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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酒勸云云且住
他相識無衣師尹的時日,遠(yuǎn)比那人來得長,即便那些事已舊得不能再舊。
寂井浮廊蕭風(fēng)孤瑟,早雪的夜晚,總有人心清秀。
“無傷,別來無恙!
風(fēng)中香氛淺淡,帶著通透的道義與參悟的禪機(jī)。
“兩年未至,說罷,你此來又有何求?”
來人聞言廣袖掩面,遮了唇邊零星笑容,素來兩灣水波不興的墨瞳里泛起些許鏡花水月,讓他驚異。
“此來并無他事,只愿與你一唔!
眼前人,向來無事不登三寶殿,開門見山的要求,已讓他習(xí)以為常。卻是今日,反常的言語與興味的眼神,是他從所未見。
他不禁微微皺起眉頭。
而那人微笑,風(fēng)清月白,“無傷,陪吾飲一盞如何?”
雪下沽酒,酒聲冽冽,他知那人不沾酒的習(xí)性,除非遇著大事,那么眼下……他將眉皺得愈深了,“無衣——”
那人推杯,并向他投來一個問詢的眼神。
他沉了沉目色,“今日可是日出西方?”
“哎呀呀~~”那人笑著,一貫的沒心沒肺,“就連從來無雪的慈光之塔亦有終年雪落的寂井浮廊,天下無奇不有,無傷,你閉不出戶,終也變得大驚小怪了。”
他輕哼一聲,“天下再奇,也奇不過塵心不動的無衣今日的好興致。”
哎呀,被看穿了不是。無衣師尹輕瞇起眼,不以為然地笑笑,“吾非神祗,再高明亦難免有失足之時。”
——縱如何自負(fù)自許,怎料得世間水火之緣,洶涌如羅網(wǎng)吞覆自己。情愛忐忑,寸心懵動,若不親身親歷,絕不能想象那股力量的強大非人事可逆。
回想起白日里的那場偶遇,那個溯水而上的身影,白衣的神司……無衣師尹唇角笑容益發(fā)明艷溫柔,眸中流水,盡是洗也洗不褪的春意。
這一切落在殢無傷眼里,他持杯的手忽然攥緊,心沉一瞬。
雪落無聲,他卻恍惚聽見心動與心裂兩種聲音,那人心動不為自己,而自己心裂又是為誰?
至此,他只覺燒喉的滾燙,入口的醇液再無滋味。
他知曉自己愛不起。
無衣師尹,無心無情——將表面的傷春悲秋做與人看,內(nèi)心底里腐爛的冷血殘忍,往往在無人的夜里咆哮蘇醒。
天下大事,無非權(quán)欲名利。
情愛,對他師尹而言僅是一個嘲諷的輕屑。
他玩弄人心,將利用做到登峰極致,他樂于看那些人為他瘋為他傻為他癡為他死,盡管面子上不得不表現(xiàn)出深重的傷感憐憫。
心止若水,啼笑皆非。
“好友!
操琴的手因那背后突來之聲而停頓,弦音輕顫,他目色微垂,下一刻已換上完美無缺的笑顏轉(zhuǎn)身,“楔子……”
世間萬物,盡落入來人深影重重的紫眸里,安然淡漠,靈臺清明。
他忽覺喉間干澀,素來精明強干的好口才全然派不上用場。他對著那人啞口,那人卻不知不覺,“想入翩翩,一曲《猗蘭操》竟調(diào)不成調(diào)——叫吾實在慘不忍聞!
想入翩翩?他挑眉,不由輕笑,“你可知吾在想什么?”
那人走近身來,漫不經(jīng)心地?fù)芮,手勢流水聲聲,“嗯??br> 他輕佻地瞇起眼,“吾正在想你。”
手音輕劃,徐緩中無絲毫偏差,那人紫瞳掃過他一眼,其中并無他所期望見到的愣然或呆窘,神色依舊淡淡,“哦?楔子何德何能,竟能幸入師尹神思?”
“哈!
——果然,縱說出來你也不信。他撤回視線,“好友啊,流光晚榭內(nèi)竹影青郁,你可喜歡?”
那人笑笑,不著痕跡,“竹乃君子,正如師尹。”
他漠漠望去,滿園的翠桿籠影,清風(fēng)秀秀。
墨淵的眼瞳忽然涌上薄薄霧氣,他不知所想,只在靜默許久后,驀然輕嘆口氣,“既如此,便在此地多住些時日罷!
四魌界中流傳著各種各樣的閑言碎語,其中一條,便是慈光之塔主人有著斷袖之癖。
當(dāng)人們仰望著無衣師尹談笑風(fēng)生俊逸翩躚的絕世光彩時,私下里卻都忍不住猜想,能得這位風(fēng)華無雙的男人青眼,又會是怎樣傳世的人物?
是以當(dāng)眾人得知師尹每隔一兩年便要上寂井浮廊一次,而那里隱匿著一位容光絕美的無名劍者,流傳在街頭巷尾的曖昧謠言,逐漸成形。
人言之力不可擋,終有一日落入主事者耳中,無衣師尹倒茶的手微微停頓,抬頭,恰迎上對坐之人明滅的眼光。
他靜靜盯著那人,而那人也淡淡回視著他,兩人面上說不清的表情,或許,根本沒有表情。
半響,那人將冷至溫度剛好的茶舉到唇邊,不慌不忙地飲盡,放下茶盞起身離去時,才緩緩道出一句,“慎防人言可畏!
他無聲笑起,墨瞳里瀲滟出一絲流光。
那一日晚,寂井浮廊早雪初晴,殢無傷獨坐于屋檐上,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
而他未曾想到,無衣竟會無故失約,只傳于他一張菲薄的信條:
“但聽歲華如流水,卻看夕陽歸去來!
他默默收起信紙入懷,風(fēng)中似還殘留著那人素香之氣,他躍落屋檐,閉緊門窗。
他知曉,之后將有很長很長一段時日,那人不再來訪。
世間諸事,往往冥冥注定。
當(dāng)他驚覺自己泥足深陷時,早已抽不開身。
那人美如水中月華,一顰一影都折磨自己,恨不能脫去儒雅表象,狠狠將那份淡漠染指。
他竟癡迷于水底撈月,這種他素來嘲笑的無稽。
他深知自己本性將露,再如何掩飾也終會顯出端倪,洞悉如楔子,豈有不知之理?
抑或那人其實早知,不過在他面前不聞不問,冷眼旁觀罷了。
那時他尚未大奸大惡,醞釀腹中的陰謀,礙于那人當(dāng)?shù),憋悶得縛手縛腳,進(jìn)退維谷。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慈光之塔與楔子,他必須擇其一。
怪只怪他貪得無厭,得隴望蜀,明知一日事發(fā),輕則分道揚鑣,重則兵戎相見,他卻還是鬼迷心竅般,每日一睜眼就往那人暫居之所跑,雙腿仿佛不長在自己身上。
編織的謊言天衣無縫,一個緊接一個,只為拖延住那決絕之日。他日漸瘋迷,原本無心的胸口為何竟會沒日沒夜的痛,他深吸口氣,唇角卻越發(fā)笑得輕狂。
吾無法在起點與終點間兩全其美,那么,至少讓吾再貪一點這俗世歡愉。
你我之間花事輕浮,謊話香艷,哪怕再濃烈一分,便能動搖吾之冷酷理智……只可惜,你一路前行,從不曾回頭看吾,你回頭看看吾好么?哈,吾忘記了,你縱回頭,看見的亦不是吾……
終歸,誰更無心,誰更絕情?
今后你厭也好惡也罷,你卻不知,你曾有那么一瞬能夠成為吾之救贖,而你卻將吾親手推落黑暗……
那日,晨光曖曖。
他起身開門,驚覺一團(tuán)暖熱倒入懷里。
酒氣濃厚刺鼻,他本能伸手,卻推不開那個早已將雙臂纏縛在自己腰際的醉鬼。
那人一夜宿醉,拖著一身皺巴巴的紫金雀裳擁著自己,柔軟的墨發(fā)絲絲飄在頰側(cè),曖昧的癢。
他微微蹙眉,“師尹——”
“噤聲!”那人態(tài)度倒是從未有過的強硬,錮在腰上的臂膀愈加用力,“……再給吾……一點時間就好……”
他無可奈何,只得僵硬著身體由著好友酒性,慢慢,推阻的雙手不知不覺變作輕緩的撫慰,順撫過那人挺直的背脊。
那人的動作也漸漸變得溫柔,低沉嗓音里帶著酒醉的含糊,朦朧不清的,不斷在他耳邊重復(fù)著一句……
暗紫的眼眸緩緩失去焦距,手掌停在那人背心,徐徐輕拍。
同為男子,他不曾想象過會有人對他說出這句話,何況這個人還是無衣師尹……
那人重復(fù)多少遍,不知疲倦般,仿佛這一刻就要將一世的愛意說盡。他一遍一遍地聽,眼中變幻過多少神采,是連他自己也不知……
那人終是說累了,微微輕喘,語氣漸低。
“你會因此厭棄吾么……無傷……”
他一時怔仲,方知是好友酒醉糊涂錯認(rèn)了人,不覺回憶起之前聽聞的謠言——師尹的斷袖之癖,以及那居住在雪落之地的無名劍者……
想著,他無奈笑笑,“不,當(dāng)然不會!
醉酒之人抬頭看他,見他一臉如釋重負(fù),那雙原本朦朧的墨瞳里忽現(xiàn)一瞬精光,鋒利得簡直不似醉鬼該有。
而那人隨即松開懷抱,踉蹌著退后,一路退到門檐。
“甚好……如此甚好……”
那人低笑著,不再看他,轉(zhuǎn)身離去。
那一刻,師尹面上的落寞,幾乎要讓他錯以為,師尹愛上的人,其實是自己……
那個酒醉的清晨,在日后的歲月里,無人再提及。
而日后事態(tài)發(fā)展,一如他們預(yù)料。
情義斬斷得那般容易,好似從前相知相遇全然不曾用心,他們決絕地背過身去,不愿再流連彼此身影。
一個人孤身遠(yuǎn)走,去到萬里之遙的苦境,隱姓埋名成另外一個人。
而留下之人,望著流光晚榭滿園竹影青青,手指顫抖,將一勺焚香盡數(shù)灑落在地。
流水落花無問處
只有飛云
冉冉來還去
持酒勸云云且住
憑君礙斷春歸路
屬于這些人的這些事,早已年歲模糊,遠(yuǎn)古得彷如遺跡。
世事蒼舊,不變的是落花流水。
風(fēng)中的細(xì)言仍在流傳,關(guān)于那慈光之塔主人喜好男子,以及那個與他曖昧不清,常年隱身于風(fēng)雪中的劍客。
故事中沒有第三人,從來沒有。
殢無傷在遙遙大雪中見到熟悉的身影,將暖得正好的薄酒遞到來人面前。
來人微笑,一飲而盡。
百年之后,他們對坐靜飲,趁著那人微醺,他問出百年來一直令他耿耿于懷的問題。
“無衣,你愛他么?”
聽者聞言低笑,風(fēng)雪中辨不清神情,只在許久許久后,極淡極淡的回答被風(fēng)吹散。
“愛他啊……吾愛他一世,卻不能愛他一時……”
于是,那一晚到后來,他們都醉得人事不醒。
而殢無傷一直未告訴師尹,久在百年前,久在那個人離去前夕,他曾私自前去,亦問過那個人同樣的問題。
彼時,那人目色疏離,似笑非笑,無悲無喜。
“愛他么?”那人閉目,答案仿若從唇齒中撕裂而出,血肉模糊,“吾也愛他啊……”
原來這人早就知曉一切……師尹那點小把戲,又怎能糊弄得了楔子?
那時楔子遍體鱗傷,拖著師尹給予的沉重傷軀,在他面前如孩童般無還手之力。而他的劍就停在那人的咽喉處,劍上冷光照亮那人安然眉目,生死不驚的淡薄從容,是他永遠(yuǎn)也追及不上。
“你不怕吾殺你?”
那人雙目輕合,淡淡一笑,“吾曾言,絕不活著回到慈光之塔。吾若死,將吾的頭帶回給他罷……”
他收劍轉(zhuǎn)身,在厲厲大風(fēng)中離去。
百年之后,他在竹影婆娑中撫琴,一曲《猗蘭操》精準(zhǔn)無誤,不差絲毫。
琴音寥寥,淌過指縫,清冽無比。
而他的一生,也便如此,就淌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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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深知這不是賀文,絕對不是……這只是吾一時抽風(fēng),腦殘狗血之作……
那個,遲來的祝福,祝大家情人節(jié)快樂~~(被PIA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