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送一樣禮物給林，他快過生日了，有無好的提議？”
　　“對他少發(fā)點大小姐脾氣，相信他就已經(jīng)謝天謝地。”
　　“切，本小姐向來溫柔體貼，林不知多有福氣�！�
　　“對對對�！�
　　“你家蘭笙和你相隔百里，你嫉妒我和林可以朝夕相對。”
　　“是是是�！�
　　清漪對著手機笑不可抑，忽然瞥見時間不早，于是短信回復道：“我要去吃飯了，林大概已在等我了，下午再見�！�
　　果然在窗口看見林楓等候的身影。下樓去，手機又響：“嗯，我也吃飯去了。下午見�！�
　　林楓在樓下看見清漪蹦跳而來，上前牽住她的小手。輕撫她鬢角：“剛才做什么了，這么開心？”
　　“沒事。和人發(fā)發(fā)短信�！鼻邃艉Α：土謼魍焓窒蚴程米呷�。忽見一熟悉人影閃過，姚行遠分明已看見她和林二人，偏做出一副目不斜視神態(tài)。清漪又捂嘴笑個不停。林楓不明所以，只期身過來吻她，方才止住這笑意。

　　林楓和姚行遠是截然不同性格的男生。林楓溫柔沉默。盡管這沉默有時候顯出幾分冷漠來。姚行遠則豁達明快。清漪與他的交情自實習開始。醫(yī)學院的生活沉悶清苦，加上清漪不喜交際，大三以前她只遠遠見過行遠背影。不過他的笑容給清漪留下深刻印象。實習時兩人竟分作一處。彼時行遠也有了女友，是二人同班同學茅蘭笙。不過蘭笙被分到其他醫(yī)院實習，離學校遠的緊，故而不能常見。

　　親近的同學愛叫清漪“漪漪”，輕聲中含溫存之意。林楓也如此。行遠偏不。他喜歡用一把戲謔聲線叫她“小清同學”。本不是多言善譏之人，卻似乎愛看她羞惱模樣。有次行遠生病請假一日，清漪一人在科室實習，突覺冷清。第二日，行遠出現(xiàn)。清漪故意沉默。行遠納悶：“今天怎么不嘰嘰喳喳了？”“嘴巴里長了潰瘍，好痛�！被卮鸢胝姘爰��！昂吆�，莫非有人做某種口腔運動時不知節(jié)制？”清漪昏倒：“什么人滿腦子腌臜念頭�！薄肮�，看，有人被說中了惱羞成怒……”清漪此時才恍然大悟，昨日的冷清，原來竟是無此人挖苦嘲笑的緣故。

　　清漪下午在醫(yī)院看見行遠，故意問他為何視而不見。行遠連呼“非禮勿視”。清漪不睬他，徑自坐下來整理病史。半晌忽覺口渴，嚷嚷著行遠請她喝下午茶。行遠也不推辭，出去一刻，買了兩瓶胡蘿卜汁回來。清漪一見不喜：“我從不喝胡蘿卜汁的，味道好怪�！�
　　“是么？蘭笙愛喝這個，尤其是農(nóng)夫果園的。一分鐘就能解決一大瓶�！毙羞h有些訥訥。清漪往天空翻個白眼，接過來淺淺抿過一口，就放在了一邊。
　　噫，到底不是戀人，不會清楚所有的細節(jié)。

　　下班，兩人一起走回學校。不過十分鐘的步程。但略稍晚些，就會在半路遇到來接清漪的林楓。這個時候，行遠會微微一笑，獨自走開，清漪則蹦跳走到林楓面前，后者溫柔牽過她的小手。
　　第二天少不了受行遠譏笑：“受不了你們兩人，拜托不要那么旁若無人好不好？真是拿肉麻當有趣�！�
　　清漪總是嗤笑：“你嫉妒�！�
　　并非一直那么和諧。清漪有雙魚座固有的多疑、任性，有時免不了雞飛狗跳。林楓總是等她發(fā)泄過后過來靜靜擁抱她。這份包容，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
　　清漪從十九歲就已認定，林楓是她將要攜手一生的人。
　　行遠與蘭笙，想必有同樣信念。

　　這天兩人值外科夜班。行遠讓清漪留在病房看守，自己去了手術室擔當實習生的拉鉤任務。清漪十一點在護士值班室睡下時，他仍未回來。十二點清漪起來，聽說出了連環(huán)車禍，手術室正忙得焦頭爛額。清漪回來躺下。病房走廊里靜寂無聲。她側耳傾聽，終于也昏昏欲睡。凌晨四點左右，她被輕輕的腳步聲驚動，半晌起身，推開醫(yī)生值班室的門。行遠已倚在床上沉沉睡去。清漪蹲在他身旁，仔細看他面容。他眉頭微皺。鼻梁筆直。唇角微翹。清漪看了一看，又看了一看。她想伸出手，撫一下眼前面容。又怕他忽然醒來。她蹲在那里直到雙腿發(fā)麻。終于站起來靜靜退出。
　　她到底沒有伸出手去。

　　終于漸漸發(fā)覺行遠的異樣。那樣生動似乎精力無窮的一個人，也開始顯出倦怠來，白日里也昏昏欲睡。清漪無意中發(fā)現(xiàn)他居然吞食止痛片，因為頭痛�！坝袥]有搞錯，你是學醫(yī)的哎。”推他去看病，人就在醫(yī)院里實習，他也說沒空�！熬褪巧鲜中g臺拉鉤太累了。”他淡淡地說。清漪知他家境不好，周末兩天都在外面擔任幾份家教，好像平時晚上也去。平日里沒有多余花銷。卻舍得為蘭笙買她心愛之物。
　　“今天一定要看醫(yī)生�！边@天清漪發(fā)現(xiàn)他居然在寫病史時睡著，終于發(fā)狠。“我陪你去�！�
　　“今天不行。今天要去看蘭笙�！毙羞h露出歉意的笑容。
　　“蘭笙若是知道你天天這幅德行，一定也會逼著你去檢查一下�！毙羞h臉上閃過遲疑神色，又笑：“你好啰嗦�！�

　　直到行遠在手術室昏倒，被送至急診室急救，清漪才知道，他的尿素氮和肌酐值已升到可怕高度。診斷出來：是慢性腎小球腎炎引起的腎功能衰竭。簡單地說，就是尿毒癥。
　　清漪張大嘴巴。怎么可能？那是她認識四年多的行遠。她每日目睹他矯健身姿。什么時候變成病榻上的絕癥患者？然而行遠還是一如既往地微笑：“發(fā)什么呆？今日的尿毒癥哪有那么可怕？我沒事。”
　　行遠住院。清漪一人在醫(yī)院孤單來去。林楓照常會來接她。緊緊握住她手。
　　有空會去看望行遠。他精神氣尚可。這天他說：“蘭笙快要過生日了。送她什么禮物好呢？”清漪發(fā)現(xiàn)他面孔顯出以前從未有過的天真。她怔怔看了一會。突然想像林楓對她那樣去撫他鬢角。行遠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說：“你該走了，坐半天了。科室這么空么？”清漪道：“我給你削只蘋果再走�！闭f著轉身去拿。身后響起行遠吞吞吐吐的聲音：“蘭笙，她過會要到了……”
　　“……”清漪遲鈍了一會，才反應出他是什么意思。她“哦”了一聲，聲音卻迅速冷淡下去。走出病房后，她在走廊里收到行遠消息：“對不起，你生氣了嗎？”她沒有回。
　　第二天天氣很好。二月的天空，卻顯出與冬季不符的清冽之色來。來了好多新病人，寫入院錄讓清漪狠狠忙了一陣。終于空下來的時候，她想起行遠，她還沒有回他的消息。她打開手機，愣了一會兒之后，寫下“我沒生氣。你今天感覺好么？”然后發(fā)送。
　　等了好久都沒有回音。莫名有些不安起來。正猶疑間，一個同學氣喘吁吁地闖進來：“漪漪，你還坐著？快去看看，行遠他……”

　　趕到病房的時候，行遠的身體已被蓋上了白布。清漪愣在那里。蘭笙竟然已經(jīng)到了。伏在白布上放聲大哭。好多同學都在。清漪將那白布瞅了一瞅，再瞅了一瞅。她還懵懂著，心想：行遠這是怎么了？大家都在做什么？她覺著眼睛有些酸澀，似乎睜不開來。清漪想我要睡了，這么快就入了夢。哭聲漸漸遠了。行遠終于也像他的名字那樣，漸行漸遠。這白色，隔絕了他和清漪。隔絕了這個有感知的世界。
　　行遠死于高鉀血癥導致的心律失常。他死的如此突然。前一日他還是好好的。這本不是尿毒癥常見的死因。清漪在白茫茫之中看見他放在床頭的手機。他應該還沒有看過她的消息。前一日，她是生著悶氣走的。她永無機會再對他說：“我并沒有生氣�！币苍S他知道。也許不知。已經(jīng)沒有人能再了解。
　　晚上，清漪伏在林楓懷里問他：“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辦？”
　　林楓將清漪的頭輕輕抬起：“漪漪，”他眼里閃爍著仁慈和洞悉的光，“我們都知道人會死，”晚風里他的聲線冷靜，二月天，到底是涼的，“而相聚的緣分不可強求。”
　　清漪終于放聲大哭起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清漪的面孔恢復了沉靜。她每日里認認真真地寫病案，給病人做簡單檢查。并且上手術臺拉鉤。這樣忙忙碌碌地，心里杜絕了想念。夜里，清漪會失眠，她睜大眼睛注視宿舍的天花板。直至天亮。她還是會想起那個蹲得雙腳發(fā)麻的晚上。她注視行遠睡顏�；璋抵形窗l(fā)出任何聲音。未碰觸他一下。

　　這天晚上，清漪在昏沉之中醒來。黑暗中她下床來，想去公用廁所。悄無聲息地穿越走廊，清漪突然停下來，似乎聽見有人在嚶嚶哭泣。側耳聆聽，原來卻是熟悉的吃吃笑聲。是剛回學校不久的蘭笙。清漪再走幾步。瞥見廁所和浴室之間的走廊上有一點光閃閃爍爍，那是蘭笙的手機。
　　“說到底，有我的錯。其實他早就和我說過他頭痛，吃不下東西�？墒牵乙恢睕]有催他去看病。他作家教很辛苦，因為我老是買那些老貴的護膚品。”
　　清漪伏在黑暗之中一動不動。
　　“不過我也算對得起他啦。和他好了那么久，他連手機都買不起送我。你買了送我，他心中有疑慮，卻不敢開口問我。要不是他病來得突然，走得又那么快，我早就和他說分手啦。至少他最后那次見我，我還是把他哄得很開心。他至死都以為我是深愛他的吧。至少沒有任何遺憾，不是嗎？”蘭笙不知是在說服自己，還是說服電話那端。
　　“……”
　　“你記性不錯么，”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些什么，蘭笙高興了起來，“怎么樣，準備送我什么生日禮物？……我要吃海鮮大餐。”蘭笙又吃吃笑了起來，“什么？我沒良心？那你還跟我好？……再過陣子啦。他總是剛走，我就……不太好總是……”
　　清漪靜靜退去。

　　蘭笙的生日是二月二十四。恰是周五。清漪走進她宿舍的時候，宿舍只剩她一人，在收拾東西。
　　“祝你生日快樂�！鼻邃魧λ⑿Α�
　　“咦，你怎么知道？”
　　“以前聽行遠提過，我比你小一個禮拜，也是雙魚座呢�！�
　　“是嗎？那真巧�！碧m笙復又低頭收拾。忽然看到清漪手上，執(zhí)著一瓶農(nóng)夫果園。
　　“胡蘿卜汁？我最愛喝的�！碧m笙舔舔嘴唇。收拾了半天，真有些渴了。
　　“是么？我卻覺得好難喝。一時沒注意買錯了。如果你不介意我喝過一口的話，拿去喝吧�！鼻邃粑⑿χf過。
　　“那……我不客氣了。”蘭笙接過來，果然三口兩口，瓶子就見了底。
　　“你喝的好快�！鼻邃艚舆^空瓶�！巴砩先ツ膽c祝呢？”
　　“哦，幾個老朋友聚在一起吃頓飯�！碧m笙看看表，“時間差不多了�！�
　　“玩的開心點。”清漪禮貌微笑。走出蘭笙宿舍。她把空瓶扔進垃圾筒里。
　　心里面這時才終于恨意陡生。

　　蘭笙的死引起一場小小風波。醫(yī)生和膳食學家、營養(yǎng)學家們再次在報紙上重申：海鮮+維生素C=砒霜，建議吃海鮮前后不宜服用大量維C。否則可引發(fā)慘劇。某醫(yī)科大學一女生，平日有服用大量維生素習慣，不知是缺乏常識還是一時忽略，導致服用維C后中毒，送醫(yī)院急救無效死亡。
　　清漪一邊讀著報紙，一邊倒了杯水，放了片維C泡騰片。她不喜歡吃維生素片，卻喜歡泡騰片的橘子水味道。這一管有10片，每片含維C1000毫克。她放了3片在蘭笙愛喝的胡蘿卜汁里。然后嘗了一下。有點怪。就是她不喜歡的那種胡蘿卜汁的怪味。

　　清漪覺得有些累了。她想起林楓。這些日子不知他在忙什么，在路上等她的次數(shù)少了。她想出去走走�？烊铝�。她的生日也要到了。不知林楓會怎樣為她慶祝呢？
　　校園的路上有些蕭索。還有半年就要畢業(yè)了。想起行遠說過：大家很快就要各奔東西，以后會不會懷念在一起實習的快樂時光呢？那時她笑：那太好了，再沒有人天天在耳邊挖苦我了，多輕松啊。行遠昏倒：不會吧？五年同學最后落下這么一個評價。
　　清漪的嘴角有了些笑意。她想進食堂買杯奶茶。剛進門口卻忽然瞥見林楓，正和一女孩面對面坐著聊天喝著奶茶。那女孩巧笑倩兮。林楓的臉上，也有她好久不曾見過的溫暖笑容。
　　清漪默默看了一會兒，復又走出來。她的背不知怎的，遠遠看去竟有些佝僂。清漪慢慢地走。路有些蕭索。
　　然而她聽見背后傳來熟悉腳步。一把清朗聲音，帶著戲謔聲線：“小清同學？”
　　清漪緩緩抬頭。緩緩轉過身去。

　　身后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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