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薇，似我們這樣住在一起不好嗎？偏偏來往這許多人。你明明說全部忘記了，明明說逢場作戲也勞心費(fèi)神，卻又為何不肯給我一個(gè)承諾？”
　　“你我是一樣的人，明明看透了承諾，卻偏偏執(zhí)迷于承諾的虛無……我說過將守護(hù)你一世，須作得數(shù)�！�
　　“那年你十六，然而我……二十四載光陰，眨眼像個(gè)夢魘，我卻偏偏記得這么清，恍如那千萬個(gè)日子只是昨日宴席里觥籌交錯(cuò)的一晃�！彼娝�，歲月未曾浸染的靈光自己往昔也當(dāng)擁有。
　　十六歲時(shí)的她還是魚幼薇，身邊有李億，是溫庭筠為她挑選的“良人”。他們都許給她幸福，這幸福似乎也兌現(xiàn)了。即使未必是真正的幸福卻的確是一副安寧的景象，雖然這安寧短暫到虛假。

　　“你看那薔薇，纏繞郁結(jié)，怒放似不惜生命。既給了火一樣的美麗又何必深藏著利刺……
　　“總是這連翹，生生不息，是真的暖意啊�！�
　　“你既然如此清楚，為什么不能放手呢？我們找個(gè)清凈的地方，不比這樣虛華的地方美好？你如果真的寄希望于我，又何必拒絕那暖意？”
　　“你才十七歲而已，又懂得什么虛華？你出落得這么漂亮，青春才剛剛開始，看那車馬喧嘩，那詩酒載道，也許早已是你的……”那薔薇般的容顏竟然黯淡。

　　十七歲，她不再是幼薇，變成了玄機(jī)。十七歲，她被許諾給她一生的男人棄置到荒涼的廟宇。他說這是權(quán)益之策卻從那以后再未露面。他是回到原來的軌道里，在家有“賢良”的妻，而她閃動的青春里安寧的夢卻被一頓鞭子一紙休書擊碎。
　　她低賤地用最珍惜的筆墨出賣自己的尊嚴(yán)，費(fèi)勁筆墨挽留，呼救。給李億，給溫庭筠，然而卻如石沉海底。
　　她十二歲時(shí)就被溫庭筠收為弟子，卻也不過是詩書往來。當(dāng)日的落魄不能使他回身相助，此時(shí)的艷幟高張亦只能讓他更遠(yuǎn)了。

　　“你十七歲的時(shí)候走到這樣絕望的境地，上天待你不公。空許你絕世的才華，卻不肯給你的艷麗一條出路。而如今我要替天道償還給你，是你收留我為徒，我們得以相伴，之后我擁有的便都是你的，我的青春便是你的青春�！�
　　眸子里閃出瞬間的怨恨。十七歲，盛開的薔薇竟埋沒于荒涼。文章雖好，所載的故事竟然只不過是個(gè)鬧劇。那最大的玩笑，將自己推到這樣荒涼絕境的，竟是兩個(gè)識得薔薇嬌艷的男人。
　　“我是不忍心，這些男人都配不上你。綠翹，我青春盡了，不是舍不得這些一觸即沒的聲色，然而沒有路了。這破庵吞噬了我所有的幻想，卻不能湮沒你初綻的美好。
　　“我知道你不齒這般污濁的場地，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留下這許多年。我……”
　　“不要多說了�！倍朊嘉�，柔荑撫在她的唇間。銅鏡里依稀的她和她，青絲垂下，她輕梳她的發(fā)。不似梳妝，懶懶地玉指跳動，好像訴說，或者不過是少女的抿嘴輕笑。風(fēng)卷起灰色的布幔，檻外薔薇怒放。她竟怔怔地，透過銅鏡看著身后嬌小的她。是的，一年過了，然而這重復(fù)的動作又不盡相似，這熟悉的容顏已越發(fā)明艷。
　　她猛地轉(zhuǎn)身，攬住她。眼前的她光彩似要溢出花蕾般羞澀的身軀。她剛打好的結(jié)扣一點(diǎn)點(diǎn)松開，灰色的衣衫罩住她和她。唇顫動著，觸碰到的寸寸凝脂也火熱起來。
　　滿世界旋轉(zhuǎn)著的都是灰色，灰色的布幔，灰色的帷帳，嘴唇也似灰白。曾經(jīng)隔著灰色衣衫的世界忽然被打破了，撕裂了，又終于融為一體了。

　　她還懶懶地不肯起。原本在這顛倒的世界，究竟是晝是夜已然不再分明。她也只是靠在她的肩上。
　　“從來只是我靠在男人的肩上。而今才知原來絕代佳人枕在自己懷里是這樣的迷醉……”
　　“到此刻你還是想著他們，想著他……”
　　她分明感到懷里的小人兒靜了。不是日間不言語的安靜。這沉靜像極了十七歲時(shí)的寂寞，昏天暗地，銷骨噬魂。
　　“我該怎么相信呢，以為人間不過如此，我看盡了……是的，血一樣的嫁衣，那慘淡的夕陽……可是有了你。才知道那些明麗的顏色不只是映襯著凄涼。”
　　她并不說話，像睡著了。
　　她便夢囈般訴說，
　　“我看到你的時(shí)候正是紅霞漫天的傍晚。我才知道擁有那樣美好風(fēng)景的傍晚不只是帶走幸福的時(shí)候，還能帶來這么美好的人。
　　“我真的覺得孤單了，這樣多日子，只是凝視虛無的影子。直到看到你，你眸子里的黯然和倔強(qiáng)。綠翹，我看到那么多男人女人，直到抱住你，才真的覺得我不是漂泊在世的孤魂�！�

　　“你究竟是慌不擇路選擇我，還是像我一樣感受到耀目的光華而殞身不恤呢？”
　　“云峰滿月放春睛，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她手下的筆墨漸漸清晰而又模糊，一遍遍地描寫不止。不覺那個(gè)思念中的人影已然到身后。
　　“這些陳年的筆墨你該替我遺忘了才是。”她冷淡語調(diào)中的悲傷她怎么會聽不出，然而那些纏繞她多年的陳舊悲傷在她那里卻添成新的傷痕，她卻知不知？

　　那個(gè)落霞滿野的日子她總是記得。
　　她痛恨的不是那個(gè)迂腐無能的男人眼睜睜瞧著自己被他的悍妻制造的傷痕，亦不是他的不告而別。三月長安，那個(gè)落霞與盛開的桃花連成一片燒到天邊的日子。溫庭筠就那樣把自己送給了這樣無能的人。溫庭筠不是不后悔，然而就此作罷。自己是他的學(xué)生，他便這樣勘不破，不肯收留自己？他們都曾那樣贊嘆自己的才能，可是偏偏又將這才能棄置一旁，任憑風(fēng)雨飄搖嗎？
　　他為何不來接我，他們?yōu)楹味疾粊斫游摇?br>　　漫天的紅云，把記憶映得血淋淋的，混在潮濕的空氣里，令人窒息。

　　她愛她，又是每日的依賴，梳妝，賞花，作詩，喝酒，所有的筵席無不由她陪伴，嘆息也只有她肯聽懂。她該給她出路，讓她離開這個(gè)荒唐的地方。然而她不肯，她太知道眼前這個(gè)看似勘破了聚散離合的女子內(nèi)心已然脆弱地經(jīng)受不起分別。
　　她是舍不得，又不忍心。自己原本是活在破碎無望的記憶里的行尸，偏偏碰到她。她給了她力量，給了她年輕的希望。她的手總扣著她的手，嘴里說著要她離開，手中放不下。
　　“放不開是會累死她的�！彼顾茖⒁x般懨懨自語。
　　“帶著花朵和利刺一同萎謝吧……”

　　她已十八歲。帷帳里和著黯淡的天光也看到她眸子里的熱。
　　冷淡和熾熱，她這樣煎熬著她，也煎熬著自己。
　　她何嘗不知那些男客偷眼瞧著身邊的她，她若許一個(gè)愿，有什么得不到的。她要為她尋個(gè)如意郎君，偏偏又百般挑剔。她卻佯裝不知，一意癡纏著她。

　　她瞇著眼，倦極的樣子。她給她梳頭。她們很久沒有親昵了，她覺出了她刻意的生疏，也為她越發(fā)的放蕩而輾轉(zhuǎn)反側(cè)，而她只是夜夜歡娛，一切都似不知。
　　她看到她發(fā)絲中有一閃的雪白，輕輕拔下。她覺察到她的動作，忽然眼里一熱。
　　“幼薇，不求其余，我只希望能這般為你梳妝到老�！彼鋈婚_口，卻忍不住骨子里的絕望。是厭倦了嗎。只求天天夜夜地服侍她，陪伴她，也得不到嗎。
　　她瞪大眼看銅鏡中的香爐，裊裊煙泄出，竟第一次感受到一切歸于平靜。所有浮浮沉沉終于煙消云散。
　　她總歸是等了這許久，今日又親口這么說。這般冷淡她，心還是向著自己。
　　“不要出門了�！彼卣f。心里定下個(gè)心愿。
　　“有客人來隨便說我去向便打發(fā)走吧。”

　　步出庵門竟有解脫之感。這幾年來珍奇珠寶也見了不少，總是積攢下來些許寶物。她心知積攢下的不只是錢財(cái)，是一個(gè)未來。
　　她真如言要守她一生一世。找一個(gè)安靜的地方，即使以后如何艱難。她想，只要她在都是暖的。她畢竟只是個(gè)孩子，怎么忍心把她托付給那些自己都不能相信的人？即使自己只是個(gè)涼薄的人，也會改變吧。因?yàn)槟敲磹鬯卸伎梢愿淖儭?br>　　就像當(dāng)年一點(diǎn)點(diǎn)教她寫詩，有什么不能嘗試呢？

　　傍晚竟又是晚霞鋪滿山崗。她只匆匆回庵，心想不久就可以開始未曾有的生活，只有她和她。霞光也似不同，好像喜慶的氣象。這樣好的天氣，如果自己是個(gè)男兒，定要八抬大轎地迎娶綠翹。那嬌艷的容妝，霞光也褪色。
　　剛剛出轎，庵門已然打開，綠翹迎了出來，臉上竟帶著潮紅。難道是晚霞所映，然而夕陽已然斜下。
　　她沉著氣，但愿這一日過去便罷。

　　掌燈時(shí)，她叫她進(jìn)來，要講自己已然看好的房宅，一路上計(jì)劃的表白竟然到口就啞了。她一時(shí)迷茫無策，竟又在這漫天霞光中被最親近的人拋棄了。這一次再無力逃避。
　　火紅色的霞，像一道嘲笑，刻在心口，淌著血。

　　她抬起手想像以往一樣拉住她，攬住她的腰。她卻閃身避開……她怔愣，繼而明白一切似的怒吼：“你說看不起這里……那些王公貴胄你統(tǒng)統(tǒng)看不上，偏偏一個(gè)小小的樂師……”她覺得心口都在顫抖，渾身好像墮入鮮血的淵窟中，冰涼而燥熱。
　　“小小的樂師？為何你偏偏青眼相向……‘月色庭階凈，歌聲竹院深；門前紅葉地，不掃待知音。’這樣的詩你又給過誰？你與他……也非一日兩日，對我所說的難道都是空言嗎？
　　“那些人……他們來了走了，你說心里全無痕跡，卻始終沒有留下一絲空隙。你早已被那些虛無填滿了。你是在怨什么？怨恨留著我這個(gè)禍患搶走了一個(gè)小小的樂師嗎？”
　　她不由得打顫，這是綠翹的語氣嗎？這是那個(gè)曾經(jīng)許諾要給自己溫暖的人嗎？暴怒像洪水一樣把她淹沒，只覺得心口被壓住，難以呼吸。不過是徒勞地掙扎……
　　“你嘗到男人的滋味了，知道那是我給不了的，再也不愿我碰了……”聲嘶力竭�？裥θ缈�。她知道她此前終于不曾嘗過云雨之歡，她只不過是個(gè)孩子，只不過是一時(shí)沖動，終于不是自己能把握不是自己能守住的。

　　像洪水退去后，整個(gè)世界靜無聲息，只有她自己的呼吸聲。渾身濕淋淋的，像從河里撈出來，欲哭無淚。她的聲音回蕩著，一聲比一聲重，砸得她再無力氣。
　　“這么多年來，你毫無變化，固守著那些男人給你的傷痛�！�
　　“我有多努力，你真在意過嗎？”
　　“你跟那些男人廝混的時(shí)候，想過我什么感受嗎？”
　　“你只是愛自己……”
　　這聲音終于在自己手下斷斷續(xù)續(xù)，她沒有喊叫，只是嘆息……
　　“在你懷里死去，這是天命�！�

　　她不知所措，絕望換來更大的絕望。血水染在手上，沾在臉上，盲了目。
　　她甚至不曾對她言說這一年來晝思夜想幾乎成真的愿望。
　　她看遍她們房中的事物，每一個(gè)物件無不是她們一起的回憶。大量的詩稿，很多都是她的舊作。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jià)寶，難得有情郎。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是我見你的第一首詩。我眼看著你從這首詩起一天天墮入泥淖卻無力逆轉(zhuǎn)……
　　“‘紅桃處處春色，碧柳家家明月；鄰樓新妝侍夜，閨中含情脈脈。芙蓉花下魚戲，帶來天邊雀聲；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得作雙成？’這首詩你總不愿提起，因?yàn)槔顑|正是醉心于這一首�！耸辣瘹g一夢，如何得作雙成？’是不是一語成讖？或者你未能與他們雙成只是他們都不配你。何必為那些無能的男人耗費(fèi)青春？”
　　……
　　庵中的一花一木前所未有地讓她留戀，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與她度過的……
　　守著她的軀體，守著這間空庵。否則，魂歸何處。

　　裴澄審理這個(gè)案子。昔日裴澄追求她而遭拒，現(xiàn)世報(bào)應(yīng)。
　　“你只因?yàn)樗c李億的妻子同姓‘裴’便拒絕了他？竟一直念念不忘�！�
　　“不是的，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她未說出來的話。

　　“我們是一樣的，像薔薇一樣。愛到熾熱，卻孕育著尖刺，不忍刺傷所愛，只有刺痛自己……
　　“‘易求無價(jià)寶，難得有心郎�！欢憔故冀K看不到我的心嗎……”

　　“綠翹，我備好千金，只待和你有個(gè)安定的未來，你竟這么狠心最后拋棄了一切嗎？對不起，是我醒覺太晚……”
　　天妒紅顏。明明是最明艷的色彩，卻偏偏染滿了血跡。
　　“‘幼薇’，這么多年來只有你這樣堅(jiān)持喚我。”

　　二零零九年七月十八日晚

《[臥底]海水知天寒》
菜鳥臥底的坎坷情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