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回到廈門的時候，剛好是婚禮的那一天。一切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婚禮的任何程序都進(jìn)行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沒有他，也絲毫沒有影響人們對這場婚禮的興致。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已經(jīng)安排穩(wěn)妥，他只是必要的點(diǎn)綴品，只是需要最后在紅毯的那頭出現(xiàn)，麻木而莊重的說出：“是的，我愿意�！笔⒀绫阃昝懒�。他心已死，再美的鮮花盛宴，于他，更像是于耶穌最后的晚餐。

　　是元伯給他開的門，他的母親身著盛裝在客廳里等他，看見他一臉頹色的走進(jìn)門，完全沒有了往日的風(fēng)發(fā)意氣，嘴角便像是因?yàn)樗銣?zhǔn)了的翹了翹，伸出那雙擦著蘭蔻的手，拿起茶杯，從容的喝了一口茶，平淡的說：“回來了？哼呵呵，回來就好。去換衣服吧，今天可是大日子，不要讓人等太久�！�

　　聽了母親的這句話，更像是寒冬里有人用冷水把你從頭到腳灌得濕碌碌，那種連腳趾都刺骨冰冷感，把他拉回了他一直想逃避的現(xiàn)實(shí)。

　　他走向樓上的房間，換好了衣服。不記得是怎么下的樓，也不記得是怎么到的婚宴，總之等他反應(yīng)過來，他的面前已經(jīng)是站著那位要成為他的妻的女子。面容姣好，身著華貴的白紗，無限嬌羞而有所期待的看著他。然后，著了魔似的，他想起了芝芝。

　　她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大概是割完了豬草回去了吧，應(yīng)該是在那不算明亮的燈泡下開始縫那些花花綠綠的鞋墊�；蛘咴跓诳静�。這樣想著，眼前就好像看到了她在廚房里忙碌的樣子，陶壺放在火爐上用文火慢慢的烤著，四周都彌漫著普洱茶烤制的香味。在這樣輕輕柔柔的香味里，芝芝轉(zhuǎn)過身來，用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看著自己笑。說，給你泡茶好不好。

　　“好�！彼犚娏俗约旱穆曇簟�

　　突然很大很多的掌聲響起，像鷺島北海灣的海潮，一陣比一陣嘈雜，他緩過神來，眼前又回過耀眼的燈光，他的無名指上已經(jīng)套上了戒指了。眾人歡呼，cheers，為這一對璧人。

　　后來的步驟都一樣了。他沒有關(guān)心，準(zhǔn)確的說是后面的就不關(guān)他的事了。他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喝別人敬的酒。喝的天昏地暗，人生失意的時候，酒精就成為了填補(bǔ)心靈空缺的唯一方式。最后被人扶到休息室的廁所里，趴在馬桶上吐得稀里嘩啦。吐完了之后他清醒一些了，去洗了把臉，坐到窗臺抽煙。

　　就在這時，蘇晨安走進(jìn)來了，從他手里拿過了剛點(diǎn)上的煙，瞇著眼睛吸了一口，慢慢的吐出一口煙圈。在淡藍(lán)色煙霧后面，他看到了蘇晨安臉上戲虐的笑。
　　“現(xiàn)在怎么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嘲笑我了？”
　　“我看你是魂都丟了，我今天是你的儐相。”
　　他又點(diǎn)了一支煙，然后自嘲道：“哈，我連新娘都不認(rèn)識，我媽媽倒是請了個我認(rèn)識的做我的儐相。”
　　蘇晨安又說，“哈哈。西洲，我看，你的魂是丟在瀾滄回不來了。怎么，那個頭上包著藏紅巾子的女子，把你的心都給鎖住了？”

　　聽完這句話時他還想說些什么，卻突然在一瞬間興奮起來，好像身體里所有細(xì)胞都被打了□□，活躍而亢奮。

　　西洲甩掉手上的煙，一把抓起蘇晨安的衣領(lǐng)，“她來了？你看見她了？！她在哪？告訴我，芝芝在哪？”
　　“原來她叫芝芝�！碧K晨安鎮(zhèn)靜的移開西洲的手，把煙掐斷�！拔铱匆娝谕饷孳P躇許久，又看她穿得那么奇怪，不過她沒有請柬，應(yīng)該是進(jìn)不來的。我過去一問，就知道她來這里是找阮西洲。然后我就帶她去一樓的休息室,再過來叫你嘍…….”
　　“怎么不會早點(diǎn)說！”沒聽蘇晨安說完就一把推開他，西洲飛快的向門口跑去。

　　那一年，他孤身一人前往云南徒步旅游，竟路遇搶匪，遭人打昏丟在農(nóng)用后車廂里拉回了瀾滄的那個村莊。由此剛好從附近割完豬草的芝芝，在借搭車回村的后備車廂，發(fā)現(xiàn)了躺在茅草秸稈叢中奄奄一息的西洲。她帶他回家，悉心照料，并不多問，只是默默的烤一碗茶，或者坐在客堂門口縫花花綠綠的鞋墊。那時候細(xì)細(xì)的風(fēng)正從客堂的窗戶穿過西洲前額漸漸長長的頭發(fā)，他坐了起來，對背對著他煮茶的芝芝問：你叫什么？
　　她先是身體明顯的一愣，然后便停下了手里的動作，轉(zhuǎn)過身來。那雙眼如水般清澈，對著西洲甜甜的一笑，“我叫芝芝�！�

　　芝芝，芝芝。
　　心里被她占得滿滿的，她從未出過云南，她是怎么來這里的，她又怎么找到婚宴的酒店？她肯定特別害怕，她肯定是很著急……
　　腦海里不停的旋轉(zhuǎn)著這些念頭，眼前的畫面被飛快向后推移，耳旁也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畢竟新郎這樣突然跑走，大概還是會覺得奇怪的吧。

　　然后終于跑到了那里，猶豫了一下推開門。心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是她。
　　她安靜的站在那里。看到是他進(jìn)來，還是用那雙清澈的眼睛看著他，柔柔的笑。

　　山里的人每天都有忙不完的農(nóng)活，她家門口正是通向內(nèi)山的路。坐在院里的高臺上，遠(yuǎn)遠(yuǎn)的可以看見翠綠而深意的梯田，正不斷往山的身后無限蔓延。人們絡(luò)繹不絕的來往，男人拉著一頭水牛慢慢地走，就好像和那頭水牛一樣的悠閑。女人的竹籃背著一大捧豬草，有點(diǎn)銹的鐮刀別在腰間。小孩子雖也嬉鬧，偶爾來她家門前，只在門口湊著身子害羞而興奮地看著他這位從外面來的人。若是你對他們笑一笑，他們便會像受了驚的小鳥，嘰嘰喳喳地跑走了。這一切對西洲都是新鮮而愜意的。
　　似是記得那時他傷已養(yǎng)好，也漸漸想起自己的身世。但他并不急于離開，離開那個讓他心靈從未如此釋然舒暢的村莊。亦是每天起來看她忙碌，或者在院子里看著連綿的山。
　　于是好像有一天一起吃飯的時候，他放下筷子，突兀的問她：“這里山這么多，你見過海么？”
　　芝芝安靜的搖頭。
　　他又是思索了一番，“我來自一個有海的城市，那里有海有鷺鳥，所以他們也叫它鷺島。但是它的名字是廈門。”
　　芝芝說，“廈門？很遠(yuǎn)么？”
　　他沒有回答，只是自顧自的再問道：“會不會寫字？”
　　于是芝芝便就那樣柔柔的笑了，她性格中柔軟得像羽毛一樣的輕盈而美好，總是讓西洲回想起來心最為深深的震撼。
　　她再一次輕輕的搖了搖頭，“以前只識過幾年字�！�
　　西洲放下碗筷，拉過芝芝的手，“你跟我來�！�
　　拉著她的手走到臥房窗戶下的矮木桌，那里光線很好。他拿出襯衣內(nèi)里隨身攜帶的一支鋼筆，開始滿屋子尋找可以寫字的紙。實(shí)在找不到多么適合書寫的紙，有一打收好的煙盒硬紙殼，便心滿意足的拿到書桌旁。對芝芝說，“坐下啊。”
　　接下來就真的像教小孩寫字一般，芝芝有些緊張，被西洲握著的手漸漸有了濕氣，一筆而一畫，剛勁卻也因?yàn)橹ブサ氖值募尤�，變得有了稚氣歪斜的趨向�?br>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筆畫落定，他就高興的指著那兩個字，“我的名字�！�
　　而芝芝在他被夕陽余暉鍍了一層金色的眉眼中漸漸偏過眼，癡癡地念：“西......洲”

　　世界仿佛黯淡了，因?yàn)樗男c(diǎn)亮了他。

　　現(xiàn)如今，很是驚喜，又好像多是委屈，西洲很想沖過去緊緊抱著她，輕輕叫她的名字。但不知為何，看到她，身體卻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了。兩個人都像雕塑一樣，僵持許久，倒是芝芝打破了沉默。
　　她從藍(lán)黑色布包里拿出了一個用手帕裹著的東西，在他面前打開，是一個黑底彩繡荷包。跟他以前看到了花花綠綠的鞋墊腰帶一樣，這個荷包很是精美。

　　后來的那時候，他已經(jīng)是第四次去瀾滄。車直接開到村口，已經(jīng)是華燈初上的夜。他打著手電，腳步匆匆。又是一個春天，夜晚的時候布谷鳥一聲一聲驚蟄地叫著，猶如他的心跳。那木門門漸漸近了，好像夢里看見的一樣。西洲突然停住在門口，不知在等什么，猶豫什么或者說是害怕什么。然而就當(dāng)他還沒有下定決心去敲門的時候，門突然打開了。
　　芝芝沒有綰頭，烏黑的發(fā)就披散在肩，大概是準(zhǔn)備休息了，沒有穿罩衣。依然是粉嫩如顏色，面上表情也是和西洲一樣很難分清是什么情緒：埋怨，驚訝，激動，狂喜……
　　而她就那樣安靜看著他，好像他昨天才走。芝芝的眼永遠(yuǎn)是安靜的湖水，清澈又沒有過多動靜的深邃。西洲再也沒有什么好說，只是就慢慢把她抱進(jìn)懷里。芝芝猶如夢囈，“我靠在爐子旁睡著了，夢見你回來了，一醒來就來開門，你果真就站在那里。”

　　“這個是……”西洲問。
　　“恩，這個，結(jié)婚禮物�！敝ブパa(bǔ)充道。
　　“哦…這樣啊…”他伸手拿過，本應(yīng)該沒有多少重量的荷包，卻讓他感覺沉甸甸的拖著他的手往下掉。

　　“恩…這個荷包，是祝你跟劉小姐百年好合，伉儷情深�！彼犚娝郎厝岬穆曇暨@樣說著，心也跟著往下掉。
　　“百年好合，伉儷情深……”他如夢囈般重念一遍，突然癡癡的笑起來�！昂�，好個百年好合，伉儷情深。我沒有想到你來這里，竟然是來祝我跟別人好合，跟別人情深……”
　　西洲抬起頭，決絕的腔調(diào)正準(zhǔn)備發(fā)難，他怨她太過心狠，就像在瀾滄的那天晚上，芝芝淡淡而又刺痛人心的拒絕。他跟她承認(rèn)回去就要結(jié)婚。西洲也許是難過到極致了，竟說出要她跟他回去的話來。卻看見那雙清澈如水的大眼睛里，真的滴出水來，一滴，又一滴，順著她的臉龐流下。
　　“你要我跟你回去，不可能。那里的你不是你，那里的我也不是我。我不認(rèn)識那里的你，你也會不認(rèn)識我的�！�
　　只見她緩緩的開口。
　　“你走吧……至少……”

　　西洲還想聽她說些什么。房間門卻被打開了。
　　進(jìn)來了三三兩兩個穿著正式的人，元伯面色凝重走在最后面。然后元伯走向前，站定，扶了扶那副從沒見過歪了的眼鏡，對西洲說：
　　“阮先生，今天是您大喜的日子，您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里。夫人和劉……不，夫人和阮太太都在等你回去。”
　　元伯從未以“先生”這樣稱呼過自己。見自己沒有要動的意思，就對旁邊的那幾個人說道：“阮先生醉了，你們幾個扶先生回去夫人那里吧�！�
　　看著那幾個人走向了自己，西洲覺得自己好像是只被獵豹咬住了氣管的羚羊，還在垂死掙扎兩下，便不會動了。

　　神色恍惚的挪動腳步，又往后看了看芝芝。她還是站在那里，看著自己笑。只是那種點(diǎn)亮四周的光亮，也在一點(diǎn)點(diǎn)的褪散。他強(qiáng)壓著胸口的抑悶，停下來轉(zhuǎn)過身。
　　“芝芝，你剛剛說什么？你剛剛說至少什么。你還沒說完�！�

　　這時元伯有所準(zhǔn)備的走到她面前，遞給她一張支票。她沒有接，而是將剛剛包荷包的手帕收起來，像是對西洲說的，又想是對自己說的那樣。

　　她的手不動聲色的撫上自己還沒有突起的小腹，輕輕一笑。
　　“至少還能見你最后一面�！�

　　西洲聽到了，堅(jiān)毅的臉部線條變得柔和。
　　“恩�！彼卮鹆�。
　　這樣就夠了。西洲轉(zhuǎn)過身去，對所有人說，“走吧�！�

　　一切都應(yīng)該完結(jié)。就算再多驚喜，悔恨，不甘與埋怨，此時此刻也應(yīng)該成為過眼云煙。

　　人散了，芝芝也走了，那之后她應(yīng)該回到了瀾滄，她給她的孩子取名為憶梅，雖然再不可能折梅寄江北。

　　阮家是鷺島有名的豪門大戶，他們相差的，豈止是那么多。
　　不知是哪一年，西洲都到了做爺爺?shù)哪昙o(jì)，待到這個機(jī)靈可愛的小孩一骨碌將爺爺書房里的東西翻得亂七八糟，好容易發(fā)現(xiàn)個精致的黑布荷包。

　　“祖父，祖父，這個是什么？”

　　他呆了，至少在那一瞬，老眼滂沱。

　　西洲一生都記得，他在低矮的木桌前手把手教她寫《西洲曲》。陽光剛好從籠窗射進(jìn)屋內(nèi)，她抬起頭，那金色給他的眉翼像是鍍了一層迷暈，那一瞬間芝芝的臉確實(shí)如蓮心徹底紅。柔柔的心緒便是被輕輕結(jié)開的結(jié)，還沒有被人仔細(xì)解開，就莫名的化掉了。
　　“西......洲？”
　　她生澀而溫柔地念，胸口莫名的揪起了一陣酸軟。那鍍了金色的眉眼笑開來，還沒有等她的酸軟褪去，他的唇已經(jīng)覆上來。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fēng)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雖然或許此生他們都沒有再相見，又或許連思念都隨著年月變成了奢侈。但是啊，我相信到西洲死的時候，心里懷念的，還是那一片安靜又深邃的湖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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