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再次重逢，她和他都不由感嘆時光對彼此的眷顧，他依舊是俊秀挺拔如同玉樹臨風。她也依舊是笑容滿滿，只是歲月磨礪讓舉手投足多了幾分沉靜從容。

　　相遇很偶然。

　　她合上手機轉(zhuǎn)身，看見穿著鐵灰色襯衣的男子正低頭在架子前選影碟，一部《諜影迷城》在手上，低頭沉凝，塑膠封面反射些微光在臉頰上，淡淡勾勒出俊朗的輪廓。不過是一部很老很老的片子，老得一瞄封面就可以猜出結(jié)果，不知道那人為什么看得這么專心——專心的似乎忘了世上所有人。

　　她站在那里，看了年輕男子很久，看著書店整面透明玻璃幕墻過濾了室外熱辣的六月驕陽，葉子濃濃的綠蔭在微風里搖動，在鐵灰色襯衣上落下浮光掠影，它們一起做年輕男子的背景，然后蟬聲遠去，浮華過，三生已矣，一切似乎還是正當年。

　　她靠著玻璃墻抱臂瞇眼旁觀，有路人對女子娟好背影投以好奇目光，不知她獨自面對暗沉室內(nèi)在看什么樣的風景，然后那人終于抬起頭來，放回影碟，把手插在褲兜里，轉(zhuǎn)身——

　　視線和視線的接觸突如其來，盡管他們在沒有見著的彼此歲月里也許都曾經(jīng)千百次的揣摩過再次重逢的時間地點語氣表情和姿態(tài)，但是，終于再次視線對接，竟然感覺和揣想從不相同……

　　有那么一刻兩人都在發(fā)怔，互相流轉(zhuǎn)的目光貪婪在對方臉上身上流連，但再開口時，竟然都是意想不到的平靜。她笑笑，沖著鐵灰襯衣點點頭，指指手腕上的表：“你在這里站了十分鐘�！�

　　他嘴角淡笑，一如從前清朗：“是，你也在？”

　　她繼續(xù)笑，只是突然覺得嘴角有點發(fā)苦，不在意的挑眉：“是��！給家里人買本書，來逛逛沒想到就碰見你。——你也買書？”她隨意的走近，打量著男子身前書架，“都是些很老的碟子，你現(xiàn)在喜歡看這些？”兩人身體近在咫尺，她可以清晰感覺到后者在她走近時有瞬間的茫然怔忡。

　　“還行……”男子不知所謂的敷衍回應(yīng)，“新片子我都看過了……，偶然換換口味也不錯……”

　　偶然換換口味？

　　記得他當年要出國留學(xué)的時候也這么說，人生于他和她，其實不過口味更迭這么簡單。她微笑，嘴角酒窩更深，里面的幾分苦自己明白：“哦，那敢情好，你挑好了沒有？”

　　“差不多了吧�！蹦凶訌乃砩弦崎_視線打量四周書架，顯然并沒有買碟的打算。

　　女子聳聳肩，伸手把男子身前幾張碟子全部取下，包括那部《諜影迷城》，笑說：“走吧！”男子沉默，看著她一切舉動并不做聲，來到收銀臺，她掏出卡，刷機輸密碼，

　　伯森銀行的記名金卡在這個小地方出現(xiàn)的并不多，收銀員打電話確認過才給她辦手續(xù)。時間耽擱得有點長，她不在意，他也一直在旁安靜等候。她一直看著收銀員忙碌，身后空間奇妙的安靜，溫涼的感覺久違的熟悉！眼角有點酸脹，她冷淡的輕輕叩桌，讓自己意識重回現(xiàn)實。

　　把收銀小票簽字小單附送優(yōu)惠券會員卡等等一沓票據(jù)塞進坤包，男子已經(jīng)提起裝影碟的購物袋，為她分開門簾——

　　外面陽光燦爛耀眼，心里的憤懣突然間有些平靜：算了，傷敵三千自損八百，一切都時過境遷，再也沒必要置氣傷人或者自傷。她活得完全符合自己的理想，這，就夠了。

　　戴上太陽鏡，她禮貌微笑，問：“就你一個人？”

　　“嗯，隨便出來逛逛�！蹦凶哟寡墼谒砼圆⒓缍�。

　　“那就一起吃個飯好了。”多年的發(fā)號施令已經(jīng)讓她養(yǎng)成了命令的口吻，然后也不理他反應(yīng)，伸手攔出租車。

　　男子靜靜看著她，嘴角有點笑意，并不出聲反對�？哲囋谒麄兠媲巴Ｏ拢焓譃樗_車門——很像很多年以前，她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他默默的把她擁護在手心中寵溺，讓人誤以為這就是地老天荒。

　　她禮貌點頭，對他的紳士風度報以對等的客氣，坐進去摘下墨鏡，吩咐司機：“東山路的溪湖菜館�！�

　　“溪湖菜館？”男子適宜的施加問句提起話題，讓一路同行的氣氛更加自然，“聽著很像江浙一帶的口味�！�

　　“上次和朋友一起去吃過，菜還不錯�！彼πΓ荛_男子的注視看向窗外，“老板給我夸口說他家是正宗的江南風味，你是行家，去給他挑挑刺。”

　　男子有點走神，也許是突然發(fā)現(xiàn)彼此圈子里已經(jīng)進入許多新的面孔，漸漸距離漸漸遙遠，漸漸生疏難以分辨，他幾乎下意識的問：“你現(xiàn)在怎么樣？”

　　你現(xiàn)在怎么樣？

　　她想：這是否包含了同情？

　　世俗的旁觀者都知道她的事業(yè)風生水起，年華也正好，不需要同情。不過，也許有人是例外——自以為曾經(jīng)和她分享過私密親密的心靈身體空間，于是無視她俗世的成功，要在另一個角度對她的幸福進行質(zhì)疑并施以悲憫。

　　——雖然當年確實很慘，不過她都熬過來了。就算此生不再有那種刻骨銘心，但無人有資格借機俯視，尤其，他！

　　“還行吧�！彼届o的回應(yīng)，“小公司混口飯吃，無所謂好不好�！�

　　車內(nèi)有短暫的沉默，收音機里正放著懷舊老歌，都是曾經(jīng)熟悉的旋律。電臺DJ在節(jié)目空檔熱情的宣布：繼上個10年經(jīng)典老歌特輯之后將推出新10年經(jīng)典，歡迎大家投票……

　　十年？

　　她看看手指，那里曾經(jīng)戴過一枚戒指，后來臨時充當了一文不名時的車費。輕輕松口氣：好在她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只有十年中兩小份，并沒有多長。而人生還有很多個十年要過去，每段路上的風景都會不同。

　　男子一直在走神，眼神有些恍惚，這時好像感應(yīng)到了什么，轉(zhuǎn)頭看向車外，說：“到了�！�

　　溪湖菜館雕花梁柱旁搭著腳手架，但門還開著，倒茶的小姑娘臉紅撲撲的，口齒伶俐說：“老板帶大廚去省里參加烹飪比賽，說了這幾天裝修不開業(yè)，你們打牌可以到后面園子里，吃飯只有不好意思了�！�

　　她聽著這連珠炮一樣的回答忍不住笑笑，說行我們歇歇就到別地兒吃飯，小姑娘滿意離開。她抬頭征詢：“還想吃嗎？”

　　他一直看著她，看她抬頭低頭微笑言語，對上她視線，微震，然后掩飾揉揉眉心，說：“你定吧，我沒意見�！�

　　終于輪到她來做一回主了么？以前她沒有這個機會。

　　大廳鏤花落地窗外面，一叢叢月季和美人蕉毫無顧忌的開得姹紫嫣紅，雖然春天已經(jīng)過去很久，但濃淡歲月，依舊值得期許。

　　“我看我們這頓飯碰得不巧，就這么算了吧！”她笑著站起身，他默默把碟子遞過來，她順手接了，對他禮貌點頭，戴上墨鏡自顧走了。

　　那幾盤碟子被她遺忘在出租車上，過后兩天拜訪完當?shù)氐睦蠋熍f友，她坐飛機離開了這里。

　　再往后一年，好友拉了小姑子給她當伴娘的時候，問她準備請哪些老同學(xué)。她笑笑拉開本子給好友看，好友見自己擔心的重點人物不在上面，雖然不盡放心，但終于選擇沉默。

　　婚后夫妻兩人感情很好，一直過了很多很多年。

　　以往的一切都成了快樂生活的溫暖背景，只可惜受過損傷的身體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而且還隱藏了一些很深的疾病。她堅強的幾近掙扎，終究是難以挽回的衰敗下去。

　　后來她先走了，丈夫很悲痛，晚輩勸老人出去散心，有國外定居的子侄就把老人接出國去住。

　　去內(nèi)達華的路上巴士拋錨，司機修車，有乘客在山崖邊指點叫說那是什么，司機解釋說：“那是一個留學(xué)生的墓碑，因為火燒干凈了不知道是誰的，只有一個年份寫在上面，很多年了，都成了這大峽谷一景�！�

　　老人隨意的在車上一望，看著峽谷對岸青黑色的山巒襯著墓地，雖然簡單也有幾分肅穆。周圍野花盛開，搖搖曳曳的在夏天太陽下隨風擺動。墓碑上的時間確實挺早，他閉了眼想想：那個時候自己大學(xué)畢業(yè)沒幾年，至于老伴只怕還在學(xué)校里讀書。

　　想到她，他嘴角有些微笑。只是時間真的很快很快，匆匆的就一代一代的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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