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的大雪足足實實下了三個月，是立朝以來最大一場雪。

　　邊疆關(guān)口十二嶺，早早就被大雪封了山，山里人過得最是艱苦，貨郎擔(dān)進不了山，馬幫進不了山，缺米少糧，沒有干柴火沒有青葉菜，只能靠著窖藏的一點陳米計量著度日，山雪足有兩尺厚，壓塌了數(shù)十戶人家屋頂，也有人耐不住寒挨不住餓頂著大雪出門去拾劈柴打麂子，卻再沒回來過。

　　二

　　年輕的村長發(fā)了愁，他的愁不只是一兩天，三天前老村長咽下最后一口氣，未及弱冠的稚嫩兒惶惶惑惑接管了父親位置，面對山里如今的情形，他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各家地窖庫存日漸減少，可是每日吃穿用度卻不能缺，即使今天省一口明天省兩口，進不了新補給，依舊不是辦法。大雪不緊不慢下著，絲毫沒有停的意思，等米缸見了底，全村幾百號人要如何度日？

　　村長好看的眉頭皺起了深深紋路。

　　三

　　雪封山的第三個月零十五天，村長繞著村頭轉(zhuǎn)了好幾圈，最后站在原本佇著木柵欄的村頭大門口，那木柵欄早被幾戶人家偷偷拿回去當(dāng)劈柴燒。
　　因為饑餓，年輕的村長消瘦許多，原本鼓鼓的臉頰深凹下去，白皙的臉皮也變得蠟黃。
　　他手里握著支黑粗粗的東西，那是卷了層草紙的馬糞，來代替煙葉子，向來有煙癮的村長已經(jīng)三個月零十一天沒有抽到過煙葉子了。
　　因為極寒，又缺米少糧，包括老村長，村里老了好幾個老人。
　　村長看著山下山上近處遠處連天彌漫的銀妝素裹，愁苦的嘆著氣。

　　四

　　遠處顛顛跑過來一個少年，臉蛋紅撲撲地大喊：
　　“村長！村長！！”
　　“怎么了？”
　　“有人上山了！”
　　“上山？誰上山了？”
　　“梁大人！他帶著好多人背著大口袋上山來了!”
　　“什么！”村長驚得跳起來。

　　五

　　梁大人是十二嶺一介七品戍吏，他閑暇時，常常上山來村里與老村長相談，村長自小就認得他。

　　村長趕過去時，梁大人正指揮著他帶來的人馬將裝著糧食的口袋卸下來。那么大那么深的雪，路又這么陡，他們是怎么爬上山來的？

　　看著滿頭滿身全是積雪氣喘吁吁的梁大人，村長眼一紅，悄悄的拭著眼角的水滴兒。
　　“傻小子怎么還愣在那兒？趕緊過來幫忙！”
　　梁大人一撇頭就看到他，招招手示意他過去。
　　村長別別扭扭的走過去，心里頭又驚又喜，可他還沒忘記，上次梁大人離開村子的時候，他們倆還在吵著架。
　　誰讓那人要他跟別人訂親！

　　六

　　村長站在雪地里，拿出發(fā)黃的帳本，核對每家每戶人頭數(shù)，把每戶幾斗米數(shù)全給分得清清爽爽，他咬著下嘴唇仔仔細細算了又算，在一旁的梁大人卻突然開口：
　　“你怎么沒算自家的？”
　　村長更用力的咬了咬下嘴唇：
　　“阿爸隨阿媽去了，家里就剩我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米數(shù)要是分完還有剩下的，那我就拿一點兒�！�
　　說到阿爸，村長又忍不住紅了眼眶。
　　梁大人在一旁細細看著他許久，直到村長算完分配活，梁大人突然一把扯住他手，將村長拉到屋后頭，一把捧住他腦袋，就是一陣鋪天蓋地綿綿密密的親吻。
　　直過了好一陣，村長紅著臉將梁大人推開：
　　“你怎么能這樣…不準你……”
　　“不準我怎樣？”梁大人眼睛笑彎彎，扳起村長下巴親了又親，這次是親的他額頭、嘴唇、鼻尖、耳垂，全都沒放過。
　　“…我說的定親，是唬著你玩的�！�

　　七

　　村長還想要留梁大人多坐一會兒，路阿娘燒的茶水還沒開，梁大人帶著屬下們板凳都沒坐熱，卻要告辭了。
　　“上頭有命令，我們也得要早點下去，趁著現(xiàn)在時辰正好，再過不了多久太陽就要落山，那時候路就不好走了�！�
　　梁大人笑瞇瞇的跟村民說道。
　　“難為朝廷關(guān)心小民，從山底下上來，得要費多少苦多少勁？這樣的雪路，不知道有多危險，卻還惦記著送米給咱們�！甭钒⒛锬ㄖ鴾I花感嘆。
　　“不礙事，我們能上來，自然也能下去，順著來時的腳印下去便是了�！�
　　“哎…這年頭實在維艱，雪不知下到何時才是個頭，等化雪時，恐怕連下地的好時節(jié)都已經(jīng)錯過了，天可憐見的，山里的麂子野豬鹿婆，不知道要凍死多少�！庇腥烁袊@道，旁邊人紛紛附和贊同。
　　“怎么會？”
　　梁大人轉(zhuǎn)過身笑道：“切莫擔(dān)心，這雪近些日子已經(jīng)下得慢了，過段時間就會停，待雪一化，一切自會好起來�！�
　　說完，他便領(lǐng)著一隊人馬浩浩蕩蕩下山，全村人都出來相送，跟著走了好幾里路。

　　八
　　村長默不作聲跟在村人后面，他懷里揣著一包煙葉子，還溫?zé)嶂橇捍笕朔讲磐低等o他的。
　　他本來想送梁大人一直到下山，可是對方說什么也不肯答應(yīng)。
　　可他心里擔(dān)心得很，雪是慢了些，可是萬一遇上雪崩，可怎么得了……
　　村長低著頭心亂如麻，沒注意到梁大人頻頻注視著他的目光。
　　梁大人一路上微微笑著，戀戀不舍的看著年輕的村長。
　　路上可千萬別遇上什么事，千萬別遇上什么事。
　　村長絮絮祈禱著，腦子里一團亂麻，他的心思被剛剛梁大人暴風(fēng)雨般的親吻給攪得亂糟糟。

　　九
　　梁大人帶著手下們走遠了，村長遠遠站在山頭注視著那列人，直到只看得見一縱小黑點，直到那縱小黑點全都消失不見。
　　可千萬別遇上什么事。
　　就怕雪崩，千萬別遇上雪崩……
　　村長這么祈禱著，整個晚上都沒睡好，被魘著好幾次，醒過來時，抬頭看看窗外雪原，一片刺目的白。
　　半個月后，終于放了晴。
　　沒等山雪全部融化，村長就急不可耐下了山，因為趕路心急，其間險些滾下懸崖去。
　　他趕著去見梁大人，見他是不是平安回到家。

　　十

　　興沖沖急不可耐趕去梁府時，心里還揣著一點甜蜜心思。
　　又有半個月未曾相見了……
　　雖說只是半個月，村長卻覺得這半個月，漫長得像五十年。
　　等到梁府門前，卻見門口掛著數(shù)道白幡，堂中傳來陣陣哀樂聲。村長眼一黑，整個人頓時軟倒在地。
　　怎么回事！
　　內(nèi)心涌起一股不祥感，村長哽咽著，努力從地上起身，跌跌撞撞走進靈堂。靈堂正中央，牌位上的名字卻是他最熟悉的那人。
　　是…回去的路上遇到雪崩了……么？
　　村長眼眶紅了個透，他張著嘴，只是拼命流著淚，卻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可憐梁大人一份善舉卻落得如此下場。”
　　他身旁人們低聲交談著。
　　“梁大人私開糧倉救濟山民，乃是出于一份愛民之心，朝廷卻不分青紅皂白將他問斬，太令人齒冷……”
　　“可悲可嘆哪……”

　　十一
　　村長恍恍忽忽間，已經(jīng)聽不到人們在說些什么了。
　　他復(fù)又跌跌撞撞沖出梁府大門，那白幡慘白得刺眼，正如那日的雪夜。
　　這次卻連哭都哭不出來。
　　不及弱冠的村長肩膀依然稚嫩，難堪重負，他漫無目的行走在街道間。四周一片陰冷，不知是因為初化雪的緣故，還是這世間本就如寒冰？
　　梁大人，你曾說，待雪一化，一切自會好起來？

　　可雪明明正在化開，為何卻只覺得入墜冰窖？或是因為，雪封住的不是山，是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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