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ㄒ唬�

　　一筆一劃，一筆一劃。

　　粉筆寫在黑板上“吱呀吱呀”的，煞是尖銳刺耳，仿佛有什么貫穿所有。

　　——刻骨的，銘心的，生生留下無法擦去的記號。

　　畫上最后一個句號，放下粉筆，粉筆與黑板摩擦的聲音仍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別過面去，洛芙剛好也放下粉筆，對他笑了笑。

　　午后的陽光灑落在她面上，細(xì)致地描繪她的五官，讓她面部輪廓更深刻。

　　她是美麗的，眉目如畫，顧盼生輝，但那種美麗有種莫名的漫不經(jīng)心，帶有幾分隨意和慵懶，似是什么也不在乎。像剛睡醒的波斯貓。

　　那些年很喜歡上中文課，因?yàn)槔蠋熡X得他們寫的字最工整，最漂亮，常常叫他們出去抄錄課文要點(diǎn)。她站黑板左邊，而他站黑板右邊，側(cè)首就能夠看見她和她的字。

　　她喜歡連筆寫，筆劃圓滑，像舞姬的飄帶，有女兒家獨(dú)有的柔軟靈動。

　　身后同學(xué)抄筆記的“沙沙”聲永遠(yuǎn)顯得遙遠(yuǎn)微弱。

　　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他，各站在其中一端的盡頭。

　　（二）

　　天藍(lán)的字總是剛直分明，蒼勁有力，有種君臨天下的氣勢，可是他的外表并沒有給人這樣的感覺，可能是因?yàn)樘焖{(lán)長得比較中性的關(guān)系。

　　如果說班上其他男生是北方勇猛的蒼鷹，那么天藍(lán)就是南方優(yōu)雅的白鶴。

　　他的眼睫毛是洛芙見過的男生中最濃密的，像兩把扇子，垂下眼皮的時候把一對深棕色的眸子也掩藏起來，他長得高，顯得身材更為瘦削，皮膚蒼白得幾近透明，像一件不甚一碰的瓷器。

　　夏日的陽光是最毒辣的，特別是午后，偏偏課室的百葉簾壞掉，不能放下。

　　每次被老師叫出去抄寫課文要點(diǎn)，不論內(nèi)容長短，他總比她先放下粉筆，側(cè)首瞧著她。

　　他身后是窗戶，晃眼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照進(jìn)來，落得一室金光燦爛，只見外頭的樹綠得發(fā)翠，天藍(lán)得發(fā)青，心里竟生出一種風(fēng)光無限的感覺。

　　春天剛過去，夏日亦同樣明媚。

　　天藍(lán)背住光，臉龐隱藏在陰影里，洛芙怎樣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好對他報(bào)以一個微笑。

　　不知為什么，他從來就只比她快一點(diǎn)兒，可能是十秒，可能是半分鐘，但是她總是無法趕上他的速度，就像兩個有時差的城市，永遠(yuǎn)是一個快，一個慢，無法協(xié)調(diào)至同步。

　　其實(shí)天藍(lán)本來就不是K市人，他是從南方來的，說話也帶著異地口音，聽起來是綿綿軟軟的那種腔調(diào)，像江南的蒙蒙細(xì)雨，纏綿不斷。

　　班上的同學(xué)愛拿他的口音開玩笑，他也不生氣，一笑置之。

　　洛芙倒喜歡他的南方口音，仿佛可以為這個干燥，多風(fēng)沙的城市帶來一點(diǎn)濕潤的水氣。

　　“洛芙，把頭發(fā)留長吧�！�

　　“為什么？”

　　“純粹是這樣覺得長發(fā)比較適合妳而已�！�

　　“是嗎？”

　　“我隨便說說，妳不喜歡別放在心上�！�

　　綿軟的音調(diào)聽滑進(jìn)耳朵里去，在心底里下起一場細(xì)雨來。

　　她的手不自覺地?fù)徇^尚不及肩的短發(fā)，臉頰微微發(fā)燙，眼神迷茫，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三）

　　新學(xué)年第一天開課，天藍(lán)的目光立即被洛芙吸引過去。

　　一個暑假不見，她的頭發(fā)明顯沒有修剪過，長度剛好足夠她束一條短馬尾。

　　“長發(fā)果然比較適合妳。”

　　“那是因?yàn)槟阌X得好看，所以我才留長發(fā)�！�

　　“如果……我覺得不好看呢？”

　　“就剪掉唄！”

　　“妳這樣子算不算是向我示愛？”

　　“你叫我把頭發(fā)留長，難道不是在確定我的心意嗎？”

　　依然是漫不經(jīng)心的神情，但多了幾分少女的羞澀，眸光一閃一閃的，像是星兒的光芒。

　�。ㄋ模�

　　寒假期間在街上遇見一對情侶，男方向女方送上一束藍(lán)色妖姬。

　　只記得花瓣上猶沾著水滴，水的氣息若有若無地?fù)涿娑鴣恚瑤в袔追钟旰蟮那逍赂杏X，讓那種樣妖野的藍(lán)色一下子變得明凈起來。

　　“梨花一枝春帶雨”，其實(shí)只要是花，一旦沾上水露，都有種洗盡鉛華的質(zhì)樸純凈，就像女人，一旦流淚，都是楚楚可憐的柔弱動人。

　　明明知道世上根本沒有玫瑰是藍(lán)色的，明明知道那不過是染了色的白玫瑰，但洛芙還是被那種妖艷華麗的人工花吸引住。

　　以前看過的電影里有句對白特別深刻：“雖然我很喜歡她，但始終沒有告訴她。因?yàn)槲抑赖貌坏降臇|西永遠(yuǎn)是最好的�！�

　　世間不存在藍(lán)色的玫瑰，人們才會覺得這份虛假的美麗特別珍貴，因?yàn)榈貌坏秸嬲摹?br>
　　紅玫瑰熱情，黃玫瑰高貴，白玫瑰純潔，紫玫瑰淡雅，綠玫瑰簡樸——

　　那些絢麗的色彩總是垂手可得的，所以人們才能棄如敝屣，不覺痛心。

　　“洛芙，妳也喜歡嗎？”

　　“不喜歡�！�

　　“女兒家都是口是心非的。”

　　天藍(lán)寵溺地捏住她的臉蛋。

　　他笑的時候十分好看，眉目舒展，嘴角含春。

　　北方的冬日，突然生出幾分南方的春意，仿佛有什么自干枯的枝椏上萌芽生長想起詩詞里說到：“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南國的春日，想必是風(fēng)光無限好。

　�。ㄎ澹�

　　洛芙收到那朵藍(lán)色妖姬的時候，哧哧直笑起來，只覺得滑稽。

　　那花藍(lán)得近白，好淡，好淡，根本染不到色，伸手一摸，花瓣就完全褪色，印得滿手是藍(lán)。

　　“水彩？”

　　“聰明。”

　　“過份！”

　　她推了他一下，手掌在他雪白的襯衫上印出一道藍(lán)色的痕跡，也是淡淡的，像朵藍(lán)色的云。

　　他趁機(jī)從后抱住她，她一彎腰，兩人就這樣跌在草地上，他想吻她的臉，可是她不住閃避，在草地上滾了幾個圈，他終于咬住她的耳垂，她也不再掙扎。

　　“喜不喜歡？”

　　“不喜歡�！�

　　他搶過她手上的花，“那就扔掉吧！”

　　她急道：“別扔！別扔！你不是女兒家都是口是心非的嗎？我就是口是心非啊！”

　　天空藍(lán)得讓她感到昏暈，他閉上眼，吻了她。

　　“喜不喜歡我吻妳？”

　　綿綿軟軟的聲音，聽起來覺得有些甜膩，仿佛咬了一口湯圓，里頭的豆沙餡一下子涌進(jìn)嘴巴里。

　　“喜歡。”

　　“口是心非�！�

　　“不，這回不是口是心非。”她捧住他的臉，蜻蜓點(diǎn)水地吻了一下，“我喜歡，我是真的喜歡，你沒聽過嗎？女人心，海底針。時真時假，就是要讓你們這些男人搞不清我們的心思不過——”

　　“不過什么？”

　　“對你，我不會再撒謊。”

　　“錢洛芙，我要一輩子的愛妳！”

　　“霍天藍(lán)，我要一輩子的愛你！”

　�。�

　　一直沒有人告訴她，男人也是口是心非的。

　　高考結(jié)束后，他到國外升學(xué)。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是他告訴她的，可是后來先提出分開的人也是他。他們分隔異地兩年，他也不過寄過兩張明信片回來，頭一回致電給她，就說要分手。

　　“洛芙，對不起�！彼暮粑浅＜彼伲恢朗欠褚�?yàn)樾奶�，“我喜歡上另一個女孩�！�

　　“是嗎？”她的手緊緊抓住電話線，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分就分吧，反正另結(jié)新歡的也不止你一人。我在大學(xué)里也交了新男友，本來想早些告訴你的，可是你給我的電話，號碼根本不正確，明信片也沒有寫回郵地址，我找不到你�！�

　　他的聲音有點(diǎn)遲疑，“那個人……那個人對你好不好？”

　　“好�！�

　　“洛芙，妳會幸福吧？”

　　“嗯。”她鼻頭開始發(fā)酸。

　　不想被他發(fā)覺異樣，她匆匆掛掉電話，不過一會兒，電話又朗朗響起來，她沒有理會，可是電話持續(xù)的在響，從不間斷的鈴聲讓她心慌起來，心底里同時升起一絲莫名其妙的期待，還是拿起聽筒接聽。

　　“再見，洛芙。”

　　心一點(diǎn)一滴冷下去。

　　他再打來，不為別的，只為跟她正式告別。

　　她也想瀟灑地和他說聲“再見”，可激動得喉嚨發(fā)痛，牙關(guān)打顫，那兩個字怎樣也說不出口。

　　她不說話，他也再沒有說話，他身處的地方非常安靜，電話里只傳來他急速的呼吸，彼此沉默了一段不短的時間，最終還是她先掛線。

　　他和她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存在著時差，所以注定他比她先離開。

　　他們的感情就像當(dāng)年他送她的藍(lán)色妖姬一樣，那淡淡的藍(lán)色受不起時光的沖蝕，經(jīng)不起歲月的折騰，在不知不覺中就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空洞的蒼白。

　　那才是他們真正的本貌。

　�。ㄆ撸�

　　那件襯衣一直放在衣柜里沒有再拿出來。

　　那是不能被驚擾的回憶。

　　花凋萎了，色褪去了，但還在他身上留下印記。

　�。ò耍�

　　他還是一年寄一張明信片過來，上頭除了她的地址，再沒有寫上其他東西。

　　他的字跡十年如一日，永遠(yuǎn)是那般剛直分明，蒼勁有力。每次看見他的字，總想起從前課室里粉筆與黑板磨擦的聲音，一筆一劃，吱呀吱呀。

　　還記得那時候她站黑板左邊，而他站黑板右邊，側(cè)首就能夠看見他和他的字。

　　和往年不同。

　　今年他沒有再寄明信片給她。

　　她收到一個包裹，里面是厚厚的一疊明信片，風(fēng)景、建筑、動物、花草……款式各有不同，但內(nèi)容千篇一律，筆跡如出一轍，是她的地址，以及他的字。

　　明信片底下有一封信，收信人是她�！板X洛芙”。

　　只有這封信不是他寫的。

　　寫信的人是他母親。

　　她默默把信讀完，折疊好放回信封里，驀地就像個孩子般號啕大哭。

　　明信片“嘩”一聲散落在地上，記憶的碎片就這樣被人一下子翻倒出來，支離破碎的影像不斷在她眼前重播，最終定格在當(dāng)年他手上那朵顏色半褪的藍(lán)色妖姬。

　　他告訴她他愛上另一個女孩，但沒有告訴她他患上重病。

　　那時候他連說話都有困難，但還是固執(zhí)地要親口跟她告別，他一直記得她承諾過不會對他撒謊，所以真心相信她愛上別人，可他怎可以忘記他說過的話？怎可以忘記……女兒家都是口是心非的？

　　他說不愛她，是騙她的。

　　她說不愛他，也是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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