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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蘿,棲碧弦
紫蘿,棲碧弦
怕這樣的陽光刺眼,流年無痕,細密透過指尖。纖滑的掌心里托著一寸半的光線,掌紋糾結(jié)處閃爍著一夏的寂寥。
年歲就這樣過去。
薛樂言低著眉瞇縫著眼看青草從地縫中掙扎著裂出,自己的影子覆在腳上,遮出那么一方淡淡的陰涼。正午的庭院被蟬鳴得不敢開一星半點的花,只剩怏怏不樂的藤蔓在樹影里蟄伏,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地方都是一樣萎靡的郁郁。青蔥年華到了鼎盛的頭頭上,開不了花,只落在庭院中默默看南門外斜上去的一方窄小天空,薛樂言知道,那是無限晴嵐中的極有限的一部分,宛如他未被塵世開啟的生命,只在這碧弦空山上展露一個棱角的神秘。
神秘的背后是無休止的寂寥。
薛樂言很習(xí)慣地轉(zhuǎn)過頭去,他要看看那些藥材曬得怎樣了,強光雖然好,但是曬多了還是會影響藥性的。他伏下頎長瘦弱的身子,蔥管似的雪白手指靈巧地揀出藥里的草渣,一根一根,丟到槐樹底下去。
如果不是轟地一聲籬笆墻折裂的聲音,他還會繼續(xù)把藥材揀完,然后把它們挪到陰涼一點的地方去。
最后一根草被挑出來,薛樂言的嘴角似乎微微地動了一下,他有最溫柔的唇線和秀氣的眼神,晶瑩不摻雜塵色,不受任何污濁的透明。他的肩膀定住了,頭才斜側(cè)向來人:
“你把我的院墻弄壞了。”
對方用一種快活又無理的語氣說道:
“我?guī)湍阈藓,你就會讓本大爺借宿一宿么!?br>
“好的!
“本大爺就知道!”這好像很在來人的意料之中,他操著金陵城內(nèi)的貴族口音,說話有些粗俗,“你要多少銀子?”
薛樂言用篩子翻轉(zhuǎn)著藥材,專心致志地凝視著它們,這些在陽光下反而失去了光澤的植物,即使死了還是有那么溫柔細膩的性靈。它們是站在病痛和死亡的前沿和生命對話的,植物用死亡來答謝藥師的采擇,把生命的光澤鍍到病患的身上,這常常令他覺得愿意與這些枯黑的植物廝守一輩子,進行一次最冗長的沉默對話。
“哎,你考慮個數(shù)出來,用不著不好意思!我嫌多的話自然會還價的了!
“進來吧。你走上山來路途已遠,容易中暑,我忙完沖涼茶給你。”
對方毫不猶豫:
“好!這鬼天犯煞,熱死本大爺了,正好來杯茶爽爽口!”他抬腳進門的一瞬又頓住,“你把瓊云紫蘿搬進來撒,放在外面活活受虐,敗花人!”
瓊云紫蘿是一種名貴的花,然而只養(yǎng)藥材的薛樂言卻獨保留了這一種花,也能讓人一眼看出他的偏愛來。
薛樂言抬起頭,正眼看清了來人的面貌。
很細致的眉目,神態(tài)間一股痞氣張牙舞爪地流露出來,天生笑嘻嘻的爽快。奇特的是,他的眼神卻是和氣的,秀美的,討人歡喜的。
“里面坐吧。”
薛樂言放下手上的事情,走到前面引他進去。
“兄臺怎么稱呼呀?”客人喝了茶,嗓子得了滋潤,頓時有了喋喋的動力,“一個人在山上住著,很有閑情呢!
“我叫薛樂言!
“噢,薛樂言……本大爺叫蘇忘憂,你隨便叫,叫老弟也成!
薛樂言看著蘇忘憂大口大口牛飲,便抿著嘴笑,優(yōu)美的唇線又舒展開來。
“你一個山上的野人竟然也種瓊云紫蘿,果然很有情趣,我估計整個金陵城都不會有人種的了。野人,你很愛附庸風(fēng)雅么!可惜瓊云紫蘿躲在深山里,沒人來看,要不是本大爺今天光顧你這里,你死了都不會有人知道碧弦空山里的瓊云紫蘿的。”
“瓊云紫蘿本是喜蔭好靜的植物,人多手雜,空氣也污濁,養(yǎng)不起來。”
蘇忘憂瞥了他一眼,嘿嘿笑道:
“你倒挺有研究的。我小時候也見過家里人養(yǎng)這花,可惜后來再也沒見過,只聽說它嬌貴,極是難養(yǎng)呢!如果不是你讓我看到,我還以為它已經(jīng)在世上絕種了!
“喔,你家里人為什么不繼續(xù)養(yǎng)它呢?”
“死光了,誰來養(yǎng)?”蘇忘憂擠擠眼,做了個滑稽的表情!澳憧幢敬鬆斶@樣子,像個侍弄花草的料么?”
他說得輕快,薛樂言也不多問,只是取了少許沒藥填在爐鼎上燃起來,屋里裊裊飄出絲絲淡雅香氣。
“我餓了!野人,弄點吃的來!”蘇忘憂儼然反轉(zhuǎn)了主客身份,用一種放肆的口氣朝他命令著,“哦噢,你會煮飯么?”
“你等一會兒。”
薛樂言讓蘇忘憂住在北院的暖閣子里,自己一大早起來去北山采藥。他喜歡早起,出門的時候整個庭院都是沉睡的寂靜,除了那些初醒的翠鳥啼鳴。
灌木層和參天樹之間的空隙里,層層不勻凈的薄霧像絲錦織成的緞子在靜謐處浮動著,薛樂言在水蒙蒙霧騰騰的林間穿梭,睫毛上沾著晨露的微香,走過的地方是拐杖的篤篤聲,一路回響著山谷的幽寂。這最崎嶇的山路是他最自在的處所,他熟悉這里的每一寸泥土,從上面的紫藤一直到底下的落花生,他與這里熟識。今天除了要帶一些山下村民需要的白芷和甘草回去,還要摘些野果,因為他并不知道客人打算住幾天——對了,蘇無憂還跟他提過,需要一些茯苓、黃芪和乳香,都是一些貴族男子喜歡用來駐顏養(yǎng)生的草藥。
草叢中雜亂地長著一些半夏,薛樂言想起山腳的樵夫氣郁多痰,便拿出小鋤挖了幾株,剛抖去塊根上的泥土,便聽見背后一個懶懶的聲音響起來:
“咦,你也胸悶嘔吐么?”
“你怎么來了?”薛樂言不用回頭也知是蘇忘憂,山中便只有這兩人了。
“早上睡多了容易頭昏,你做大夫的還不知道么?”蘇忘憂笑嘻嘻地湊過臉來,“哦咦,真的是半夏!小心有毒哦,還不用手巾包起來!”
一條雪紡紗藍手帕遞到薛樂言的面前,帕子的一角繡著花,刺花的線用植物的汁液浸過,用鹽固定了色后像活生生的嫩瓣,淺紫淺紫泛著光。銀線大鑲大滾的花莖,灼灼地要逼出日光來。薛樂言不敢接,怕臟了手帕,掏出自己蔥白棉布的手帕把半夏草卷進去。
“哦咦,你很當(dāng)我外人看么!”蘇忘憂的語氣很自嘲。
“你也懂藥理嗎?”
“十幾年的藥吃下去了,還能不識得半夏么?”蘇忘憂自小多病,被診為時氣嘔逆,床頭的湯藥是常伴的,而此時他難得心境開闊悠閑,百無聊賴似的扯弄著手帕,在腿上反復(fù)地疊起來又展開,“我要的杏仁和乳香你有沒有啊?我天天都要涂臉的!
乳香是一種名貴的香料,拿來涂臉倒是極少聽說。薛樂言看他要的都是些諸如黃精川芎此類養(yǎng)顏美容的東西,不禁說道:
“你膽氣郁結(jié),舌尖呈暗青色,應(yīng)該多進些白花石榴固腸止血才對。”
“唉,大夫都一個樣子,盡說些沒有譜的話!”蘇忘憂似乎對此毫不信任也不關(guān)心,自顧自地陶醉道,“還不如多顧顧著自己這張臉!我就是喜歡保養(yǎng)著打理著它,只要我照鏡子的時候覺得順暢,其他的你管的著嗎。”
薛樂言別過頭去只管挖藥草,蘇忘憂依然在那里宣揚他的護養(yǎng)論:
“你是野人,是不會懂的啦!男人最需要保養(yǎng)的就是臉,誰不喜歡你英俊瀟灑往那一站,誰見著都喜歡,人家看著喜歡了,你說什么都管用了……”
幽深的灌木叢里瑩瑩地泛著紅艷艷的光澤,如同一顆寶石綴成的眼睛,精靈地盤踞在七張大葉中間閃閃地瞪著薛樂言。他知道那里一定是七葉一枝花的所在,這種珍貴的解毒草藥只能在這樣幽暗的地方才能找到。
他興奮地深吸一口氣,輕輕地撥開灌叢,一步步接近它,他必須小心謹慎。因為七葉一枝花的附近往往有一種叫做“七步倒”的毒蛇出沒,他不能驚動了這些危險的生物。
挖到了!薛樂言抿起嘴笑,這是難得的收獲。他把七葉一枝花丟到背后的籮筐里,起身往回走,然而卻一眼看見一條“七步倒”,正目光炯炯地盤踞在喋喋不休的蘇忘憂身后!
“小心別動!”
然而蘇忘憂沒有這樣的運氣,他一晃身子,驚住了“七步倒”,蛇不通人情,對著他的手臂就是狠狠一口。蘇忘憂只覺得臂膊上狠狠一痛,回頭看看不見什么異常,撩起袖子再細看,兩個密密的蛇牙印子,還汩汩地滲著血,一點一滴變成紫黑色,不禁大大嚇了一跳:
“這,什么玩意!”
“這是傳說中的七步倒。”
“七、七步倒?”
蘇忘憂的悠哉變成大大的惶恐,面色也開始灰黑,呆愕地看著薛樂言。
“是一種毒蛇,山下的村民叫它七步倒,因為它毒性強,發(fā)作快,很快就能置人于死地,”薛樂言嘴里淡淡說著,手里迅速地把七葉一枝花抽出來放在小藥杵下飛快研磨,“簡單地說,中了七步倒的人,走不過七步,就要倒地身亡。”
這時候就是蚊子癢癢般的小痛也要被蘇忘憂的恐懼渲染成萬蟻噬心了,頓時他覺得渾身無力,每一塊肌肉都發(fā)痛,甚至呼吸也要困難,干脆連站的力氣也不花了,一頭栽倒在地上。
“啊!完了,本大爺要死在這里了!本大爺現(xiàn)在全身劇痛,呼吸困難!啊,我不行了!”
汁液緩緩從藥杵下溢出,薛樂言用抽出蘇忘憂的手帕蘸了藥汁,敷在被蛇咬傷的地方。
清涼的感覺漸漸滲進皮膚,傷口似乎也減輕了疼痛,蘇忘憂迷迷糊糊地仰起頭,只聽得一個輕柔的聲音從夢里飄渺傳來:
“你會好的!
夢里,模模糊糊,朦朦朧朧。一輪滿月當(dāng)空洗影,暈散出柔和的光。
月里,是蘇忘憂抿著嘴,幽淡而靦腆的臉。
有的人注定要漂泊,而有的人卻注定要在原地守候。
當(dāng)飄零的心情忽然站定了,守候的平靜卻開始莫名憂慮。
潛意識里流動著盼望著的東西只能像幻夢一樣盼望下去,一旦觸碰,就真的像夢醒一樣的流年耗盡,魂飛魄散了。
蘇忘憂從暖閣子的床鋪上醒過來,就著窗前落到枕邊的月光看自己的手。患處已經(jīng)消失了疼痛,清涼的感覺一層一層漂浮著,他看不到傷口,傷口已經(jīng)被精細地包扎過,用的是淺紫色的,繡花的布。
白底紫花。淡淡的紋路,清晰得花脈也近在眼前。
是瓊云紫蘿的繡樣。
蘇忘憂想不出來,一個深山里的男人為什么也會有繡花的手帕,也許他也有過深愛的女子,或許又是什么負心的女人,或者全是那野人自作多情,總之他保存了這么一塊奇特又秀美的手帕。
他想起自己的手帕,讓他想起送自己手帕的那個愛人,也是這樣淡淡的笑容,很素凈,很瑰麗,帶著一點點蒼白的神秘?墒沁@些都是煙云一樣的事情了,自己的喜怒哀樂已經(jīng)如同金陵城上的云煙,風(fēng)吹過來,魂兒都散了。
他煩了,垂下手臂任意地擱在床沿上,扭過頭去避開那一地繁華又凄涼的月光。
薛樂言在庭院中就著月光洗衣物。
這晚的月亮是圓了亮了,照得院子里有一種藍藍的銀白色,墻是藍藍的銀白,房頂是藍藍的銀白,甚至連被露打濕了的泥土也閃著一種明藍。薛樂言伏著身在洗白天采藥穿的青灰織云布緞衫,都蒙了塵,洗出來的水底鋪著一層薄薄的泥。他晾了衫子換了水,揀起那塊雪紡紗藍手帕浸了浸,往上面涂拌過鹽的胡蘿卜汁。幾番浸水后,藥汁和血跡都漸漸淡褪,手帕一如從前的鮮亮柔滑。
這手帕的做工確實精細,用銀絲線綴成的雙面繡,非巧匠而莫能為。薛樂言將手帕攤開著鋪在石板上,壓上碧綠的小石頭風(fēng)干。他一面看著,思緒漂浮在庭院中的那盆紫蘿上。
手帕上繡的花,像是紫蘿吧。
珍貴的瓊云紫蘿稀世難尋,每一株紫蘿的背后都會有一個故事。
曾記得有人這樣說過。
日子懶懶地過,蘇忘憂說過的話一句都沒有兌現(xiàn)。迄今為止他還沒有給過薛樂言半個子的房錢,倒是院子里的籬笆墻修好了——那也是薛樂言修好的,他看不慣東西散亂的樣子。而蘇忘憂也像失憶了似的,只字不提要離開的事,好像忘記了自己曾說過,只借住一晚上的話。他和薛樂言的房子庭院都漸漸熟絡(luò)了,更加心安理得地住著,就像一個新的房主人,每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吃薛樂言做的飯。
這一日又是晌午,蘇忘憂照例賴床沒有起來。薛樂言在庭院中收拾草藥,只聽得遠處人語囂囂馬聲嘶哮,不由得有些奇怪。碧弦空山路途險惡,平時一兩個人影已是難見,怎么還會有人帶隊上山來?
很快地,庭院外面就過來了一騎,像是領(lǐng)頭的人。濃眉大眼的少女一身戎裝,英姿赫赫地在高頭大馬上扯定了韁繩,手里紫金線纏過了的馬鞭高高揚起。
“嘿!我問你個事兒!”
薛樂言如常地翻動檢查藥草的情況。少女見他似乎毫無反應(yīng),放大了聲音道:
“我問你個事兒!向你打聽個人!”
“你說吧!
“這里有沒有來過一個湖藍裙子的的女人?她手里拿著一柄劍,模樣兒嘛……哼,還算過得去!狐貍精相!你看見沒有?”
“深山里人跡稀少,更何況女人,又怎么敢單獨上山!
少女瞪大眼睛,不甘心地又問了一遍:
“你真的沒看到?”
薛樂言不再重復(fù)回答她的問題。
少女怏怏地調(diào)轉(zhuǎn)馬頭,恨恨自語:
“哼,蘇無憂,天涯海角,我也要抓出你這只狐貍精,挖開你的心給他看看,是什么樣的毒黑!”
馬蹄疾聲而去。
薛樂言手中握著的藥草,滿滿的一把,被太陽曬的枯枯的,用力過度后,忽的折斷幾根。
“哦咦,看來我醒得很恰當(dāng)啊。”
蘇無憂支著腰,慵懶無比地斜倚在門口,睡眼朦朧的笑容。
薛樂言不理他,轉(zhuǎn)過頭去搬曬藥草的架子,被蘇無憂一個箭步的疾沖上前攔住:
“薛樂言!我要給你講個故事,你聽不聽?”
薛樂言繞開他去撮弄蒸著乳香的爐子,蘇無憂在背后冷冷地叫:
“咦,你早知道吧!”
“你說好了。”薛樂言停住,忽然直起身,定住,微微側(cè)過臉來。
他注視著的,是那盆靜靜的瓊云紫蘿,在焦灼的日光下糾結(jié)的瓊云紫蘿。
他再一次想起那句話,每一株瓊云紫蘿的背后都會有一個故事。
“首先很不好意思,本大爺騙了你一段時間,我是個女的——不過你未經(jīng)我的允許就知道了這個秘密,所以這樣我們也就算扯平了吧!”
蘇無憂笑嘻嘻地說著,又扯出她的雪紡紗藍手帕玩似的甩著。
“你也沒有在楚靈儀面前出賣我,可見你是一個很講義氣的人。所以我告訴了你,也不怕你不守秘密,”蘇無憂嘆口氣,歡快又瞬地轉(zhuǎn)成憂慮,“她是該來找我!
“我早年死了親人,在江湖上一個人飄來蕩去的也學(xué)了點功夫,不過,我最擅長的還是家傳的易容術(shù)——你看見我這副樣子就該知道了吧?那時候我心氣還很盛,喜歡作弄人。輾轉(zhuǎn)到了金陵城之后,遇上了一個小子,一見面就生了誤會打了一架,后來又遇到幾次,才知道那是侯爺家的二公子楚靈揚。也不知怎的,越是討厭就越是撞見,到后來竟然發(fā)現(xiàn),他就是我父母生前指定好的未婚夫——我家和楚家是世交!”
“楚侯爺是個守信用的人,他知道我父母還有后人之后,決心要履行婚約。而我卻討厭極了那小子,所以偷偷從侯爺府里跑了出來!
蘇無憂說罷,又嬉笑著瞥薛樂言一眼:
“你怎么啦薛老兄?難不成你畏懼楚家的權(quán)勢,后悔收留了我嗎?”
薛樂言淡淡地瞥她一眼,低下頭道:
“不,我沒這么想過!
蘇無憂非要扳過他的肩膀來看他什么表情,卻被嚇住了:
薛樂言色的雙眸暗淡得如同放空了的水晶玻璃,漆黑漆黑的冷峻。那溫柔纏綿的唇線,仿佛在一瞬間褪了顏色,干裂出心碎的痕跡。
三個月后。
又是晴脆藍的天空,云多了些,陽光也消減了,薛樂言又進山去找何首烏,進來山下的村民身子骨都似乎調(diào)養(yǎng)得好了,找他的人也少了些,他也可以抽些空子去挖珍貴草藥。山路依舊濕滑,他攀著山壁往上走,忽然聽到草叢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是個女子跌坐在草堆上,被樹枝劃傷了腳。
薛樂言打開隨身帶的藥箱,給她擦凈了血污洗清傷口,開始包扎。
“謝謝你!
女子開口說話,薛樂言抬頭看她,大大的眉眼,濃濃的睫毛,眼神里有一種孤獨的倔強。這眼神很熟悉,她正是那天來找蘇無憂的女子。
“公子,你是大夫吧?我能問你一件事么?”
薛樂言緘著口,不知為何心中總是糾結(jié)。
“中了七花粉的毒,如果不知道那七種花的毒性,是不是無解了?”
他全身一震。呆望著楚靈儀。
楚靈儀苦笑起來,他看見她的舌尖隱隱地呈現(xiàn)出暗青色,一種詭異的死亡氣息撲面而來。然而她的笑容卻是水靈的,嫩白紅皙的,看了讓人心都會顫抖。
“您不用顧忌,您直接地告訴我,是不是?是不是無解了?”
他猶豫著點頭:
“如果你沒有下毒的毒方,配制出解藥的機會確實微乎其微!
淡淡地,一行清淚從無聲處滑落了。她也曾經(jīng)也是嬌艷生輝的,她也曾經(jīng)騎過高頭大馬,也曾經(jīng)趴在二哥的肩頭快樂又放肆地叫囂,也曾經(jīng)睜著妒忌的眼看著心愛的人被奪走,也曾經(jīng)有過秋葉一樣泛黃的追憶。
她想起她的二哥,那個眉眼里總是嵌著郁郁不樂神情的男子,他就像一張楓葉卡片一樣,美得呆板又生動,親近又遙遠,他是夾字典里的標簽,永遠有著讓她心疼又不解的可愛。他從來只是把自己當(dāng)成妹妹一樣呵護,卻把她想要的愛給了另外一個女人,她也曾痛恨過這一切,痛恨自己是他的親生妹妹,痛恨那個妖冶女子的出現(xiàn)。然而現(xiàn)在,一切都敵不過他的悲傷帶給她的疼痛了。
“我真后悔呀!為什么我要去試探她,為什么我要想盡了法子,甚至用死來要挾她離開。如果她還在,二哥不就會長長久久地在家里待下去,又長長久久待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了么?”
她哀聲嘆道。
“姑娘,你中了七花粉的毒了嗎?你知不知道是哪七種毒?”薛樂言有些焦躁,伸手去探她的脈搏。
“公子,我的病你是治不好的,我只有求死才能解脫。我只求你一件事,把這個藥方交給一個叫做蘇忘憂的女人——如果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那么我的死,就算是對她的彌補吧。可你一定要告訴她,我恨她,我依然恨她呀!”
再多的愛恨,在她眼睛失去光彩的那一刻,風(fēng)流云散。
薛樂言回到家,這一天他沒有采到何首烏,然而帶來了一紙的藥方。他抿著嘴,神情里多少有些歡欣。
“我沒能研制出緩解那種毒的藥來,”他低著頭,微紅的面容上有羞赧之色,“不過,我得到了那種毒的解藥藥方了,以后也不會有人受這藥的毒害了,你應(yīng)該很高興的!
“藥方是楚姑娘給的,她對你很愧疚,一心要尋死。她大概是三個月前服下的毒,我來不及救她了!
“那個人,似乎還在等你的樣子!
“如果你在天有靈,就用幸福的眼光看待這一切吧,”他凝視著前方,眼神中透出一種溫柔的笑意來,這是似乎是他唯一一次最大幅度的笑容,那么優(yōu)雅的唇,高高揚起,“忘憂!
他的對面,一副黃楊紅木鑲嵌的靈位,淡淡地,閃著柔和的紅漆的光芒,那漂浮在空氣里的微微的新木頭香味兒,無限溫馨。
蘇忘憂到底對他說了謊。
她是那樣愛那個叫做楚靈揚的男子,她不愿意讓他處在兩難的境地,家世的衰微讓侯爺對這份陳年婚約已是萬分冷漠,深恨她奪走哥哥的愛的楚靈儀,騙她喝下七花粉的毒,誰知她寧愿死在海角天邊,也不愿意再給他帶回一絲半毫的牽掛。
不過我們真的是扯平了。薛樂言抿起嘴,微微地笑,笑得眼角被淚水浸沒。
我也是說了謊的人呢。
也不知道還要多久,才可以去采摘半夏,冬天的雪積在山頂終于被一點點暖陽烘干,干冷的大地上開始有了綠,這惟一一點點春天的氣息在山里面吞吐,給淚水也被凍結(jié)的碧弦空山帶來一點點親近的愛撫。
年歲就這樣過去。
終于又恢復(fù)了人跡,噠噠的馬蹄一路響徹空山,一直踏破庭院外的小竹籬,清脆斷裂的響聲。
“對不起,”年輕男子一臉歉意的神情,向著主人道,“需要我?guī)兔π藓盟鼏??br>
少女轉(zhuǎn)身的剎那,男子感到全身似被溫暖的清流包圍,那種淡淡的、秀氣的眼神和溫潤的唇線,晶瑩不摻雜塵色,不受污濁的透明。
“好的!
“姑娘一個人住在山上嗎?”男子翻身下馬來,扶起籬笆,一面回頭問道。
“嗯!
“你膽子真大。住多久了?”
“很久,”少女淡淡地看著他修理那些籬笆墻,手里剝弄著藥草,“很久了。”
“沒有人陪著你么?”
“沒有——曾經(jīng)有過吧!
男子一怔,看著少女精細的眉眼,又似有幾分相識,不知怎的他又回想起兩年前的事情來,碎片一樣的記憶劃過眼前,都是關(guān)于一個他曾經(jīng)愛過的女人。
“先生一個人在山里行走,可是來找人的么?”
“嗯……不,不是的。我是來找尋一些記憶的。”
“喔!
“一個在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人,曾經(jīng)來過這里,”男子仰起頭,看著云破日出的燦色,看著漫山瑩白的雪光,美麗的眼睛里泛起薄薄的憂郁,“不過她離棄了我,這些應(yīng)該與我無關(guān)了。我花了很多時間,走遍了很多地方,就是為了忘記。不過現(xiàn)在,我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了這里!
“我也離不開這里,我家人的魂魄住在這里,”少女也仰起頭,順著他的方向,黑亮的眸子要視穿無盡的蒼穹,“我家因為易容術(shù)出名,父母便被征召進宮為駕崩的皇帝裝點遺容,誰料出了差錯,滿門抄斬,只剩我和一個妹妹分別逃了出去!
“我和我妹妹重逢了,然而她卻又因為意外,匆匆地拋下我,和父母親的魂魄重聚了!鄙倥f話的語調(diào)平靜而婉轉(zhuǎn),男子看著她的眉眼,心里泛起層層的凄涼。他不忍心去觸痛她,便移開了視線落在庭院中一株奇異的紫花上,這花生得特別,也格外地惹人憐愛。在這樣的冷天里,它也要掙扎著開出一點零星的花骨朵來。
“我也有個妹妹,可惜她也已經(jīng)去了!
男子說著,心又微微地抽痛起來,他忽然回過頭問道: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蘇樂言。”
少女睜著純美的眼睛,素凈的笑靨像一劑療傷的良藥,他驚奇地感受著,心上的創(chuàng)口像得了圣水滋潤,漸漸愈合了。
楚靈揚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山谷里的風(fēng)夾雜著雪的清香和陽光的濃郁。日光之下他的面容不再是憂郁的黃葉卡片,他灼灼地開始綻放一種生動的美,一種新生的鮮活靈犀。
“蘇樂言,你,”他說,“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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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還是大一的時候?qū)懴聛淼模o紫堇軒看過,但最后沒有中稿。
于是乎,放這里吧,不喜歡沉悶文風(fēng)的可以不看。
我手寫我心,五個字的一句話,放到今天是這么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