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辭花閣之《蓮白》
題引:
彌生嘆了口氣,吐氣如蘭的清香之氣覆上了眼前的銅鏡。她看見自己的臉,蒼白而又清瘦,柳眉未描自秀。眉心少了柔媚,多了憂愁。往昔的水色雙瞳卻是什么也找不回靈氣。瑩瑩的一泓化作了死水,脈脈一層灰白。早已看不真切,想不明白。
葉娘一身素白的站在彌生身后,雙手輕柔的梳理彌生的及地青絲。血色嫁衣落在紅毯上,前襟的彩鳳秀爪似女子猙獰的利甲,尖銳而刺眼。葉娘為彌生披了素白的布衣,拉拉她的手,淡淡的笑意爬上朱唇。
“就白吧,白了好看。”
彌生娘死的時候正下著雨,彌生正從荷塘采了初長成的蓮藕回來。竹筐滿滿的露出幾截藕,冷不防還以為是稚兒的斷手。走到門前時彌生頓了頓,不放心的又數(shù)了數(shù)藕,一,二,三,四,怎么就是四?聽了怪不吉利。彌生抽一根嫩藕,雙手微折!翱︵!”地斷成了兩截。那聲響聽著清脆極了。彌生理了理蓮藕,一,二,三,四,五。這數(shù)字正對意,彌生靦腆的笑了笑。
娘病了,需采些嫩藕去補補身子。
彌生顧不得梳理濕發(fā),推了門進屋……
進了屋,見了娘,手中的藕就這么散落一地,玉白的藕生生滾在地上,沾上了塵土。彌生就瞧見她娘冰冷的身軀躺在潮濕的地面。
如果當時娘還在世的話,見了彌生打翻蓮藕定會說。
“別丟了藕,洗洗定能再吃的。”
彌生就覺得心里苦,為什么偏偏就采了四根藕?多好的藕,可偏偏就是湊不了五根。
有些事,強求不來。
之后彌生進了辭花閣,辭花閣,風月場所。
彌生并不覺著什么難堪,因為她是藝妓,卻不是肉娼。
辭花閣的閣主葉娘心眼好,讓她做歌女。彌生本就不是書香門第之后,琴棋書畫罷,她不會,詩詞歌賦罷,她也就只能唱唱家鄉(xiāng)小曲兒。好在彌生天生得一副亮嗓子,才不至于顯得在人才濟濟的辭花閣一無是處。
初進辭花閣那日,葉娘讓她給唱了家鄉(xiāng)小曲兒。彌生也不知這種場合該唱什么詞,就記得小時候娘教給她的歌謠:
“荷葉青,竹葉兒搖,乘著船兒撐船篙。藕蓮兒白,藕蓮兒跳,折斷了瑤臺送爹娘,和著歌兒伴船歸,郎兒正在岸邊笑!
彌生的嗓子夠清脆,葉娘見她人長得也乖巧,心里頓時就有了主意。又聽著這歌卻也樸實,可轉(zhuǎn)頭一想?yún)s又覺得不好。葉娘笑了笑,聲音卻透著溺愛。
“我說彌生丫頭,你這小曲兒對我唱了倒不打緊。可你記住了,對外可不能這么唱,你得哼哼什么《采蓮令》啊《滿庭芳》的!
彌生皺了皺眉,她是明白人。葉娘的意思就是她這曲兒上不了雅廳?磥磉@些個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的她還得從頭學起。
彌生理了理布衣,紅著臉點了點頭。低頭的時候看見了葉娘的金邊繡花鞋。
她知道,葉娘人不壞。
彌生一直都不善琴藝的。
彌生常常想,那些悅耳的琴音是怎樣自那些纖細而鋒利的鐵弦中溢出?不知怎的,彌生是極懼怕那些細長的琴弦的。每每她的手撫上那些弦,在七彩琴音中游走時,彌生的心就會感到錐心的疼痛。她是如此。如此的懼怕被琴弦劃破手指,懼怕那稍縱即逝的尖銳的劃破之痛。就像長白山千年寒冰的入骨的銳利。懼怕殷紅的血液像一道紅線般自她的指間滲出,匯成血滴墜落在她素白的紗衣上,緩緩的擴散,綻開了血花。素白殷紅,像美人眉間的一點朱砂。
素至及致,幻成了白。殷至及致,魘成了紅。
彌生戴了竹甲,連著指甲的血肉有了片刻的輕微之痛。彌生是不留長甲的,它們總是從肉間斷裂,每每斷裂,彌生就會疼得流下淚來。清淡的淚水和著指間的血液淌過手腕,弄污腕骨處的銀環(huán)。
娘說過,采蓮女是不留長指甲的,采蓮時會掐壞了蓮蓬。
然后彌生的娘,她會溫柔的剪去彌生的長甲,嘴里哼著那首采蓮謠。小彌生仰著頭,發(fā)現(xiàn)娘的發(fā)際又多了幾處班白。
為彌生傳授琴藝的是個弱冠男子,慣見的牙黃長衫,窄而消瘦的雙肩?慈说臅r候總是不看對方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分明喜歡看足下的。
彌生一直喜歡這個叫付箏的授琴男子。
彌生斷甲時,他正瞧見了這個如蓮花般的女子秀麗的臉上劃過清淚。他抬起他略為疲憊的眼簾,只輕輕道:
“怕疼便剪了它罷,斷了著實疼,明日我送你竹甲便是。”
那時的彌生是有一剎那的恍惚的。她瞧見付箏手下的琴弦射出青得泛白的幽幽光束。冷冷的像極了奪命的兇器。斜排的琴階穩(wěn)固而脆弱的支撐起密密麻麻的琴弦,付箏纖細如女子的撫琴之手有一搭沒一搭的彈撥。
音,是零落的,聲,是如清泉一般的,極陰極柔。
彌生覺得自己快醉了,無酒自醉,思寤寐。
付箏用細棒挑了挑香爐,纖細的手指撥弄于裊裊薰煙之間。彌生見了這光景。漸漸的歪了頭,沉沉睡去。
付箏垂了手,眼簾低低的,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白仁。想了想?yún)s終于不去打擾睡去的彌生,只抱了琴輕輕退去。
門剛掩上,彌生便睜了眼?粗豆~方才坐過的木椅,一行清淚由臉頰劃過。
——“彌兒,指甲長了剪了罷,娘怕斷了把你疼著!
門依然虛掩,彌生卻已泣不成聲。
“群芳過后西湖好,狼籍殘紅,飛絮蒙蒙,垂柳闌干盡日風。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辭花閣中是笙歌落,婉轉(zhuǎn)輕呤,惹得抬下好不喧鬧。
“彌生姑娘,請再獻一曲!”喝的是些文人雅士,都是素色的長衫。彌生覺得像極了琴師付箏,一顰一笑也不自覺的柔和起來。
彌生搖搖頭,并不言語。她每晚只唱一曲,輕拂紗衣,彌生施施然離了席。
有人傳,辭花閣的彌生只會唱歌,不能言語。
彌生并不解釋,她明白自己確實不善言辭。正如葉娘所說,禍從口出,再者,彌生這一開口,眾人定能知曉她斤兩。
一個采蓮女而已……
彌生便從了葉娘。
至于付箏,彌生挺好奇他。葉娘說過付箏的老祖宗原是前朝御用琴師,易朝后便離了京城以授琴為業(yè)。只是幾代下來,物是人非,便落得今日這般落魄?渴跇I(yè)于煙花之地營生。
付箏話不多,算來應(yīng)是寡言,兩人雖同處一室卻不曾交集。付箏喜歡坐在琴前獨自彈撥,雙瞳片刻不離手,一彈便是幾個時辰。彌生被視作無物也不惱,偶爾聽聽付箏的琴音,偶爾自己也彈一曲。待自己彈罷卻見了付箏聽下了撥琴,就彌生方才所彈的曲子又精細的重新彈一次。奏到彌生出差錯的地方時,變格外不厭其煩的反復彈奏。
彌生會了意,幾番練習后終于完整的彈完了曲子。再抬頭時,付箏已彈了別的曲子去。
這琴其實是枯燥乏味的,只是有了付箏,彌生再不覺得百無聊賴。
一日,彌生突然知道:
付箏是有了妻室的。
那女子聞言是指腹為婚的,還為出世便定下了這姻緣。天定的姻緣,人怎能改變?
手雖撫琴,心卻已茫。
彌生張了張口,卻不知該如何開口,琴調(diào)早已潰不成音。付箏側(cè)側(cè)耳,反復彈奏那片段。一次又一次,仿佛永墜輪回。
彌生已無心習琴,指尖微僵,積聚的心事如潮水般涌上喉頭。
“師娘好么?”
付箏手間的琴音戛然而止,纖細的指尖停留在最后一個音階上。緩緩抬了頭,半垂的眼簾下是淡于常人的琥珀瞳仁,幾乎帶了不為人知的隱忍。
第一次于付箏對視,彌生的手心微微發(fā)涼,這也是自己第一次在付箏面前說話。
付箏不再停頓,抬了手繼續(xù)彈琴,并不理會彌生。
琴聲起,彌生低了頭,白皙的臉頰已沾紅暈。這般造次,怕是令他生氣了。
付箏彈了三首曲子
漢宮飛燕
一點金
別云間
曲罷,正是晚照時分,彌生須得在閣中正廳獻曲。付箏抱了琴離去,牙黃的長衫就這么踏暮而去。
彌生起了身,強忍酸楚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然后緩緩吐出。彎身,彌生伸出玉蔥指輕輕觸摸那些琴弦。鏤花的衣袖覆上琴身。繁袖過處,樂音如流水般溢出,像極往事成煙的流逝。一屈指,一揚袖,便是演繹了風塵。
韶華如舊,月色如洗。
彌生覺得傷心,幾番醞釀卻仍是沒掉下淚來。
她不想哭,她居然一點也不想哭,或許……
欲哭已無淚
輕若鴻羽的腳步聲又向彌生靠去,彌生抬頭,正對上了那牙黃衣衫環(huán)抱古琴的付箏。
“你問她做甚?”他問,眼睛低低的看著足下,不知是在看自己的腳還是彌生的流蘇,就這么淡淡的注視足下。
彌生頓了頓神,拉了拉群角卻不知說什么。
“她病了”付箏輕輕回答,聲音仿佛降霜的凄夜,就這么一點一滴,凝固,僵化。
“病,很重很重的病。”右手撫上左肩的古琴,指腹輕按,不知是對彌生說話還是對琴說話。那極緩的動作卻是像湖岸的漣漪般柔和。
彌生口中很澀,胃里翻騰著什么卻不知如何壓抑。喉中一陣哽咽,難受得打緊,腦中也是迷糊一片,漸漸如水霧般氤氳得不真實。
“有救么?”彌生扶住了桌沿,只覺頭中疼得厲害。
“救?算有吧!备豆~停下了撫琴的手,琥珀色的水瞳又垂下了眼簾。
“只是,此藥卻是天上有地下無!闭f這話時,付箏嘴角揚起細微的苦笑。
這話仿佛將彌生打入了無底黃泉,區(qū)區(qū)一句“天上有地下無”便是陰陽兩隔,生死茫茫,人間無解,天上尋解。只是,待到碧落云霄殿,芳華已隨瀲水去。怎的再識昔日紅顏傾城一笑。仙丹,靈芝,早已化作云煙,求來又有何用?
“我走了!备豆~轉(zhuǎn)身離去。
他沒有回眸,甚至沒有停頓,走得是那般灑脫。
彌生頭疼欲裂。
然后,彌生得知付箏急需錢兩為妻子治病。
那女子得的肺癆,眾家醫(yī)師視為洪水猛獸,只道回天乏術(shù)。
那瞬間,彌生恨透了天底下自稱救死扶傷的醫(yī)師們。
周家的老爺一直很中意彌生的。彌生看了他花白的胡須便想到了深深扎入土壤的樹根地須。他告訴葉娘有意贖下彌生做他第六房姨太,并承諾可讓她無憂無慮,錦衣玉食一輩子。
葉娘說給彌生聽的時候,彌生正靜靜吃著蓮子。慣見的鏤花繁服顯得格外華貴。葉娘連續(xù)問了兩次“怎么樣?”彌生停下了吃蓮子,雙眼淡淡的望了門外,想著幾日前曾有一名清瘦男子抱琴躊躇,曾經(jīng)水色的眸子洋溢琥珀的光芒常垂的頭怕是把這一路的石子數(shù)了個明白。
他是一個擅長低頭的男子,是如此,如此的擅長低頭,讓她看不清他的容貌,更看不清他的心。
“彌生丫頭,出神了?”葉娘看了她這般失魂落魄,不由得問。
彌生回了神,對葉娘微微笑了笑,那笑極凄美極淡然。像極塘中的白蓮,散發(fā)超然的脫俗與清麗。然后,她的眼又飄向了琴。
它會發(fā)出沉醉的低呤,一如高山流水,一如春江花嫁。
彌生失了神,整盤的蓮子打翻在地,咕嚕嚕的四散開來。有些拾得回來,因為它近在眼前。而有些卻拾不回來。
因為它遠在咫尺。
咫尺之遙總歸遙遙,偏偏這遙遙咫尺卻讓她尋不找,拾不回。細長的琴弦密密織著,彌生想到這世上還有另一張琴,時時有一雙纖細的手撫摩它的身體。然后,
“葉娘,周老爺說他給我多少銀子?”彌生抬起頭,看見了雕花的橫木。
四月四
黃歷道:大兇,不宜犯喜。
葉娘抱了喜袍站在房外,彌生著了素衣站在房內(nèi),葉娘幾欲推門卻止住了。
“彌生丫頭,付箏家的娘子……”葉娘背了身,并未說完。
“怎么了?銀子付箏收了么?彌生在房內(nèi)淡淡的問。翻開了錦盒,碩大的夜明珠亮得刺眼。彌生收了它,將它放在檀木桌上。
“付箏怕是昏了頭了,將銀子全推了回來,并許諾再不踏入辭花閣!
彌生抬頭,眼簾半垂,貝齒輕咬下唇,直到唇上抹了異樣的嫣紅。
“我早該想到的,他這般心高氣傲的……”彌生嘴角揚起一絲苦笑。
付箏才不昏頭,他……他比誰都清醒……
“還有……”葉娘開口,卻又頓了頓不知如何開口,良久,卻又終于道。
“他娘子剛剛才殞,付箏……也一并去了……”
房那邊沒了聲響,久久的沒了聲響。
葉娘推了門,彌生已站在了窗邊,消瘦的背影顯得格外落寞無助。
彌生是沒有哭的,因為她不想哭。
付箏,你們此刻可真是碧落黃泉兩相隨,永不分離了。
其實我并不想介入你們,因為我明了,你早已心如磐石,輾轉(zhuǎn)不移了。
我只求你別對我如此殘忍,你教我的曲子我還沒練成……
彌生轉(zhuǎn)過身,看來像不是傷心,卻也不歡笑。素顏如此清晰卻又模糊不清。
“葉娘,那嫁衣紅了扎眼,我就素了去,倒也清清白白!
葉娘看看彌生,又看看嫁衣,撒了手,任那鮮紅的嫁衣落在地上……
花轎來了,也就十來個人,不熱鬧也不冷清。彌生蓋了凈白的素帕,一身白得詭異的入了花轎。然后,任他們吹吹打打的送出了辭花閣。
葉娘站在閣前,看著花轎走過落葉蕭索的街道。
——突然,彌生拉開了轎簾,淚眼婆娑,竭力的對著葉娘嘶喊:
——“葉娘,我那古琴別讓人碰了它,別讓人碰了它。!”
葉娘看著彌生越來越遠,凄厲的慟哭撕心裂肺,未醒的花街突然間老了百歲。
葉娘深吸一口氣,心里是滿滿的心事卻又覺得虛無。
青樓女子,這是命吶……
葉娘飲了一口茶,瞧見院外池塘中的白蓮開得好不清幽,出淤泥而不染。葉娘笑著搖搖頭。
彌生丫頭此刻應(yīng)是到夫家府邸了吧。
小澈急急跑了過來,香汗淋漓。
“葉娘,彌生去了……”
葉娘抬頭,手中的茶盞漾出了清泉,回神看見小澈眼中盈盈的淚水。
“就在那花轎中,咬了舌根,就這么去了……”
葉娘沒有再言語,只是幽幽起身,轉(zhuǎn)過頭。
“小澈,那蓮花過幾日怕是要敗了,叫人拔了它罷……”
此后,辭花閣中再沒了白蓮。
辭花閣之《蓮白》 完
插入書簽
在晉江的第一篇小說
笑```拍磚可以 切記給小女子一點面子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