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聽到胤禩唱歌時，胤禛正處在燥熱的高溫中，突如其來的疾病讓他迷迷糊糊的在床上躺了很多天。

　　其實這并不算什么，雖然頭暈目眩和時不時的冷顫讓他厭煩不已，但比起健康時每天早起晚睡的學習要輕松很多。

　　只是有一點無法忍受。

　　為什么十三弟每次來探望時都要帶上甜點？比起苦澀難聞的中藥，他更討厭那些甜膩的東西，而且是誰讓十三弟帶雞蛋來的探病？

　　害得他不得不在十三弟期待的目光中，直接將其吞了下去，幸好雞蛋只在舌尖滾了一下，牙齒都沒有碰到的咽了下去，否則他不吐出來才怪。

　　……雖然當時他也差點噎死。

　　不過幸好十三弟沒看出他表情陰沉是因為喘不過氣，而不是氣憤對方不刻苦學習。

　　翻個身，讓自己能如記憶中養(yǎng)在佟額娘宮里的白貓一般，身子蜷成一團，腦袋也塞進被子里，胤禛抖著鼻尖嗅了嗅，并不臭，卻蔓延著一股腐朽泛黃的味道。

　　是躺了很久的緣故吧？

　　輾轉(zhuǎn)反側(cè)，體溫忽高忽低，澀苦的青草之味滲透四肢百骸。

　　甚至久到，忘記上一次佟額娘何時來的？

　　參雜著擔憂和趣味的笑容，也只有佟額娘會這樣，白皙的手指像逗弄貓仔一般撫摸他，被子也是在那時換掉，特地在陽光下暴曬，再用暖爐烘熱，聞起來很舒服。

　　并且在講究關(guān)窗避風的規(guī)矩下，卻打開紙窗任由柔風吹進。

　　甚至用被削成兔子狀的蘋果來誘惑他。

　　比他更像孩子的佟額娘。

　　和這宮里的任何人都不像，宛若貓一般，狡猾，愛玩，惡趣味，不知為何喜歡在叫他的同時拉上八弟，而且時常莫名看著他和八弟微笑……

　　是很怪，但獨一無二的存在。

　　所以……

　　才想從任何人手中獨占。

　　才會沉著臉看她親近那個溫潤的孩子。

　　他的八弟。

　　一個會在人前從容微笑著叫他四哥的弟弟。

　　一個會在人后惡劣嘲弄著叫他胤禛的對手。

　　“……四哥？”

　　瞬間提起精神，瞇眼打量著站在門口微笑的孩子，親近的表情，溫柔的聲音，從容的氣勢，讓跪在他腳邊的宮女和宦官看起來理所當然。

　　天驕之子。

　　和所有兄弟不同，每次看見，都能感受到那股從骨子里透出來的雍容華貴。

　　雖然，他本人永遠都察覺不到……吧。

　　“八弟�！�

　　再難受也能平靜如水，再焦躁也能從容不迫，只有在他面前絕對不想輸，看著走進來的孩子，胤禛立刻沉著臉應了一聲。

　　“四哥，多日不見你身體可見好？”

　　人急切的靠近，卻隔著他手臂觸不到的距離，胤禛揮了揮手示意門口的人退下，才看向立刻退去溫柔表情的孩子。

　　“不勞費心�！�

　　“是啊，我也感覺是費心呢�！�

　　孩子笑得異常開朗，眼中卻帶著挑釁的意味。

　　厭惡。

　　只在他面前不做任何偽裝。正因為看得太清楚才討厭，正因為看得太清楚才了解。

　　“知道了？”

　　胤禛忽得沒頭沒尾的詢問，立即得到緊皺眉頭的表情，以及居高臨下的俯視，是在討厭自己吧？胤禛毫無笑意的上扯嘴角。

　　“八弟的消息不算靈通呢，或者除了額娘許久不來看我的事外，還有其他？真是讓你多費心思了，八弟�！�

　　因為太了解，所以才討厭。

　　“……怎么會？畢竟順便來看看你現(xiàn)在的樣子，我也會感到吾心甚慰啊�！�

　　“看到他人生病會感到甚慰，真是其心可誅的宣言。”

　　“怎么會？總把別人的思想往陰暗處思考，四哥的人生還真是讓弟弟擔憂啊。”

　　厭煩。

　　身體正處于不適的時候，為什么還要去應付面前的人？用力一揮手，筆直指向門口，胤禛低聲呵斥道：“不勞費心！”

　　“是啊，希望四哥記得弟弟的確費了心思�！�

　　是讓自己別在人面前否認他的恭敬嗎？胤禛猛地看向那人，四目交匯，縱然能從彼此眼中看出厭惡，卻沒人愿意先避開。

　　爭鋒相對到連這種幼稚的比斗都全力以赴。

　　不愿意輸。

　　只有這個人不愿意輸！

　　兩人幼稚的斗著氣，卻忘了病人一時用力過度的后果。

　　于是胤禛只感覺氣血猛地上涌，連帶著強烈的暈眩和嘔吐感讓他手肘一抖，原本支撐起來的上半身直接摔在床上。

　　該死！

　　胤禛懊惱的咬緊牙，恨不得用力捶打身下的床鋪發(fā)泄挫敗感。輸了，即使在這種幼稚的地方也不想輸，沒用的身體。

　　但這次卻沒有聽到任何嘲諷，反而在胤禛看向?qū)Ψ街埃吐犚婇T被打開，又飛快關(guān)閉的聲音，抬頭看去，屋內(nèi)就剩下自己一個了。

　　下意識地舒緩了呼吸，下一瞬才察覺自己被同情了嗎？！

　　終是忍不住錘了一拳床鋪。

　　該死！

　　內(nèi)心感覺要爆炸一般，溫度似乎又在升高，眼前開始一片朦朧，在察覺之前，身體就無力的放松。

　　病情又加重了嗎？

　　胤禛意識恍惚的想著，感覺周圍的一切都離他很遠，像是隔著厚重的墻壁一般。

　　好靜……呼吸聲，心跳聲，除此之外什么都聽不到……

　　不對。

　　從哪里傳來了歌聲。

　　從未聽過的聲音，無法分辨其中的含義，卻異常的優(yōu)美。

　　像是在溫暖房內(nèi)聽到的雨落，像是在廣闊草原聽到的風吹，像是抬頭仰望冬日放晴日子里的深邃天空，像是還在額娘懷里，最初聽到的那聲軟軟的……

　　“胤——”

　　猛地睜開眼，下一個字則嚼碎了吞回咽喉里，但那人卻像聽到了他未盡的話，伸手打開了窗戶，露出溫柔的表情。

　　“四哥�！�

　　是了，就是這兩個字。

　　“八弟�！�

　　聽到自己的話，那人吃力的攀著窗臺看著他，胤禛甚至能想到窗外對方雙腳懸空的可愛的畫面。

　　這個人是自己的弟弟。內(nèi)心忽得如此確認。

　　“要快健康起來哦，四哥，我在佟貴妃那里等著你。”

　　迅速揮了揮手，又用力攀著窗臺，似乎一定要等到他的回答才會離開，胤禛不禁開口說出讓步的話。

　　“八弟……她是我的額娘�！�

　　——所以，只要你承認這件事，我也會承認你是我的弟弟。

　　“哦？弟弟候教了�！�

　　一挑眉，矮小的身子縮回窗外，接著傳來一聲不咸不淡的話。

　　“生恩還真是一文不值呢，不過四哥，你到底弄錯了一件事，佟貴妃只是皇阿瑪最看重的女人�！�

　　看著窗戶猛地被粗魯關(guān)上，胤禛不禁用力咬緊牙齒，攥緊被子的指尖幾近發(fā)白。

　　終是承認，也終是決裂。

　　有些事正因為是兄弟才不會原諒。

　　♥

　　第一次聽到胤禛唱歌時，胤禩已經(jīng)被圈禁起來，甚至如果不是皇阿瑪?shù)倪z詔，他的名字都會被改成更屈辱的稱呼。

　　其實對于皇阿瑪傳位給那人并不驚訝。

　　也許年幼時沒能察覺，但在對方漸漸長大，皇阿瑪漸漸衰老時，那種偏心和器重就完全顯露出來。

　　為他掃清上面的皇兄，敲打下面的皇弟，弄臟了自己的手，也要讓那人登基后能夠輕松一些。

　　所以他們怎么可能甘心？！

　　當他們還年幼時，明明是一視同仁的阿瑪只剩下皇帝的身份，膽敢伸手的一個都不會放過，甚至設(shè)套誘他們被圈。

　　而且，在他終生無望問鼎后，才傳來他的親生額娘晉位的傳召。

　　憐憫嗎？

　　還是可笑的宣告，他才是妨礙額娘晉升的禍首？！

　　您真的好狠心！

　　沒什么比這還能打擊他了，最初聽到這個詔書后，胤禩恨不得跑去質(zhì)問那個高高在上的被他稱為皇阿瑪?shù)幕实�，卻被看守的侍衛(wèi)攔住。

　　一直到新皇登基結(jié)束，胤禩都沒能走出這座院子一步。

　　他終究沒能為額娘做什么。

　　他終究輸給不想輸?shù)娜恕?br>
　　他的四哥。

　　一個只會對所有人冷漠刻薄的哥哥。

　　一個只會對佟貴妃撒嬌耍賴的對手。

　　即使被認為是胤禛左右手的十三，也根本不知道胤禛對佟貴妃依賴有多深。

　　偏執(zhí)到，會在年幼時就對他這個還懵懂的弟弟嫉妒。

　　其實最初只是想讓額娘活得好一點，才對任何人恭敬，尤其是穩(wěn)坐后宮之首的佟貴妃。

　　然后，然后是真的被她吸引。

　　和宮里的任何人都不像，宛若貓一般，聰敏，自我，好奇心旺盛，卻不知為何喜歡在叫四哥的時候拉上他，而且時常莫名看著他和四哥微笑……

　　是比不上額娘，卻很重要的存在。

　　所以才會爭。

　　因為對他的特別永遠是平等，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允禩�！�

　　瞬間提起精神，微笑打量著突然到訪的男子，冷漠的表情，嚴厲的聲音，尖銳的氣勢，讓跪在他腳邊的侍女和侍衛(wèi)看起來理所當然。

　　天生的帝王。

　　與所有兄弟不同，似乎只要有他在，連說話的語氣都要跟著降低幾分。

　　令人討厭，卻無法忽視的家伙。

　　“皇上。”

　　再難受也能平靜如水，再焦躁也能從容不迫，只有在他面前絕對不想輸，但停頓了一下后，胤禩迅速下跪行禮，只為了自己他不會這么做，可如今他背上壓著很多人的命。

　　“起身�！�

　　目光緊貼著自己的一舉一動，直到胤禩在對方面前低頭不語許久，胤禛才一揮手，頓時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很久不見了，你抬起頭吧�！�

　　“是�！�

　　抬頭匆匆一瞥，真的是很久不見，但是……似乎一點都沒變。

　　“你……想不想出去？”

　　瞇眼打量著他，忽得讓胤禩想起了多年前探病的那個午后，眼前這人也是如此看他，那時臉頰因不正常的高溫而泛著紅潤，所以任何的刻薄都成了不愿示弱的逞強。

　　是沒變？還是他自以為的了解，其實從一開始就是錯誤。

　　“臣惶恐。”

　　為了還年幼的弘旺。

　　順勢跪下，態(tài)度恭敬地俯首稱臣，膝下再貴也貴不過男人長大后需要背負的責任。

　　為了那個性子烈的發(fā)妻。

　　如果這樣能讓他們少被波及，他也許不甘心，但情卻愿，為了額娘磨圓的性子，到如今不過是為了還活著的人再次踩碎。

　　只是，終究沒能為了額娘做什么。

　　甚至連祭祀……

　　“以前，你在朕面前可不是這樣�！�

　　“臣愚鈍，請皇上開恩�！�

　　額頭緊緊扣住地面，為了表示臣服，也不愿抬起。不想去看這個狼狽的自己。其實這樣不難，只是有些疼，連著血帶著肉一寸寸生生被撕裂踐踏。

　　“你！”

　　感覺到了對方的怒火，對了，似乎從以前開始這人總是容易被自己惹怒，只是這次為何呢？難道視為對手的人這么容易臣服，會讓人感覺不到應有的勝利感嗎？

　　“如此說來，你也還愚鈍的堅持那件事嗎？”

　　腦袋還在思考，卻聽著那人的聲音生硬并冷了幾分。

　　“朕的額娘只是她�！�

　　瞬間恍然，時光似乎順著這命令的語氣迅速反轉(zhuǎn)，于是記起了那個午后他的回答，只是那時被迫養(yǎng)在宜妃那里的自己，和現(xiàn)如今被囚禁的自己已經(jīng)不同。

　　生恩，養(yǎng)恩。

　　他已經(jīng)不像那時容易被刺激的忘記一切。

　　突然想要大笑，真是讓人驚嘆的瑕疵必報。不，不如說一切的決裂都是從那時開始。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們最重要的都是自己認定的額娘。

　　“臣的額娘也只有一個�！�

　　只有在地方不愿說謊。

　　一輩子的恭敬謙遜，這一次只想光明正大的承認。

　　似乎什么都沒解釋，似乎一切都已了然。

　　“起磕吧�！�

　　“謝皇上開恩�！�

　　再起身已經(jīng)輕松，或者說放手一切的坦然，如果仍舊不放心，他可以快點去找額娘，下輩子不生皇家，卻再續(xù)母子緣，然后全身心的孝敬。

　　不用再承認其他女人是自己的額娘。

　　“……我還記得那時你長得還沒窗臺高�！�

　　一怔，順沒能明白對方在說什么，而后猛地了然朕和我的不同。

　　“短胳膊短腿的，看起來笨如小狗�！�

　　“皇……”

　　“所以也曾想抱起來掂掂有多重，胤禩，我從未忘記自己對自己發(fā)過的誓。”

　　完全不明白對方在說什么，于是只能呆愣的站在原地，雖然那溫柔的神情，他曾在這人看向十三弟的時候發(fā)現(xiàn)過。

　　“廉親王，不，胤禩，還有會讓你更驚訝的事。”

　　接著這人像是炫耀一般，哼出了額娘曾唱給他，而他曾唱給這人聽的歌。

　　是熟悉的聲音，傳遞著‘我在這里’的含義，異常的優(yōu)美。

　　像是深夜星空下聽到的蟲鳴，像是潛入湖水里感受的轟鳴，像是安然睡眠在夏日放晴日子里的晴空萬里，像是那人凝視攀著窗臺的自己，未能叫出口的那句……

　　胤禩。

　　曾經(jīng)承認，也曾經(jīng)決裂。

　　如今回到最初。

　　有些事正因為是兄弟才會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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