是喜是樂，是悲是傷，清楚明白，仿佛從未更改。

　　1

　　他不知道自己是從何時開始注意到那個笨蛋的。
　　落仙谷一役替他決定了一生那么長遠的走向，他的眼中只能看見魔族不那么明晰的未來，除此之外的所有人都是些不同溫度的影子。他不是不想看，是看不清。
　　其中大概也有濁氣的功勞。就算有項鏈的壓制，該肆虐的負面情緒仍舊照常肆虐，鉆他每一個情緒失控的空子，恨不得吞沒他眼前所有的溫暖和關(guān)懷。
　　起初只有劉緒是不同的。就算并非同宗血緣，每日每夜都在身邊的陪伴想來也是一種無可替代，也是做哥哥的本性使然，他在一片茫然中第一種強烈的情緒，就是一輩子想對一個人好。
　　那時候還不知道一輩子有多長，也不知道世間要分所謂人群族類，不知道有些事不是不想做，是想做也做不到。
　　彼時他可以用所有的溫柔去原諒一個人，無論他背叛了誰，帶來了什么，奪走了哪些不值錢或者無價的東西。
　　那個人死在他懷里的時候，他以為一生的溫柔都跟著死去了。

　　2

　　對鷹涯和琴瑚是信任，對容仙是感激，對其他人是尊重和責任。他努力的讓自己至少對身邊人沒有半點負面的情緒。他不是想要得到，只是害怕失去。
　　唯獨一個人不同。
　　那個人其實是個白癡，在他重傷的時候曾向自己的身體中輸入仙家的清氣，讓傷勢一瞬間嚴重了好幾個層次不止。他那時覺得自己若命喪于此，一切該是一番多么莫名其妙的天意。仇還沒有報，魔界的樂土還沒有找到，尤是，還有一曲未彈。
　　所以他對這個人本是不信任的。清氣灼身時體內(nèi)的濁氣被燒的沸騰，濃烈的恨走滿全身，他想他如果能活下來，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殺了他。
　　但是痛苦畢竟?jié)u漸地平息下去，長久以來故意養(yǎng)成的思考方式讓他冷靜了下來。
　　除了緒以外，每個人都是可利用的。

　　懷疑，氣憤，惱羞成怒。
　　絕望，傷感，失魂落魄。

　　他確是可利用這個人的，他利用這個人單純明快的性格經(jīng)歷了所有過去未曾想過的負面情緒。他漸漸習慣了看他犯傻，看他大言不慚，在他洋洋得意的時候潑一盆冷水。他甚至沉浸在這種貓捉老鼠的游戲里不可自拔，渾然不覺這是一種多么幼稚的報復。
　　他幾乎就要對這樣的日子習以為常了，盡管他模模糊糊的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jīng)在某個方面走的太遠。
　　他在他離開雨蒼山的時候長出了一口氣，在他替自己浴血奮戰(zhàn)時故意說你為何背叛了我，即便他明明知道他為了他寧可與自己的師傅揮劍相向。
　　然后他說為何連你也不信我。歇斯底里撕心裂肺，撕開了一直遮在他眼前的迷霧，讓他突然意識到什么東西，稍縱即逝，把握不住又尋覓不到。
　　直到最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真正看清過這個人。他才發(fā)現(xiàn)對自己來說舉手之勞的信任能讓他為了他放棄六界，孤身墮入混沌。
　　他第一次強烈的想要看清他的臉。
　　但他只留下了走向盤古之源的背影，帶著那根快要禿頭的毛筆，除了仍舊肆無忌憚的笑聲以外，一句不舍都沒有留下。
　　出于感動，或者出于愧疚，出于什么都好。他本是覺得自己應該要哭的，即便不哭也該是哽咽的。
　　但是他只是站在盤古之源的邊緣，默默地看著他消失，然后轉(zhuǎn)身，馬不停蹄的做許多事。仿佛永遠有那么多做不完的事。
　　他什么感覺都沒有，仿佛世界上不存在這樣一個為他化身成魔的人，不存在一段并肩而行的經(jīng)歷，不存在于上對飲的屋頂。
　　不存在冰凍三尺的深淵，不存在一個傻瓜，就像認定金烏之下必是一片晴朗的，理想當然的以為在水底冰封沉睡著的一定是美女。
　　這便是為何說命運弄人，只因為一切本非這樣卻生生變?yōu)槿绱恕?br>　　偏偏當事人一直都笑的通透，把最本質(zhì)的真誠和信任塞給自己。

　　3

　　這世上有數(shù)不盡的曾經(jīng)，也缺少更多的以后。
　　以后如何，將來如何。如果你還在，一切會如何。

　　他對著淵水獨酌時，覺得自己的溫柔終于又回來了。那份溫柔可以破開世上最硬的冰面，只是水底沒有沉睡著一個孤身入魔的謫仙。

　　4

　　以為活得久就等同于成熟，以為走得遠就不再想要回頭。
　　多少事的開始都只是巧合，本就無關(guān)情仇。結(jié)局是一杯杯誰人最喜歡的美酒，再也無人與己一醉方休。

　　5

　　盤古之源里總是暗無天日的。
　　除去前幾天順手解決的刑天以外，仿佛就什么都沒有了。他喜歡自來熟，但是沒有人給他施展拳腳。這不禁讓悠閑自在慣了的仙人覺得有些無聊。
　　在決定替代那個人的時候他沒有想太多，他只是覺得他不愿意看見他理所當然的求死，死什么時候成了這樣一份人人得以爭之的事。

　　前路所經(jīng)所歷所思所感已然足夠。

　　5

　　從開始修仙就是一帆風順，天劫也過得瀟灑�；翌^土臉的拜了熾仙軍的首領(lǐng)為師，和天界四長老打成一片。蟠桃園的姐姐們總留下最好的桃子，廚房的老頭兒拿出偷藏了很久的仙釀。沒有刻骨銘心的愛恨情愁也沒有撕心裂肺的抽刀斷水水更流。日子是修煉時所想的最好的日子。
　　當時并不知道一切都是體內(nèi)天神帝臺的杰作。
　　什么時候開始不甘于自己的現(xiàn)狀，他也不知道。修煉最初的目的已經(jīng)淡忘了，但是他模模糊糊的覺得自己可能是為了尋求什么，才來的這里的。
　　所以他偷偷下了天界。遇到了蘇袖，遇到了南宮毓。日子還是和從前一樣順遂。

　　但一定是缺少什么，一定是還會遇到什么。
　　他一直隱隱約約的這么覺得。
　　直到他跳下月陵淵，在水底看見了冰封的少年，像是天地間最美的冰雕。那個人眉頭緊皺，嘴角抿成一線，生生露出無法消彌的哀傷。
　　用仙法輕而易舉的破開冰塊，他抱著他上浮，那簡短的獨處時他走神想，這張臉笑起來該是多么好看。
　　他如今可以親眼看到魔界復蘇，看到自己的子民快樂的生活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他應該是笑著的。

　　剩下的路，我替你走。
　　只是再也不能與你痛飲，著實遺憾。

　　6

　　“你是丞兒？”寂靜了不知道多久的盤古之源里忽然響起了陌生的聲音，笨蛋仙人猛得從飄滿酒香的夢里驚醒，做出久違的防守姿態(tài)。
　　“我才不是彈琴的。”
　　“這怎么可能��！難道你……你不是相丹，你難道是相丹的徒兒？”
　　“你竟然認識我那不開竅的師傅……”
　　和紫丞有七八分相似前魔王從陰影里走出，兩人所在的地方不知為何亮了起來。讓彼此足以細細打量對方。
　　年輕的魔濁氣鼎盛卻不見絲毫頹敗之色，反是將混沌映的一片坦蕩清明。
　　那是發(fā)自心神的仙家之氣，連魔氣都不能遮擋。
　　紫發(fā)人略一思索，心下便一片了然。

　　“吾名紫狩，丞兒是我獨子。”
　　“原來你是彈琴的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爹啊，你竟然還活著�！�
　　“這倒應該感謝你，你殺了刑天之后，我被他奪走的力量很快就復原了，只是這記憶缺失眾多，今日才對自己的過去了解個大概。”

　　然后他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一壇熏風，不知道已經(jīng)在這虛無境界里釀了多少年，開壇時香飄全界，令年輕的魔眼前一亮。
　　“你們父子都了解本大爺?shù)南埠�，幸甚幸甚�！?br>　　紫狩默默為他斟上。

　　“紫某敬你為吾兒墮入此界。”
　　“哈哈，大叔不必客氣，我與彈琴的本就是朋友，此等小事，無妨無妨�！�
　　“相丹他近來如何？”
　　“當年他與我旗鼓相當，是個好對手，尤其在當那個什么首領(lǐng)之前，與我私交還算不錯�！弊厢饔直M一杯�！爱敃r總約在人界一戰(zhàn)，斗過之后一起找個屋頂喝酒，他最愛的，我記得也是這熏風吧�！�

　　樓澈忽然想起自己喜歡屋頂?shù)拿∑鋵崅髯阅莻�總是冷冰冰的師傅，是一個無事的日子，不知為何忽然拖著自己下了人界。指揮自己抱著兩壇清酒縱身上了皇宮屋頂，那一夜明月與繁星璀璨，夜空疏朗。皇宮大內(nèi)寂靜無人，偶有侍衛(wèi)來回巡視。師傅隱了仙氣坐在那，仿佛在等什么人。
　　他當時覺得酒苦，又不好違背師命，只小口啜著杯邊。

　　然后，面前空曠的廣場上來了一個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小孩，不久又來了一位與他相似的大人。一人彈琴，一人舞劍。刀光劍影間琴聲如月色般溫柔。
　　苦酒不知不覺入喉，熱辣之后竟有流遍全身的甘甜。他看向師傅想要說出自己這一發(fā)現(xiàn)，卻發(fā)覺他只是竭力掩藏自己的氣息，向廣場上看著，仿若世界上只有目中那一人。

　　原來淵底已經(jīng)不是初次見面。
　　而此時和自己對飲的是否就是師傅眼中那一人，也早已無從考證。

　　7

　　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多少風流都抵不過一朝白頭。

　　人世間的執(zhí)念，當真害人不淺。

　　8

　　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離開魔界。
　　有了金烏的魔界與人界幾乎無任何不同，山清水秀鳥語花香，四季分明時節(jié)順遂，除去遠方傳來的好友去世的消息，一切都是曾經(jīng)夢想的最好的日子。
　　但是他不覺得有多么幸福。
　　也許是因為鷹涯最終提出了想要回到人界當山神的愿望，也許是因為琴瑚去水底看望容仙，許多年也沒再回來。
　　也許是因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世間上只剩下他一個。

　　笨蛋仙人渡給他的一身純粹的仙氣，漫長的近乎沒有盡頭的時光，是致命的解藥。

　　9

　　“你可有怪他？”
　　“不，沒有……我能看見今日之景，皆歸功于樓兄的情誼�！彼驹谘逻�，蒼翠的山脈與林間掩映的粼粼湖水盡收眼底�！皼r且，今日才知，世上之事并非都有萬般不好�！�
　　濁氣之重之傷，都只能由那人來擔，此等恩情，何以為報。
　　“距那日已是五百年，我當去盤古之源邊敬他一杯酒，望天神帝臺于我方便，開啟天界之門�！�

　　那人的幻影沉默良久，然后于虛空中微微嘆氣，輕揮衣袖，兩人便已位于棋陣邊，此時已無人興致盎然的替他判斷正誤。

　　他深吸一口氣。
　　此地無鏡，否則當看見他的眼淚流了滿面。

　　10

　　“師傅他……入魔后與伶葉先生一戰(zhàn)，不久便走了�！�

　　盤古之地不知寒暑也無春秋，苦酒入喉，燙過魂靈，生生教人逼出淚來。
　　此地的轉(zhuǎn)瞬又是人世多少個日月，再是深刻的青春，再是生動的愛恨，此刻也被歲月碾成不足為道的煙塵。

　　11

　　此地無晨無晝，只有濃厚的濁氣。他卻仿佛能透過層層霧靄，看清里面的那個人。只當是仍如當初般悠閑自在。
　　“樓澈，若某日我能尋得救你之法，以性命為代價亦無任何怨尤，你已送我百年安好，我必以一生為報�！�
　　“我敬你�！�

　　12

　　“彈琴的，我送你一生，不是讓你為我而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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