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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方丹參滴丸
她攢緊手中小小的瓶子,任憑它堅硬的外殼將自己的掌心擠壓失血。疼痛從指縫間傳來,蔓延擴散至全身——可依然無法抵消心里那撕裂靈魂的痛楚!暗紅的錐形藥瓶,仿佛一枚小心臟——藥效早已過期,燙金的字體也趨于斑駁暗淡,天空雨雪紛飛,呼吸在陰冷的空氣里化作飄渺的白色氤氳。這么多年了,以為可以忘記,此情此景卻又令她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放不下,依舊是放不下那一段行色匆匆的過去!她在熟悉的綿白細雪中淚如泉涌。記憶鮮明清晰,仿佛他從未離去……
她的故事,亦始于高中歲月。
那個明媚爽朗的秋天,她以新生身份跨進這所百年老校。沾沾自喜,一派天真,全然不知即將轟然而至的隆重命運。學校綠化很好,她走進教室,梧桐樹洋洋灑灑的影子好似一地碎金——然后她就看見他了,那個男孩就坐在陽光寵溺的包圍里,睫毛修長,在眼睛里投下幽深的陰影……
一株白荷亭亭玉立,她在此刻清楚聽見,自己心中傳來花開的聲音。
現(xiàn)在想來,所有劫難的雛形,或許在那一刻便已確定。她無可挽回地淪陷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命中注定。盡管當時她緋紅著臉迅速把視線扭開,可是一生,卻再也逃不開那銷魂蝕骨的驚鴻一睇。他是如此卓爾不群的男子,有如發(fā)光的神祗,刺痛她無知冒犯的眼睛。
她愛上他,只因為這短促的一個凝視。她從一個孩童快速蛻變成一個情思豐沛多愁善感的女子,無可救藥地,她成為他的信徒,
優(yōu)雅的男子,沉默清俊,似乎有久治不愈的嚴重疾病,從不參加任何體育活動,
高中的首個學期,她便是在胡思亂想患得患失中度過。成績一如心情,大起大落浪尖谷底讓旁人看得驚心動魄,自己卻渾然不覺。她的所有注意力,早已將他作為軸心,只礙于天性羞怯,依然還停留于諱莫如深的暗自偷窺——她熟捻他的一切:擦肩而過的藥皂香味;沉思時的固定姿勢;興趣愛好以及課桌里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藥瓶……每一個與他有關的事件,都足以牽動她所有神經——教學樓年久失修,一次幾個男生在走廊外推搡,靠墻的一排玻璃窗忽然傾倒下來,整個兒砸在他身上——她差點失聲驚叫!還好還好,只是輕微挫傷而已……
她的愛情在她小心翼翼的護養(yǎng)中花開滿室,卻只能墻內飄香,重樓深閨不得示人。他超凡出眾,她自慚形穢;他逐漸聲名遠播,午間課后已有別班的女孩子來偷偷打聽他的姓名了,她依舊只敢遠遠觀望,獨自一人時一遍又一遍擦拭心中那瓷白偶像。
直到那個黯然黃昏,她經歷生命中首次失魂落魄。
那天輪到她值日,待掃除完畢已是四下無人。正準備關門回家,卻忽然看見走廊盡頭那一個熟悉的身影——班花在前面堵著他,一臉嬌憨嫵媚的的俏笑。他們似乎在說些什么,聲音細若游絲捕捉不能。她識趣地退回去,拿起掃帚,無意識地重又開始打掃。
原來、原來、真的只是自己在白日做夢。
掃帚不小心碰到一張課桌,有枚小小的紅色藥瓶從中滾落出來。她彎腰撿起,認出這是他的位置。掌心中小巧的藥瓶好似一顆充血飽滿的心臟。復方丹參滴丸,錯落好聽的名字。她將它重又放回桌肚里,任淚水在眼中慢慢蓄積。胸口隱隱作痛,她倚著他的桌椅蜷縮起來。教室內寂靜無聲,偶爾風吹落葉沙沙作響,仿佛情人間的絮語……
回過神來,已是天黑。她快步走出教室,走廊上已空無一人。
她已不記得那樣一個夜晚是怎樣度過的,倒是母親對那天的情形至今心有余悸——女兒神智不清說話顛三倒四,吃飯時還好幾次險些把魚骨頭夾進嘴里。
不知道算不算造化弄人,第二天班里居然就傳開他拒絕班花的消息。
她假裝不動聲色支起耳朵:一干好事人等添油加醋地描述他是如何冷酷無情,而一旁的班花在女友簇擁下一枝梨花春帶雨倒也象那么回事兒。傳聞很快從昨晚的具體細節(jié)演變?yōu)閷λ匀∠虻臒崃矣懻,她充耳不聞,只顧躲在一邊不住傻笑:心里剎時便豁然開朗了,云破日出,草長鶯飛好一派宜人春光——只可惜好景不長,一抹淡淡的憂郁隨即又浮上心頭:面對班花這樣的人物都可以毫不動容,自己這般灰頭土臉,豈不是要遭人笑話了?
人間自是有情癡,是夜,有人難免又要輾轉反側了。
云淡風清的日子,依然過得不緊不慢。班花事件令她心生緊迫,漸漸坐立不安難保表面的波瀾不興。她開始有所策劃,費盡心思只求博取一個與他交談的機會!
她記得那紅色的藥瓶,當晚就去藥房買了同樣的藥丸回來,從此隨身攜帶——午后他照常吃藥,她用眼角余光緊緊盯梢:只見他擰開瓶蓋,倒了倒,重又蓋上,嘆了口氣……天賜良機!她將手伸進口袋中握住那瓶藥,手心漸漸滲出了汗,她在心里罵了自己一百遍窩囊廢可依舊是沒有勇氣走上前去!時鐘一分一秒地走,上課、下課、再上課、再下課……好容易捱到放學,手中的那瓶藥還是沒有送出去。
她對自己徹底失去信心。中途借口忘帶東西返回教室,將藥瓶往他桌肚里一扔——我只是不想浪費錢而已。
轉眼已是圣誕佳節(jié),這座南方城市居然極稀罕地飄起了雪花。
與松樹彩燈互為應景,情人眼里的這個圣誕簡直浪漫地一塌糊涂。可我們的女主角卻被甜膩的冷空氣嗆得直打噴嚏,無心與伙伴下樓打雪仗,她索性跑到天臺,期待讓北風吹醒她一頭糨糊。
陰錯陽差,卻又在天臺不期而遇。
就仿佛隱翼的天使,連雪花都眷戀他無垢的容顏。六角形的美麗晶體棲息在他的睫毛上,親近他的臉龐,融入他的呼吸……漫天鵝毛般的大雪就如同他散落的白羽,充斥整個世界!一瞬間似曾相識的幻覺鋪天蓋地而來——他就像某種植物、像銀色月華、像一切具有陰柔美的神秘事物!可與此同時他又如神祗一般散發(fā)著強光,他是耀眼奪目的存在!他的力量就是舉手投足間那份攝人心魄的圣潔之美!她傾心于他,無法自拔。
他也看見她了,眼神淡漠而從容:
“你好!
一個微笑,迷醉天地。
他走近前來,她心跳加速。他裹挾著雪花行進仿佛隆冬的精靈:
“那瓶藥是你送的吧!
“你、你怎么知道?”
“那天晚上,我看見你折回學校!蓖矍懊婕t耳赤的女生他笑得頗為玩味:“一樣的嗎,被我的臉所吸引的單純傻瓜?”
“什、什么?”
他緩步踱開,眼神忽然變得黯淡迷離:“假如知道我隨時都可能死掉,還會喜歡上我嗎?”
她一下愣在當場。
北風急急呼嘯,溫度凝結在詫異的表情里。他似乎誤解了她的意思,自嘲似的低頭輕笑起來:
“果然,聽到這個就全被嚇回去了吧……所有人都一樣,只是被這層皮囊所欺騙的愚昧之人……沒錯,我就是這樣一個等死的人,心臟先天缺失,醫(yī)生斷言活不過二十歲……我原本就不再需要任何東西了;所以……所以那種淺薄的戀慕,不要再用它來打攪我了!”
“不是的!”
雪忽然大起來。她緊咬牙關,脫口而出:
“不是這樣……我、我并不是只因為你的臉而喜歡你,或許剛開始是這樣,但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已經可以肯定這不是單純的戀慕了!我喜歡你身上的干凈氣味;喜歡你待人接物時的優(yōu)雅大方;喜歡你博學深思;喜歡你寫作繪畫時的專注神態(tài)……我愛著全部的你!你有如此多燦爛的光環(huán)卻不自知!你就是你,不僅僅是外表,而是所有動態(tài)結合起來的一個完美的你!我知道你一直不快樂,今天終于了解了原因……即使很快會結束也好,我希望你幸福起來;即使很短暫也好,我希望可以讓你笑著走完剩下的人生!”
一口氣說完,她的臉在冷風中微微泛紅。
他在細雪繚繞中凝視她的臉龐:眼神專注認真,有他所始料未及的倔強。他笑了,唇角悠悠勾起一個很好看的弧度:
“聽起來……很可笑。”
“不過,倘若你愿意……開始一段沒有未來的戀情;獨自一人承擔今后所有的傷痛……那么,就來試著讓我相信,你所謂的‘愛’吧……”
他向她伸出手去。
他與她共同祈求的愿望,最終沒有實現(xiàn)。
就在其他人昏天黑地忙于高考的時候,她接到他猝死的消息。
沒有意料中的悲慟欲絕;沒有形式上的呼天搶地;甚至沒有眼淚——心與眼都仿佛瞬間干涸,再也感受不到任何東西。追悼儀式上她仰望黑白遺像感覺如此陌生——這真的是他嗎?被黑白相片所固定的呆板美貌,沒有絲毫生氣與光輝?
他離開了,這是真的。他的將從此無人知曉——那不是僅憑一張照片便可以領略的東西。
一切都還未曾開始,就注定了天人永隔的結局。
她代替他整理課桌,一點點搜羅出他曾經存在的證據(jù):一本精心制作的摘抄,記錄著柏拉圖與尼采的名句;里爾克與波特萊爾的詩集;各種各樣品目繁多的藥物……以及那枚紅色瓶子,與一張粘在瓶身上的便簽紙。
她將它打開,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我想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
教室里爆發(fā)出一聲壓抑已久的嗚咽。人們好奇地側目,他們看見一名年輕女孩正緊握著什么失聲痛哭!在林立的藥物與書籍堆中,她顫抖的雙肩顯得如此羸弱無力。
“復方丹參滴丸,功能主治:活血化瘀,清心除煩。用于冠心病所引起的心絞痛與心神不寧!
這世上有沒有一種藥,可以醫(yī)治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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