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吊腳，玲瓏剔透，蟲聲透過綠窗紗窸窣地傳過來。日頭投進(jìn)的光線斜斜靠在屋內(nèi)一角，塵埃浮動，樹影婆娑，蔭蔭涼涼。
　　嬌貌倩影的女子著白蓮鑲邊裙裳扶在竹椅旁，青蔥小手拘促地交握到一起，柳眉微蹙，烏黑眸子閃動著不安。青絲綰成云鬢，斜插一只簪子，墜著的珠子一下一下晃動。金蓮小腳不時從層疊的裙邊露出，劃過繁密絲線繡出的蘭。
　　簾被人輕輕撩開，女子期待地抬頭看向眼前白衣束冠的人。
　　那人并未像往常一樣走上前摟過她的肩，而是負(fù)手踱步到窗前，逆著陽光，不發(fā)一語。
　　她心中已了然，垂了眼眸，緊扣指頭，卻還有些隱隱的期盼。
　　男子終是開了口，聲音清清淡淡的，“吾……不敢逆尊者意……”
　　淚滴劃過粉嫩的臉頰，視線模糊起來，她分不清此刻回頭凝望她的男子臉上的表情。是不舍？是擔(dān)憂？還是痛心？
　　取出帕子拭掉涼涼的淚，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這副模樣。繼而搖了搖頭，簪上的珠子叮當(dāng)作響，“君莫自責(zé)，吾不怨君�！�
　　“琬兒……”男子皺眉，眼里染上涼意。
　　他伸手走過來，似是要像以前一樣摟住她。她慌亂起身，低頭逃出了屋子。
　　不要回頭！她握緊拳，忍住淚，一晃一晃朝臥房奔去。只怕越久就越不舍離開了。到底是要“與婦訣”么？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她想起了新婚那天的晚上，他揭開新娘大紅的蓋頭，喜得沖著她笑。燭光之下，她細(xì)細(xì)端詳他的模樣，俊俏又斯文，無論哪里都透著一股討她喜歡的氣息。他身上穿著亮堂的吉服，不管衣襟還是袖口都繡著繁冗的花紋，她還清楚地記得那些紋樣的名字。
　　“務(wù)觀……我不怨你�！彼�。
　　自己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只是心中還抱有僥幸罷了。這也沒辦法，你是個孝子，又怎能違抗長輩的命令？何況《禮記》中的“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這是你我都無法抗拒的，所以我不怨你。相處的這幾個月來，你待我真心誠意，我已心滿意足，實在不敢有更甚的要求了。分開以后，只求你能照顧好自己。如此，我便可安心了。
　　靜靜想著，一面收起桌上散亂的書冊，觸到那些墨跡略微散開的紙頁，她的手指一顫。
　　“賭書潑茶”的情景仿佛還是昨日……
　　那是他們常做的游戲，看誰的記憶力好，記得某事記于某書某卷某頁某行，猜中的人可以先飲茶。有時鬧得太過，書冊上難免會灑上些茶水，暈開了墨，又是惋惜又是好笑。
　　她嘆了口氣，攏手點燭，鋪開雪白的宣紙，研磨懸筆，默默揮下幾字。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紙被打濕，墨淡淡散開，絢出一朵又一朵的“墨花”來。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是淚如泉注。燭影爍爍晃動，窗紙上映出她倩麗美好的剪影……
　　又是一年春好處，她偕夫同游沈園。身邊人早已非昨日。
　　漫不經(jīng)心地賞景，身旁的人絮絮說了許多，她卻只木然應(yīng)了，全然不放在心上。想起過往與舊人游沈園的情景，心頭泛上一陣酸楚。
　　春日賞景人多了些，人頭攢動中，彼此默默擦肩而過。
　　忽而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驚得她忘了呼吸，被扼住喉嚨一般，淚水盈到眼眶。是他！是曾經(jīng)讓她歡喜讓她傾心的人；是甘愿讓她一針一線刺繡囊上的人；是新婚之日輕輕挑開她蓋頭的人……也是因“不敢逆尊者意”而終“與婦訣”的人。
　　心尖一陣發(fā)緊，幾年來日夜的思念積聚一起，克制不住地涌上來，她卻猶豫了止步不前。
　　“士程兄�！蹦凶幼叩剿麄兩砬埃饕敬蛄藗�招呼，嗓音清澈。
　　“務(wù)觀兄，幸會�！鄙砼缘娜艘泊鸲Y回應(yīng)。她臉色蒼白也跟著低了低頭，扶在士程胳臂上的手微微顫抖。
　　“士程兄好雅興，與夫人一同游覽么？”務(wù)觀看著靠在別人身旁的她，皺起了眉頭。
　　“是啊。務(wù)觀兄也是來此賞景的？那不如一起吧�！笔砍绦χ�，眼神深邃。
　　“好�！眲�(wù)觀嘴角抹開了笑意，眼卻瞥向憔悴站在一旁的人兒，表情不覺添了幾縷傷感。
　　三人一番賞尋，不知不覺中日色漸晚。
　　她強(qiáng)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向務(wù)觀遣致酒肴，得體又自然的。
　　席上，她殷勤把盞，動作神情談吐無一絲異樣。務(wù)觀眼神漸漸迷離起來，燭光熠熠，暉映著她姣姣的身影，心中千百般滋味一時難解難消。
　　她忍住想要好好端視他模樣的念頭。只得匆匆一眼，略略而過，已知他消瘦許多。當(dāng)下鼻尖酸澀，鳳眼紅腫，隱忍著胸中的愁悶不發(fā)作。
　　士程絲毫不動聲色，把酒間與務(wù)觀言談甚歡。她在桌下的手偷偷攥緊了淚痕落落的帕子。紅浥鮫綃，斑斑密密心事。
　　杯酒菜肴，燭影觥籌，人影恍恍。月朗星稀，樹影重重。愁緒幾何，與誰成說？
　　……
　　一夜心神不寧。
　　次日，她獨自又復(fù)前往沈園，魂不守舍在園里晃蕩。這里一草一木，一花一鳥，她都認(rèn)真打量，默默刻下這些的景象，以及昨日那個讓她魂牽夢縈的人的身影。務(wù)觀。
　　纖指覆到墻壁上，果然，白磚青瓦，墨跡筆韻勾勒清晰，落寞提上。
　　“釵頭鳳……”她喃喃自語，聲音若游絲漂浮傳出。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最后一字還未映入眼，她已是淚流滿面，眼前籠上水霧，再也看不清了。
　　“好一個‘山盟雖在，錦書難托’。”她握緊了淡雅刺梅的袖口，目不轉(zhuǎn)睛瞧著墻上墨香彌留的熟悉字跡。嗓眼發(fā)咸，就要咳出血來。她定定神，壓下胸口的疼痛，力氣似盡數(shù)被人抽去，軟軟立在一旁。
　　擦干涌出的淚，她借了筆墨，顫抖著手，奉和詞一首在旁邊。
　　“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fēng)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似水流年，往昔不復(fù)。春景秋心，物是人非。
　　又凝凝一視，終于棄筆轉(zhuǎn)身，青緞面繡鞋犖犖向前邁著，披紗的肩頭微微聳動，卻未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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