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回想起那些暗夜里自己抿緊嘴唇暗暗發(fā)誓的模樣,那一句一句的許諾會穿過迷霧般的歲月而來,在我心底輾轉(zhuǎn)成傷泣血難愈,每一秒每一秒隨著心臟的跳動而賜我以尖銳無比的疼痛,不止息,不止息。
【一】自十一歲起我便知道,這三個男人,值得我用生命去愛
白發(fā)蒼蒼的祖母燃起明燭對佛長拜,小小的我也執(zhí)了香柱長久地念:“愿母親回復(fù)康健,愿母親回復(fù)康健,愿母親回復(fù)康健……”
縱如許,終奈何。
昔日白皙豐腴的母親日漸蒼黃消瘦,終于久治無效,撒手西去。
下葬那天暴雨突降,我們長跪在泥濘地里,哭到聲嘶力竭。
從墓地回到家,祖母伸手一耳光把煦哥哥打出家門:“都是你這個喪家星!”
煦哥哥爬起來,跪在門口,不哭也不說話。
我再一次悲從心生。曾經(jīng)如陽光般和煦的院落在長久地被濃烈的中草藥味籠罩過后,霧靄纏繞陰云難散。曾經(jīng)笑容溫和的父親終日眉頭深鎖再難解開,更加沉默寡言。曾經(jīng)樂天知足的祖父現(xiàn)在只會低頭嘆息,曾經(jīng)賢良慈愛的祖母更是把親愛的煦哥哥視作眼中釘,不允許他走進家門!
我轉(zhuǎn)身奔離這個家,素白孝衣早已沾滿泥濘。十一歲的我在漫天大雨中飛奔,無路可逃,無處可去。
雨停的時候,我倒在一棵香樟樹下。香樟樹下,蟲蟊無犯。這是煦哥哥告訴我的;秀迸c惡夢的交纏中顯現(xiàn)母親離開時蒼黃枯槁憔悴得一如蕭瑟秋風(fēng)里落葉喬木的臉,她拉著我的手,指尖冰涼溫暖異常。她吐字艱難但始終微笑地,對我說,阿錦,我把他們托付給你,你要替母親,用你的生命去愛他們。
我知道,母親說的他們,是她一輩子也是我生命中最珍貴的三個人。父親,煦哥哥,皓哥哥,值得我用生命去愛的人。
所以父親,你怎么可以眉頭長蹙日漸消沉?所以親愛的祖母,你怎么可以把煦哥哥趕出家門?所以我那如陽光般和煦的院落,你怎么可以陰霾長存?
醒來的時候,睜眼便見一家人焦急的臉。我渾身濕透昏倒在郊外的香樟樹下,是煦哥哥找到我背我回家。高燒不止唇角長出水泡,已經(jīng)昏迷一天一夜。
祖母端碗米粥,心疼地扶起我。我的淚頓時流下來,聲音嘶。骸办愀绺缬惺裁村e,你為什么要打他,為什么要趕他走?”
全家人的淚,應(yīng)聲而落。沒有大人說話,煦哥哥和皓哥哥上前拂去我的淚:“阿錦不哭,煦哥哥不會走,我們會好好在一起……”
那一年,煦哥哥十四,皓哥哥十三,而十一歲的我,在一瞬間蛻變成熟,迅速結(jié)束掉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以大跨步的速度走進我沉靜而隱忍的少女時代。
【二】微涼輕輕地笑,哦,親愛的阿錦,你原來是這么任性的呢
我們的故事以太灰暗濃重的色調(diào)開幕,乏善可陳。那么親愛,你還有沒有興趣聽我講到結(jié)尾?
我在十六歲的時候,遇見我一輩子的好朋友,許微涼。
呵,也許我不該把一輩子說得如此隨意,畢竟,誰的生命之燭有多長,誰又知道呢。
當(dāng)時許微涼對我說,嗨,林舒錦。我是許微涼。從今天起,我們同桌愉快。
后來她又告訴我,打完招呼看著我一臉驚愕的表情,她是多么難才緊緊繃住微笑的樣子并且讓它甜美無暇。
哦,親愛的微涼,你是整個高中第一個開口叫出我名字的人,還對我笑得甜美無暇。這讓習(xí)慣了隱忍和沉默的我,一時如何招架呢。
我告訴微涼,我有兩個哥哥,一個叫林舒皓,另一個,叫做蘇煦桉。
微涼點點頭,哦。
當(dāng)我的兩個風(fēng)華正茂的哥哥意氣風(fēng)發(fā)地向我們走過來的時候,我還是悲哀地發(fā)現(xiàn),即使親愛的微涼也是不能免俗的啊。
她不會絮絮追問我關(guān)于哥哥們不同姓氏的問題,而只是幽幽地說:“阿錦,我覺得我要動心了呢。”
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煦哥哥是我的,小樣兒不許你跟我搶!
微涼笑了起來:“哦,親愛的阿錦,你原來是這么任性的呢。”
我不理她,只是望向那兩個頎長的身影。原來不知什么時候,歲月偷偷地,已經(jīng)讓我的哥哥們都長成了玉樹臨風(fēng)的翩翩少年。我恍惚記起,三年前祖母的葬禮上,我便再也看不見哥哥們臉上的青蔥年少模樣。
是的,三年前,我們的祖母,那個并不迷信但在母親藥石罔效的時候轉(zhuǎn)而求助于佛長拜不起的老人,那個慈愛善良但在母親下葬后悲痛欲絕一掌將煦哥哥打出家門的老人,那個年屆七旬卻要重新披掛上陣勞心勞力撐起整個家的我們的親親祖母,終于心力交瘁,帶著遺憾和熱淚溘然長逝。
她離開的時候,緊緊拉住煦哥哥的手,對他說:“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好好對你。孩子,別怪奶奶……”
我和皓哥哥終于知道,煦哥哥之所以不和我們同姓而是隨姓母親的蘇,并不是之前我們以為的母親偏愛父親寵溺的原因,而是因為,他不是我們的親生哥哥。他是母親同姓女友的兒子。煦哥哥的母親在他父親病死之后服了大量安眠藥,只留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嗷嗷待哺。當(dāng)時年輕善良的母親把他抱進我們陽光般和煦的院落,微笑著對他說,你的名字多好聽,蘇煦桉,好像注定就要在這里生長的呢。
【三】我們近乎天真地以為,以后所有的時光,都會像當(dāng)時的云淡風(fēng)輕一樣
我的故事講完,許微涼抹抹眼睛:“原來現(xiàn)實中,真的會有殉情這種事發(fā)生!
繼而她轉(zhuǎn)向我:“阿錦,如果將來我也會為了愛情死去,那你也一定會幫我照顧我的遺腹子吧?”
我看著她認真又滿懷期望的表情,眨眨眼睛一絲不茍:“白癡,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遺腹子!
親愛的微涼,當(dāng)時我們并不知道,有一個詞叫做一語成讖。
我們?nèi)匀唤跆煺娴匾詾椋院笏械臅r光,都會像當(dāng)時的云淡風(fēng)輕一樣。
我們?nèi)匀唤跞踔堑叵嘈牛耸篱g雖說不是只有陽光和玫瑰,但是只要它們存在,不就好了么。
甚至當(dāng)我們無奈地搬家,搬離那個一直在我心里如陽光般和煦的院落的時候,我還在固執(zhí)得近乎偏狂地相信,我們一定會回來,而當(dāng)我們回來的時候,它還會一直都在。它會以安恬而寧靜的姿態(tài),對我們說歡迎再次光臨。
母親去后,家中境況再不如前。并不豐厚的家底被換成一包包的蟲草標(biāo)本回來,由父親用砂鍋煎了一碗碗送到母親塌前,卻并沒有讓母親枯木逢春再展青翠,而只是用濃烈刺鼻的味道籠罩住我們的院落,使我們抬起頭仰望天空的時候,只看得見陰霾。而最后,我們連院落都失去了。
我說這些,并不是對往日對人生的抱怨。城市里地皮金貴,我們賣掉院子換來的是一套很不錯的公寓,四室一廳,這樣,祖父,父親,兩個哥哥以及我,都有了各自的房間。對我來說更為開心的是,我和許微涼做了鄰居。
但是我并沒有給許微涼什么好顏色,我說,上學(xué)看見你,回家看見你,怎么哪哪兒都是你這個小妖孽。
許微涼厚顏無恥地雙手合十:“善哉善哉,不是風(fēng)動,不是幡動,心動而已。吾在汝心,汝心不靜,故而處處見吾……”
我一巴掌拍上她的天靈蓋:“孽障,看我打小報告給法海讓他收了你!”
……
哦,我親愛的微涼,你總是能在我不如意的時候突如其來地調(diào)皮,讓我知道,總會有你陪著我。讓我短暫地忘卻,我的已經(jīng)高三的兩個哥哥,很快就要離開我,轉(zhuǎn)而奔向他們的錦繡前程。我知道我在后面再怎么追趕,也趕不上兩年的光陰荏苒。
我不知道的是,當(dāng)時光的大幕拉開漸去漸遠,誰會為誰停留在誰的身邊。
【四】在那段心照不宣的日子里,就算以這樣的方式,我們也要留他們在身旁
我們的故事被我一路絮絮講來,卻很少見皓哥哥的影子。親愛的你不要皺眉,要知道,那是被我藏在心底,多么不愿碰觸的疼痛與悲哀。
六月高考,因為要讓出教室作為考場,我們難得地擁有了長達五天的假期。當(dāng)我持續(xù)到第四天仍然賴在床上睡到全身酥軟的時候,被許微涼剽悍地破門而入連根拔起。她劈頭蓋臉地沖我怒斥:“你這個小沒良心的,哥哥們在前線浴血奮戰(zhàn)民不聊生,你還能睡得像一只八爪章魚心安理得?真是枉費哥哥們和我這么多年來白疼你了!寒心吶,你個小丫頭片子真是讓人寒心吶吶吶!”
我扶著太陽穴爬起來——許微涼這一連串的措辭讓我頭痛不已另外睡得太久有點微微傻掉但絕不會忘記反攻——“小樣兒是你自己跟自己玩兒內(nèi)心戲玩得浴血奮戰(zhàn)民不聊生吧!怕我皓哥哥考得太好鴻鵠亮翅直入云端了,你個小麻雀怎么撲棱也追不上只能眼巴巴地淚飛頓作傾盆雨!”
許微涼立馬頹了。我在睡眼朦朧的狀態(tài)下一不小心地踏進了雷池,一腳踩在許微涼那纖細敏感的小自尊上,于是噗地一聲,氣球沒有力氣爆炸,而是被放空了氣體然后輕輕地萎頹下去,一動不動了。我意識到自己深藏不露的小毒舌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地伸出來把自己最好的朋友給傷害了,于是立馬繳械投降。
許微涼喜歡我的皓哥哥,這是我確定無虞的事情。
要知道我的皓哥哥是多么惹人愛,許微涼能不喜歡他,才怪。
修眉俊目,頎長身材,我的皓哥哥長到十八歲,正是窈窕君子淑女瘋求的大好年華。更因為他的天資聰穎,一直以來以文科第一的身份與理科第一的煦哥哥兄弟二人笑傲考場,不知擄走了多少少女蠢蠢欲動的小芳心。總之,我的兩個哥哥,是整座校園的傳奇。
我和許微涼站在這兩位在少女心中恍如天神的男生身邊,貪得無厭地不知吞食了多少虔誠信徒送來的香火貢品,從而變得膘肥馬壯。甚至?xí)袆側(cè)氤跻坏难肋沒長齊的小紅顏怯怯地把情書遞給我們:“姐姐,幫我把這兩封信送給皓學(xué)長好么?”
我們兩位親切的“姐姐”總是雙手接過,溫柔地說:“小妹妹你這么可愛,幫你忙當(dāng)然沒問題啦,可是他回不回復(fù),我們就沒辦法啦!”之后我們轉(zhuǎn)過身,即刻變成剛剛吃掉小紅帽的大灰狼模樣。有時候我會哀嘆一聲悲天憫人:“可憐的孩子,你看你那小身板兒,牙都還沒長齊,你的皓學(xué)長怎么可能回復(fù)你呢?”而許微涼,這時候總會笑得比大灰狼還要惡狠狠:“小妖蛾子,牙還沒長齊就學(xué)會興風(fēng)作浪了!”
那些堆積如山的粉紅色信封,最后的下場總是在我和許微涼享受完巧克力之類的貢品后被撕得粉碎然后付之一炬。第一次的時候我看著微涼面目猙獰地狂撕猛燒,我搖搖頭面露慈悲在心底感慨:“最毒婦人心,真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微涼掃我一眼,從紙堆里揀出一封遞給我。我微笑接過,然后讓它帶著“蘇煦桉學(xué)長笑啟”幾個字尸骨無存灰飛煙滅。
在那段我和微涼心照不宣的日子里,我們是多么希望,就算是以這樣的方式,也要把他們留在身旁。
【五】微涼沒有回答我,只是把深深的目光投向遼遠遼遠的遠方
我氣定神閑地以為,我的兩個哥哥,一定會繼往開來披荊斬棘乘風(fēng)破浪,為他們一直以來的傳奇續(xù)寫出最后一筆完美篇章。可是放榜的時候,我找不到皓哥哥的名字。
“阿錦,如果我們兩個之間只能有一個去讀大學(xué),你會比較希望是誰?是我,還是煦哥哥?”
我找到皓哥哥的時候,夕陽正在向下沉落,最后的幾縷光停留在他的身上,顯得背影那么落寞。
“皓哥哥……”我未語淚先流。
高考之前,他們就已經(jīng)商定好,兩個人一個去上大學(xué),另一個要去工作賺錢,為兩年之后我的大學(xué)做準(zhǔn)備。他們還約定,一定要全力以赴地去考試,最后的誰去誰留,由天來做決定。
可是我的皓哥哥在所有人之前就做好了選擇。他進了考場,自始至終一動不動。最后交上去的考卷,無一例外地全部空白。
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熬過那些鐘點,而不理會監(jiān)場老師異樣的目光?
皓哥哥對我微笑,豐神俊朗:“阿錦你知不知道,為什么煦哥哥大我一歲,卻和我同一年上學(xué)?因為那時候我總是哭鬧,怕煦哥哥上學(xué)去了,就沒人帶我出去玩了。于是他對母親說,他要晚一年再去,他要等著我!
“阿錦你記不記得,賣掉院子的時候你那么傷心,煦哥哥說,他一定會把它原封不動地還給你。他想去讀土木建筑專業(yè),他甚至把圖紙都畫好了,要還你一個和當(dāng)初一模一樣的家!
最后他溫柔地拂去我的淚:“阿錦,相不相信,皓哥哥好好考的話,一定會比那小子考得還好?”
煦哥哥考中全市的狀元。他本來想,只要填報志愿的時候做點手腳,到時候收不到錄取通知書,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去上學(xué)。可是他沒想到,皓哥哥居然會那么決絕地食言,一點機會都不留給他。
他選擇了蓉城那所以土木建筑聞名的重點高校,還因為我說過,那里是天府之國。
以后兩年的時光,只剩下我和微涼。我對微涼說,我一定要考去煦哥哥的大學(xué),我一定不能讓我的皓哥哥白白犧牲。微涼沒有回答我,只是把深深的目光投向遼遠遼遠的遠方。
【六】站在呼嘯而過的蕭瑟秋風(fēng)里,我無限悲戚地想念我親愛的微涼
來到這所大學(xué)之前我并不知道,以后那么長那么長的時光,都要由我一個人走過。
煦哥哥送我進宿舍,報到登記領(lǐng)證一系列繁瑣的手續(xù)結(jié)束后,他擦擦額角的汗滴,對我說:“阿錦,你看學(xué)校景色多么好!
我沒有心情欣賞學(xué)校的景致,我和我的煦哥哥,居然不在同一個校區(qū)!
站在呼嘯而過的蕭瑟秋風(fēng)里,我無限悲戚地想念我親愛的微涼。
當(dāng)我們焦頭爛額地作著高考沖刺一秒鐘恨不得掰成兩半來使的時候,微涼站在五月的槐花香里對我說:“阿錦,我不準(zhǔn)備讀大學(xué)了!
微涼父親的公司倒閉,他們家的所有家具都被貼上了封條。每個夜晚微涼蜷縮在我的小床上,都在顫抖。
她對著我強顏歡笑:“這樣也好呀,我可以做你的嫂子了呢。”
在那一段凌厲刺骨的時光,她的強顏歡笑一直是我夢里凄楚的疼痛。我只能以此□□,微涼,我一定會讓皓哥哥對你好。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我會讓他給你恒久的幸福,靜水流深的永遠。
多年以后當(dāng)我回想起那些暗夜里自己抿緊嘴唇暗暗發(fā)誓的模樣,那一句一句的許諾會穿過迷霧般的歲月而來,在我心底輾轉(zhuǎn)成傷泣血難愈,每一秒每一秒隨著心臟的跳動而賜我以尖銳無比的疼痛,不止息,不止息。
我終于考上了煦哥哥所在的大學(xué),報了中文系。微涼和皓哥哥來火車站送我,擁抱告別的時候,我附在皓哥哥耳邊說:“幫我好好照顧微涼。”
我微笑著看著微涼的微笑,那時我是多么傻,我以為輕輕一句話,就可以幫她訂好幸福的結(jié)局。我以為我將要奔去的,亦是自己滿心期待的幸福的彼岸。
可是我忘了,到達彼岸之前,要用盡全身的力氣越過深淵。也許深淵有足夠?qū),可以讓人躍到一半就直直墜落,帶著驚悸的尖叫跌入萬劫不復(fù)。
【七】姑娘,你不知道江湖上出了個新玩意兒叫做人肉搜索么?
煦哥哥對我說:“丫頭,看,哥都幫你把路鋪好了,你先進文學(xué)社,以后有得是機會進雜志社實習(xí),你不是一直想做編輯的么?”
他說完這些,就回了他的校區(qū),那個和我隔了整整一座城市的彼岸。他才大三,就已經(jīng)以文學(xué)社社長的身份進入雜志社實習(xí),同時做著無數(shù)份的兼職。很早之前他就已經(jīng)不再向家里要學(xué)費生活費,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再因為他而辛苦。
所以,衣食無憂的我也沒有理由再去找他。我安靜地行走在校園的林蔭小路上,目光空洞地穿越人群,在不經(jīng)意間,與易子涵不期而遇。
蓉城多雨,我總是隨身帶著傘。那天的雨,來得很倉促。
易子涵一頭扎進我的傘下:“姑娘,帶我一程。最近多酸雨,被淋了會毀容的!
我想起幾天前許微涼一驚一乍地撥長途電話給我:“阿錦,你那里是不是常下雨?小心不要被淋到!聽說是酸雨!會毀容的!你全身上下能看的也就那張小臉了,再被毀容我怕你出門會嚇到人!”
我在傘下微微地笑,完全不理會半路闖進來的同路人詫異的目光。
走到男生樓下,他對我伸出手:“在下易子涵,姑娘且留下芳名,好讓我以后報答呀!”
我心情好,雙手一抱拳:“舉手之勞而已。萍水相逢,何關(guān)姓名。壯士,后會有期!”
轉(zhuǎn)身走開幾步,聽見他在后面嚷:“姑娘,你不知道江湖上出了個新玩意兒叫做人肉搜索么?”
人肉搜索果然功能強大,文學(xué)社新老成員見面會上,我一眼就看見易子涵那張笑瞇瞇的桃花臉。
我冷眼對他:“易水寒,你平時很閑?”
他一下子吱哇亂叫起來:“林姑娘,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吧,怎么說也是見過一面的有緣人,你怎么能這么個態(tài)度呢?再說了,再說,我不叫易水寒!我叫易、子、涵!”
旁邊人湊過來打趣:“老易,跟小師妹早就認識了?”
那家伙眼珠子一轉(zhuǎn)滿臉的壞笑:“嘿嘿,姑娘,難道你是聽了師兄點撥,一路搜索著過來的?說說,通過什么人肉關(guān)系知道哥哥在文學(xué)社的?”
生平第一次,我自己下套給自己鉆,在一群人面前臉紅脖子粗地欲辯無言。
【八】我沖著易子涵呲牙咧嘴地恐嚇:昨天的事泄露出去半個字我就滅你全家!
我在寢室的小板床上輾轉(zhuǎn)煎熬到大半夜,終于熬不住,用被子裹住頭掛長途給許微涼:“你確定你們家沒有一個你的同胞兄弟流落在外嗎?那個既八卦又臭屁的男的怎么跟你一樣那么缺德?”
被我的夜半鈴聲驚醒的許微涼脾氣出奇地好:“至少你的大學(xué)生活不會寂寞了吧!
“微涼,你過得寂寞嗎?”我突然覺得三更時分很適合討論靈魂話題。
“唔,”她打哈欠,“總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了呢……”
事實證明,午夜時分的許微涼靈魂出竅,女巫一般靈異地作出了精準(zhǔn)無比的預(yù)言。
活了近二十年,天真純潔的我第一次夜宿旅店,跟一個剛剛認識沒幾天的看上去心理并不健康的桃花臉青年。
文學(xué)社聚餐,大家伙兒觥籌交錯吵吵嚷嚷折騰到半夜。我去了趟洗手間的光景,回來就不見了滿屋子的人,只剩一個醉得滾倒在墻腳的易子涵。
寢室是回不去了,我咬咬牙,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他連拖帶拉地弄到最近的出租屋。扔在床上踹兩腳,給他蓋了被子,自己抱了枕頭窩進沙發(fā)。
一覺醒來去上廁所,看見床上的他趴得像個死人一動不動,我突然怒火那個中燒啊:他是我的誰啊,憑什么給他睡那么大的床蓋那么軟的被子自己卻抱著枕頭睡沙發(fā)!于是心一橫,被子一掀我就鉆了進去。
躺好安靜下來,我清楚地聽到那家伙如鳴戰(zhàn)鼓的心跳聲。我再一次憤怒了,一腳把他踢下床:“讓你小子再裝!”
于是境遇大轉(zhuǎn)換,枕頭我枕一個抱一個,蓋了被子一個大字橫在床上。而易子涵腿太長,只能抱著自己晾在沙發(fā)上。
當(dāng)然這等破事兒我沒跟任何人提起,包括許微涼。我沖著易子涵呲牙咧嘴地恐嚇:“昨天的事泄露出去半個字我就滅你全家!”
易子涵很配合:“昨天?什么事兒?”
【九】親愛的煦哥哥,微涼都看出來了,你怎么就還是不懂呢
讀書之余,我開始寫一些零零碎碎的文字往雜志社的收稿郵箱砸過去。漸漸地,竟也有一些會被刊出來。我用“木末芙蓉”的筆名,沒有人認識真實的我,除了許微涼。
每一期刊登了我的文字的雜志她都會買來看,然后發(fā)短信罵我:“你就不能換一個不那么土氣的筆名么?”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許微涼還一語中的地說:“咱也不能忒自戀了,哪篇文章翻開來,字里行間都是寫的你自己!你就不能換個人物,比如,比如寫寫我?”
我回她:“你看出來了?”
許微涼毫不客氣地回復(fù)我:“那當(dāng)然,就是一等不及要嫁人可是沒人要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發(fā)春少女!”
親愛的煦哥哥,微涼都看出來了,你怎么就還是不懂呢
煦哥哥做實習(xí)編輯,需要征收到大量的原創(chuàng)稿件。我就一篇篇寫了,再一篇篇送到他的郵箱里面。
蘇編輯工作認真負責(zé),每篇稿件都會回復(fù)。偶爾他會說,姑娘真是有靈氣呢。
再有靈氣,也無法讓你看出我字里行間的暗暗揣想,滿滿都是你的模樣。
于是我在網(wǎng)上煙視媚行:“蘇編輯如此賢良,想必身邊早已如花美眷伴流年了吧?”
他溫厚地笑:“是啊,她叫辛顏,雜志社的同事。是溫柔嫻淑的女子。”
我的手頓住,良久不能回話。這些事,他從未告訴過我。他亦全然不知,這些年我如海藻般的心事。他對著一個隔著屏幕幾近陌生的人露出的甜蜜微笑,瞬間灼傷我的眼睛,襲我以鈍痛。我的淚流下來,他看不見。
我的沉默讓他急急敲出:“木末,你怎么了?”
我擦擦眼睛:“沒事,我男朋友在樓下叫我!
易子涵抱著一只粉紅色大肚子禿尾巴翹著屁股的熊,滿臉尷尬地站在人來人往的女生樓下。他說:“看你睡覺都抱著枕頭,我想,抱著它應(yīng)該會舒服一點。喏,送給你,就當(dāng)做,當(dāng)做對你一夜收留之恩的謝禮吧!”
我接過來,他繼續(xù)說:“要知道,那一夜風(fēng)流……”
我掄起熊就把熊屁股朝他砸過去。他抱著腦袋跳著腳,仍然不知死活地聒噪:“那天晚上讓我知道了,林舒錦,我喜歡你!”
【十】隔了整整一座城池和滔滔人海,天知道他竟是如何趕了來
地震來的時候,我正趴在圖書館的原木書桌上,用短信跟許微涼你來我往沒完沒了地閑話當(dāng)年。
許微涼吞吞吐吐發(fā)過來一句:“那個……阿錦,真的有事情要發(fā)生了呢,你說我到底要不要跟你說呢?”
我正要發(fā)過去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許微涼這個烏鴉嘴女巫的先見之明又一次以山搖地動鬼哭神嚎的方式更大幅度地顯驗了。
桌子在晃,誰在晃?我抬起腦袋四處望望,整張桌子就我一個人霸占著啊,而且為什么讀書室每個人臉上都同時浮現(xiàn)出由茫然漸而驚惶的表情?
地震了!所有人向門口跑去,有高個子的男生大聲喊著不要慌不要慌,還有人走到門口順手把一排排的頂燈關(guān)上。
我們跑到樓下的時候,每個人都清楚地看見,圖書館外廳那兩根兩人合抱都抱不攏的石柱子,居然哆嗦得像兩根西北拉面條一樣沒出息。
整座校園的所有人從各種各樣的建筑里面跑出來,無比驚恐地面面相覷。眾人紛紛掏出手機,卻無一例外地撥不出去電話發(fā)不出去信息更上不了網(wǎng)。整座校園乃至整座城池,像是被拋棄在了時間與空間的無邊無涯的荒蕪里,與蒼穹宇宙都隔絕起來。
我隨著人潮游蕩,每個人都在互相尋找身邊熟識的臉,每個班級都在搜索屬于自己的成員,而我因為逃課去了圖書館,我找不到我應(yīng)在的班。所有建筑物都被封鎖了不準(zhǔn)走近,直到黃昏,我還是一個人坐在草地上,滿目荒涼。
當(dāng)煦哥哥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當(dāng)中的那一刻,簡直就是山河突變色,錦繡朝霞入眼來。以至于我一動不動傻傻地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這個從天而降恍如天神的人,背負著整輪血紅的夕陽,對著我微笑。
天知道,雞飛狗跳人慌馬亂人人自危所有車輛都停載的這個時候,隔了整整一座城池和滔滔人海,他竟是如何趕了來。
他輕輕撫平我額上的亂發(fā)然后握住我冰涼的雙手,溫柔地對我說:“阿錦不怕,有煦哥哥在,不會有事的!
災(zāi)難之后那個暴雨突降風(fēng)大雨狂漆黑如墨的夜晚,因為有了煦哥哥的守護和陪伴,我一直淡定而安然。我們找了香樟樹邊上石灰板乒乓球臺的圓拱下面躲起來。香樟樹下,蟲蟊無犯。我和煦哥哥相視一笑。長夜漫漫而溫暖。
眾人歡呼手機信號恢復(fù)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后半夜,我打開為了省電一直關(guān)著的手機,馬上就收到了皓哥哥心急如焚的呼叫。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總算是接通了。急死我了,從下午開始我就一直撥一直撥,一直到現(xiàn)在才通!你們沒事就好,關(guān)機省電是對的,不用擔(dān)心家里,我會打回去。你還是再關(guān)機吧,記得每隔三個小時發(fā)條信息報平安!”
一直到電話掛斷我都沒有插進去那句話:“皓哥哥你沒和微涼在一起么?”
之前所有人的手機都不能用的時候,我那四年前出廠的老款翻蓋機奇跡般地幫我成功發(fā)送出一條信息,雖然它吭吭哧哧地耗時七分鐘之久。之后我就關(guān)機了。那條短信我發(fā)給了微涼,我說,我沒事,我們都沒事。
煦哥哥說:“微涼那丫頭可能還不知道我們這里翻天覆地了呢,她應(yīng)該還在納悶,你怎么發(fā)了一條這么不倫不類的短信給她。”
其實是我不知道,當(dāng)我這里地動山搖夜不成寐的時候,也許我親愛的微涼正在經(jīng)受著更為猛烈的沖擊與摧殘。眾志成城大愛無疆可以拯救無數(shù)陷于水火的災(zāi)民,可是有誰能解救被推進塵世的紅火坑受生活的烈焰灼燒烤炙的我的微涼?
【十一】我微笑應(yīng)答:對啊,如果我只需要我愛的人照顧我的話
我對著夜色輕輕地說:“我喜歡你,煦哥哥。”
“傻丫頭,哥哥也喜歡你呀!彼奈⑿υ诎狄估镆廊荒苡郴ㄎ业难劬。
自十一歲起我便知道,這三個男人值得我用生命去愛。對父對兄,我當(dāng)然必愛無虞;可是對你,我對你的愛,難道只能以妹妹的姿態(tài)?
天亮之后我們在校外的大街上來回晃蕩,想找什么食物來填充一下早已空空如也的肚皮。滿臉桃花似是經(jīng)歷了一夜的暴雨摧殘而哀傷破敗的易子涵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幾乎是帶著哭腔對我喊:“阿錦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整整找了你一夜!”
他激動萬分地拉住我的手險些涕淚橫流:“還好你還活著……可是,”他迅速轉(zhuǎn)過頭翻臉比翻書還快,“這人誰。磕阋恢备谝黄?一整夜?你有沒有怎么樣吧?他有沒有……”
煦哥哥輕咳兩聲:“我是她的哥哥,我叫蘇……”
易子涵盯住他的目光比反光的刀子還亮還晃眼。
煦哥哥面色微紅地伸出手:“我隨母親姓,我叫蘇煦桉!
易子涵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的見風(fēng)使舵比屁精還屁精的高端才能,轉(zhuǎn)眼間就跟煦哥哥勾肩搭背稱兄道弟起來,還拍著胸脯豪氣干云地說:“當(dāng)然這頓我請!現(xiàn)在雞飛狗跳的,等下次一定請一頓好的!大哥您跟我客氣什么呀,又不是外人!”
我跟在他們后面咬牙切齒,恨不得一拳打爛那家伙浮腫的爛桃花臉。
我們總算找到一家還在營業(yè)的小飯館。飯后,趁他去結(jié)賬的間隙,煦哥哥悄悄對我說:“看他人不錯,應(yīng)該會好好照顧你。我也就放心了,也該回去了!
我微笑應(yīng)答:“對啊,如果我只需要我愛的人照顧我的話。”
想想氣不過,我繼續(xù)醋意翻滾:“這種時候不在女朋友身邊,擔(dān)心了吧?什么時候把溫柔嫻淑的準(zhǔn)嫂子帶給我看?”
煦哥哥但笑不語,我突然悔得抓心撓肺:他從來沒有跟我說過女朋友的事情,這樣我豈不是不打自招?
于是好生沒趣,怏怏地送了他走,一路都在想以后在網(wǎng)上怎么對付他的事情。易子涵那張?zhí)一槕n心忡忡地湊近我:“阿錦你不會是有戀兄情節(jié)吧?你一直不肯答應(yīng)我,不會是因為他吧?”
想到以后可能都沒有稿費收入了,我問他:“如果我哪天揭不開鍋了,跟著你蹭飯吃可以嗎?”
他愣了愣,一口接道:“喝粥成嗎?”
頓了頓他又說:“我自己喝粥總行了吧?”
【十二】窗外雨大風(fēng)狂,林舒皓,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許微涼?
學(xué)校寢室樓終于解除封鎖開門放行,我給手機插上電就撥給許微涼。這個白癡再遲鈍,到了現(xiàn)在也不可能還是一無所知吧?
可是我撥不通。這個號碼,每次我在無論是半夜三更還是黎明破曉的時候心血來潮撥過去,都會很快地被接起然后聽到許微涼帶著睡意哼哼唧唧罵我沒良心的聲音?墒乾F(xiàn)在,電話那邊只有一個冰冷的女聲無數(shù)次地重復(fù),暫時無法接通,暫時無法接通……
我轉(zhuǎn)而打給皓哥哥,他蒼涼的聲音讓我絕望。他說:“對不起阿錦,我沒有照顧好微涼!
微涼父親的公司倒閉,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而我不知道的是,收購許叔叔公司的財團領(lǐng)導(dǎo)說,公司可以還給他,唯一的條件是要做親家。
許叔叔很想要回自己的公司,那是他奮斗了大半生的心血。再說,還有幾百口人在公司謀職,賴以為生。
微涼答應(yīng)了。我親愛的微涼,她居然答應(yīng)了。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微涼活到十九歲,唯一喜歡過的人就是我的皓哥哥。那么單純清澈的許微涼,怎么可能甜美地微笑著告訴她心愛的人,她要去幸福地跟別人結(jié)婚?
窗外雨大風(fēng)狂,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自己的親哥哥嘶吼:“林舒皓,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許微涼?”
原來微涼一直說過的有事情要發(fā)生了,真的是一下下碾在她身上的風(fēng)馳電掣。每一次電話這邊我自顧自地笑,而她暗暗滴下的淚,我聽不見。每一次我發(fā)短信過去牢騷滿腹,她依然微笑著回復(fù):“親愛的阿錦,一切都會好的,你一定要相信!
昨天我發(fā)短信給她的時候,她正在試新娘妝。之后她把自己一個人鎖在房間里,我知道,我的微涼一定是哭了很久。雖然,她不會跟我說。
而現(xiàn)在,她正由父親挽著,一步步走進婚姻的禮堂。她會甜美地微笑,會用盡全身的力氣來維持。
用盡全身的力氣,以期,不悔。
【十三】親愛的煦哥哥,有生之年,也許我永遠等不到你的一句喜歡
易子涵又向我湊近了他那憂心忡忡的桃花臉:“阿錦,你不開心?還是,和我在一起,你不滿意?”
我無法跟他解釋自己對于微涼的牽掛。這么多天,我都不敢打電話給她。我只是說:“沒什么,只是一個好朋友過得不好,很替她難過。想到自己是幸福的,便覺得是罪過!
易子涵說:“阿錦,我講個故事給你聽。我的一個遠房哥哥,他喜歡上了一個女孩子,想盡辦法娶到她;槎Y上有人跑來鬧場,是個俊朗的年輕人。女孩子對他說,你什么都沒有,憑什么喜歡我?新郎如愿娶回了新娘,可是他開始懷疑女孩是不是真心愛他。無數(shù)次的猜忌、妒恨之后,他失手傷了她。女孩流著血和著淚對他喊,你猜對了,我從來沒有愛過你,我嫁給你也絕非情愿!新郎很難過,可是太愛這個女孩,不想失去她,就把她關(guān)起來,日夜守著她。可是最后,女孩子跑掉了,跑去了他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肯見他!
我打個哈欠:“如此冗長無趣的故事,難為你講得這么動情!
易子涵微微臉色發(fā)紅:“阿錦,我只是想告訴你,不管因為什么原因,勉強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你喜歡誰,我希望你能勇敢去追。”他別過臉,“因為我知道,阿錦,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夕陽的映射下,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易子涵別過去的側(cè)臉是那么的憂傷。校園古樸的石橋邊上有成雙的白鳥飛過,我突然聽到了時光靜流揮舞翅膀的聲音。
我在心底輕輕地說,易子涵,也許我是可以喜歡你的。
但是在這之前,我要先做一件事情。
愛了那么多年,從十一歲的香樟樹下蟲蟊無犯,到十九歲那個漆黑如墨,而你微笑的雙眼明亮如星的夜晚。親愛的煦哥哥,有生之年,也許我永遠等不到你的一句喜歡。那么讓我從此一刀作結(jié),把這些年在我潮濕溫暖的心底如海藻般生長蔓延的心事,砍斷。
我按下煦哥哥的號碼,我要告訴他,我終于要跟易子涵交往了。我要聽到他的祝福,然后再祝福他。這樣人人各得其所,也就不會再有月夜之下隱藏不住的死心不息的眼睛空洞地流淚。
煦哥哥接起來,卻是絲毫不容我說話的語氣:“對不起阿錦,我現(xiàn)在很忙,有重要的事情要忙,你等一等,等我晚點打給你。阿錦,對不起!
我沒有驚異于生平第一次煦哥哥掛掉我的電話,我被他開頭結(jié)尾的兩句對不起給弄蒙掉了。
我想起那時候皓哥哥也是無限悲戚地對我說,阿錦,對不起。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這兩件事情會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十四】不是所有的對不起,都可以換來一句沒關(guān)系
半年后。
許微涼久久地坐在窗臺邊上,把深深的目光投向遼遠遼遠的遠方。然后她回過頭對我微笑,眉目如畫:“阿錦,還記不記得很久很久之前我們說過的那個關(guān)于遺腹子的笑話?”
確實很久很久之前了。不過,我記得。
就像我記得,年少時候的自己在暗夜里咬緊牙齒暗暗發(fā)誓的模樣。我一句一句許下自己窮盡一生都無法實現(xiàn)的諾言,再一句一句把它們錘煉進心田。
就像我記得,那段逝去的暗無天日的歲月里,那些驚惶錯亂的情節(jié),是如何在我毫無所知的情況下,一一地上演。
當(dāng)時我不知道,在我對著電話那端的皓哥哥暴風(fēng)驟雨般地嘶吼過后,他摔下電話跑了出去,跑去了微涼結(jié)婚的禮堂。他終于抓住微涼對她說出了喜歡,可是已經(jīng)太晚。微涼面無表情地對他說,你什么都沒有,憑什么喜歡我?
當(dāng)時我不知道,微涼說出這話的時候,會有多么地心痛。她看到皓哥哥背后,未來公公意味深長的目光。她只有選擇嫁給一個自己不愛的人,才能保護她的家人和真正愛的人。
當(dāng)時我不知道,微涼會有多么苦,才會拼盡全力逃出她大紅喜字尚且高高掛的家。她不敢回娘家,無處可去,跑來蓉城找我,卻找去了煦哥哥在的校區(qū)。煦哥哥遇到她,把她安頓好,她說,還是不要告訴阿錦,免得她擔(dān)心。
我不知道的還有,煦哥哥沒有告訴我,卻通知了皓哥哥。親愛的微涼終于和心愛的人在一起了,盡管,那幸福的時光總是很短暫。
易子涵講那故事給我聽的時候,我怎么會知道那女孩就是我的微涼,而想盡辦法娶到她的人,不是易子涵的什么遠房表哥,而是他的親哥哥,易子清。我也不知道易子清是如何喜歡上微涼,但是他的喜歡變成了淬有劇毒的利劍,一下子砍斷了微涼整整一生的幸福。微涼逃走后,他就一直在尋找并且找到了蓉城。他找人監(jiān)視過我,沒有發(fā)現(xiàn)異象,就轉(zhuǎn)而盯住了煦哥哥。天知道他們是怎么找到了微涼住的小院,然后沖進去搶人。而當(dāng)時,我的煦哥哥也正趕去,想要幫他們換一個地方。因為他感覺,這幾日周圍總是有閃閃爍爍不懷好意的目光。
可是煦哥哥去得稍稍有些遲,因為半路上,他的電話響了起來。他看了一下,接起來:“對不起阿錦,我現(xiàn)在很忙,有重要的事情要忙,你等一等,等我晚點打給你。阿錦,對不起。”
是的,因為我的電話,我決定和易子涵在一起而撥給他的電話,讓他站在大街上稍稍停頓了幾秒鐘。而就因為這幾秒鐘,等他趕到的時候,局勢已經(jīng)完全地失去控制了。
易子清找去搶人的,全是當(dāng)?shù)氐牡仄α髅,不惜命的狠角色。皓哥哥和他們扭打在一起,?dāng)然打不過。況且,那些人帶了家伙。煦哥哥趕到的時候,正好看見一把匕首正深深地刺向皓哥哥的身體。他想都沒想,就擋在了弟弟的前面。
血流滿地。
那些人終于膽怯,一哄而散。易子清變得目瞪口呆,重重地跪倒在微涼面前。他一直喃喃地說:“微涼,我沒想過會這樣的,對不起,我是真的喜歡你……”
不是所有的對不起,都可以換來一句沒關(guān)系。就像,林舒皓永遠不會原諒易子清帶給許微涼和蘇煦桉的傷害一樣。
皓哥哥撿起被丟在地上的鐵棒,重重地打在易子清的后腦上。
【十五】那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我們那如陽光般和煦的院落
一個叫做辛顏的女子曾經(jīng)來過,把煦哥哥留在雜志社的遺物送來給我。
我打開煦哥哥的筆記本電腦,他的桌面是一張簡單的素描建筑圖,沒有什么華麗的色彩,卻在一瞬間就映花了我的眼睛,讓我一直隱而不發(fā)的淚終于噴薄而出。
那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我們那如陽光般和煦的院落。
原來煦哥哥一直記得。他說過,他要把家還給我。
辛顏說,她從來不是煦哥哥的女朋友。煦哥哥喜歡的人,自始至終只有一個。
我打開電腦里面的記事本,里面只有一句話。
我是如此愛你,卻只能,以哥哥的名義。
我退學(xué)回家,陪微涼待產(chǎn)。在那段逃亡的日子里,她有了寶寶。
皓哥哥因為蓄意傷人的罪名,被投入了監(jiān)獄。但是對于煦哥哥的死,卻沒有人追究下去。易子清腦部受到重擊變成植物人躺進了醫(yī)院,他的父親雷霆大怒卻沒有再追究我們,因為易子涵。
易子涵說,阿錦,對不起,但是可不可以,讓我照顧你。
我說,你知不知道,不是所有的對不起,都可以換來一句沒關(guān)系。
就好像我永遠說不出一句沒關(guān)系,當(dāng)微涼永遠地閉上眼睛,睡在我的懷里。
微涼生下孩子之后,吞下整整一瓶安眠藥。就像她在紙條上寫下的,阿錦,對不起。
之前,許微涼久久地坐在窗臺邊上,把深深的目光投向遼遠遼遠的遠方。然后她回過頭對我微笑,眉目如畫:“阿錦,還記不記得很久很久之前我們說過的那個關(guān)于遺腹子的笑話?”
【尾聲】許微涼當(dāng)時說,花開荼靡,多么香艷慘烈的美和死啊
開到荼靡花事了,絲絲天棘過莓墻。許微涼當(dāng)時特小資地說:“花開荼靡,多么香艷慘烈的美和死啊!
我哂她:“就你那段位,剛剛好過小學(xué)生,也好意思在我面前顯擺?”
我告訴她,荼靡花是春天最后開花的植物,百花開盡荼蘼發(fā),便是花事終結(jié),由春入夏的時刻。
許微涼把恍然大悟的表情寫得滿臉:“噢,原來如此,我還一直以為荼靡是個形容詞呢!那么莓墻,應(yīng)該也不是長滿草莓的圍墻吧?”
我微笑對她著翻翻白眼:“許微涼,你個白癡!
荼靡的花語是,末路之美。那時候,我們都不懂。
開到荼蘼花事了,塵煙過往知多少。眉間心上,繽紛落盡繁華隱退,那在香樟樹下偷偷哭泣的是誰?
荼蘼花盡,那個讓我魂授夢與的人,你要讓我用怎樣的方式,才能與這樣的你,微笑著揮手作別?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