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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
“小小,你等我,我會回來找你的,等我被選中京官,我一定會回來接你的!蹦莻鮑姓書生在臨行前這樣對我說,我笑著看他,他的眼睛中有坦蕩的深情,但我知,他永遠(yuǎn)都不會再回到這里,這個男人被虛榮所吸引,在他的眼中我總是能看見一種貪婪的光,而且他又是如此英俊,我知道這樣的人通常都不守信,在他們的生命中,有許多東西會比愛情更重要。
“我會等你的,鮑郎,你去吧,我會等你的。到了京城后不要忘記,西泠畔還有一個小小在苦苦地等你!
后來他一去三年,杳無音信,直到我死的時候,他也沒有再回來。
我死的時候只有十九歲。
我覺得老天待我真是不薄,在我最美麗的時候,讓我寂寞地死去,這種年齡和這種孤獨(dú)的死法,都有著一種悲壯的美麗,我知在我心深處,一直在期盼著這樣一個結(jié)局,而我也終于等到了。
為了資助鮑姓書生,我用光了所有的積蓄,雖然我明知道他一定會負(fù)我,但我并不在乎,我做事情一向不問原因,只要我想做,就算世人都負(fù)我,我也一定不會后悔。我很倔強(qiáng),為了這個性格我曾吃了許多苦,但我并不想改變,我不想為了世人而委屈自己的心,在我清高的心緒面前,世俗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笑與可恥。
我小的時候一直和姨母長大,我不知我的父親是誰,因為我的母親也和我一樣,是個妓女,我記憶里卻也并沒有母親的影子,因為據(jù)說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死去了,聽說她死的時候也只有十九歲。死就死吧,她真是幸福,那么年青就死了,用不著忍受老去的悲哀。而姨母卻不同,她活得很長,我死的時候她還活著,那時她已經(jīng)失去了所有的美麗,變得鶴發(fā)雞皮,而且再也沒有男人愛她,她寂寞地生活著,不再踏出房門,每天自己對自己說話。她很喜歡對我講她年青時候的事,講她怎樣顛倒眾生,為了安慰她,我總是故作興致地聽,但我心里卻會想,為什么不在年青的時候就死去呢?為什么要活到現(xiàn)在,讓自己一切的美麗都消逝在歲月中呢?
我與我母親不同的地方是,她死前生了我,而我卻沒有生任何孩子。孩子是寂寞與痛苦的延續(xù),不如不生出來地好,免得他們也像我一樣,想著為什么要活,為什么會出生在這個世上。
我十九歲的時候吐血而死,那一年,我得了很重的癆病,咳嗽吐血了半年,然后,我便死去了。我死的時候很寂寞,尸體在六天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那時我的軀體已經(jīng)毀破得一塌糊涂了,但我已經(jīng)不在乎,因為在我死前,我清楚地看到了鏡中依然年青美麗的容顏,我很安心地死去,甚至有點(diǎn)竊喜,我并不像一般的癆病患者一樣面黃肌瘦,頭發(fā)枯槁,我的臉色在生了半年病后,依然紅潤,頭發(fā)也濃密如昔,雖然身形看起來更加單薄,但那沒關(guān)系,這樣柔柳拂風(fēng)般的體態(tài),正是我被人稱道的。我保留了一切美麗。
人死后會去哪里,會去陰間嗎?我想大概是的,但我卻不知道陰間怎么走。自從我死后,就每天留連在湖光山色間,白天游湖,晚上回到我的故居,但那個軀體我卻已經(jīng)不再能回去,后來,我的姨母把她埋在西泠畔,再過了幾年,那個軀殼就不見了。我的故居也無人再住,過了幾年,也便荒蕪得不成樣子,然后便也不知在何年何月消失成青山畔的塵埃。自那后,我便成了無處居住的野鬼。
白天的時候,沒有人能看見我,我便四處飄蕩,西湖是我的舊游處,無論在哪里都曾有我故時的足跡。有的時候我會到九里松,我記得很清楚,在我十五歲那年,我自己設(shè)計了一種馬車,這種馬車四周垂著美麗的紗縵,用鮮花作裝飾,還未馳近便可聞到陣陣的香風(fēng),在青山綠水間,這種香車成了我的標(biāo)志,我每次出游都會坐在這輛車上。
香車所到之處,很多男子都會站在路旁癡癡地看我,而那些婦女卻會悄悄議論,我隱約聽見她們說:“這車?yán)镒木褪翘K家的小小吧?”
“是。〕诉@個下賤的女人,還有誰會那么厚顏無恥。”
“她的死鬼老娘就是個婊子,生下的女兒天成也是個婊子,成天招搖過市,一點(diǎn)都不知廉恥。”
那時我真年少,我聽見她們說,然后我掀開車簾對她們甜甜地微笑,我知道我的笑容看起來美麗而妖冶,我大聲朗讀自己作的詩:“燕引鶯招柳夾途,章臺直接到西湖,春花秋月如相訪,家住西泠妾姓蘇!笨匆娝齻兇篌@失色的臉,我忍不住格格地笑,我覺得這些女人真是幽默,自己沒有姿色吸引男人,就嫉妒一切有姿色,又被男人環(huán)繞的女人。我從心眼里看不起她們,她們除了會每天聚在一起說別人的是非以外,便只會燒飯洗衣,又有誰能像我一樣出口成章,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呢?悲哀而愚蠢的女人。
那時我真年少,如果是現(xiàn)在,我一定不會這樣做,爭無謂的閑氣,根本是毫無意義的,在我死后幾百年,我忽然明白了這個道理。
三百年后,有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我躲在西泠的一棵樹下,抬頭看著天,天上有閃電,卻沒有雷聲,可能是雷公忘記上班了。我躲在這棵樹下,全身都已經(jīng)淋濕了,但我卻無處可去。作鬼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天氣改變的時候。我覺得很冷,可是我不想隨便找一戶人家走進(jìn)去,因為我記得以前我這樣做過,結(jié)果是那個女人驚呼著昏了過去,而男人則拿著掃把追打我。自那后,我再也不隨便進(jìn)一個有人的屋子。
我很冷,在風(fēng)雨中瑟瑟發(fā)抖,這時,我看見一個人走了過來。這樣晚了,而且是這樣風(fēng)雨的夜晚,會是人嗎?我疑惑地張望,那人很快走近,他打了一把傘,那是個人,如果是鬼,就不會打傘了。我躲到了樹的后面,我不想嚇壞他。但那個長臂年青人卻在這棵樹下停了下來,他舉著傘四處張望,一道閃電過后,他看見了我的墳。
于是他便走到我的墳前,我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他,自我死后,有許多人都來看過我的墳,我不知道他們來看什么,看來看去,也不過是個土堆罷了。但好像很多人并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們不僅來看,而且唏噓嘆息,并且經(jīng)常會有人出資修葺它。他們總是說我被那個鮑姓書生拋棄了,說自從那鮑姓書生走后,我便終日以淚洗面,終于郁郁而終,說我忠于愛情,是個難得的妓女。我覺得好笑,我想對他們說,我是死于癆病,并不是傷心而死,我也不是被鮑姓書生拋棄,我早就知道他不會回來。可是,我終于還是無法讓世人知道。
長臂青年走到我的墳前,他長久地注視著墓碑,然后他便說: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fēng)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fēng)吹雨。
我忽然想哭,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想哭。西泠的風(fēng)雨中,這個長臂的年青人說:“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
長臂的年青人在我的墳前徘徊良久,一直到天亮了雨停了,才離去,我注視著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悄悄跟隨著他,我看見他回到客棧,聽見客棧的老板說:“李相公,你回來了?”
長臂青年點(diǎn)了點(diǎn)頭,向樓上走去。
那老板又說:“李相公,昨夜風(fēng)大雨急,你到了蘇姑娘的墓嗎?”
長臂青年沒有回答,就走回了他的房間。那時我知道,原來他夜里出去,是去看我的。三百年來,這是我遇到的最奇怪的男人。
后來我就一直悄悄地跟隨著這個奇怪的男人,我知道了他叫李賀,知道他是一個落魄的貴族,也是一個不得志的詩人。他總是沉默寡言,背著一個行囊周游全國,為了能跟隨他,我第一次離開了西湖,離開了杭州。
我陪著他走遍了全國,白天的時候他四處游歷,想起一句詩,就會記下來,放在行囊里,晚上則把這些詩句整理成一首首詩,我總是躲在屋子里沒有光的地方,默默地看他工作,他工作累了,睡覺后,我便去偷看他的詩。
我看見他寫:“別浦今朝暗,羅帷午夜愁。鵲辭穿線月,花入曝衣樓。天上分金鏡,人間望玉鉤。錢塘蘇小小,更值一年秋!币部匆娝麑懀骸扒镆懊,秋風(fēng)白,塘水漻漻蟲嘖嘖。云根臺蘚山上石,冷紅泣露嬌啼色;钠杈旁碌静嫜,蟄螢低飛隴徑斜。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diǎn)松花!边有:“茂陵劉郎秋風(fēng)客,夜聞馬嘶曉無跡。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魏官牽車指千里,東關(guān)酸風(fēng)射眸子?諏h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攜盤獨(dú)出月荒涼,渭城已遠(yuǎn)波聲小!
他寫的詩很美,我以前曾看不起與我一起活著的男人,因為他們并沒有誰寫詩比我寫得好,但這個男人不同,他寫的詩凄美而哀婉,我看了,總是忍不住流淚。我覺得他比我更像鬼,每一首詩都是那樣的鬼氣森森。我也很替他擔(dān)心,因為他總是那么地憂郁。
他的生活很落拓,經(jīng)常會食不果腹,有時,我會出去偷一些東西放在他的行囊中,第二天他發(fā)現(xiàn)時,也不覺得奇怪,拿起來就吃,看見他能吃飽,我很開心。這時我就想,如果真得是鬼就好了,這樣,他就不會再為了生活而發(fā)愁了。
我跟著他去了很多地方,終于有一天,他生了很重的病,那年他才二十七歲。雖然我知道他一定活不久,但我想不到,他竟會這么快就死去。他一個人躲在客棧的床上,沉默地看窗外,那一天風(fēng)雨如晦,如我離開西泠的夜。
他忽然說:“你是誰?”
我躲在床旁的陰影里,覺得他是在對我說話,可是我沒有開口,我已經(jīng)習(xí)慣沉默,三百年來,除了只有我一人時,我從來不說話。
他嘆息了一聲:“你是誰?我知道你在那里,你一直跟著我,我早就知道了!
我默默在看他,我覺得有淚水慢慢地流出了我的眼眶。
他說:“這幾年,你一直陪著我,我雖然從來沒有問過你,但我知道你一直在我的身邊。我不知道你是誰,可是我很開心,因為有你陪伴,我便不再是那么寂寞!
我忍不住啜泣,暗夜中我的哭聲聽起來是那么凄涼與無奈。
“我就要死了,我很想知道你是誰,如果不能知道的話,我想我死也不會暝目的!
我哽咽無語,他不再說話,我知道他在等我的答案。我忽然想起三百年,在九里松,我還年少的時候,遇見那個鮑姓的書生,那時我乘著油壁香車,而他卻騎了一匹高大的青驄馬。我忍住哭泣輕聲說:“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jié)同心,西泠松柏下!
我說:“自從那夜西泠風(fēng)雨后,我聽見你說: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就一直跟著你!
天才的詩人李賀在我的眼前死去了,三百年來,這是我最悲傷的時刻,我從來沒有像那時一樣希望一個人能生存下去,但他卻終于還是死了。我覺得老天真得不公平,為什么有那么多一無是處的人都活到了那么大的年歲,而象李賀這樣的才子,卻會死得那么早。如果有可能,我愿意用我的一切來交換他的生命,可是,我卻只能無助地看著他死去。
李賀死去后半年,我歷盡辛苦,總算回到了西泠,這里是我的故鄉(xiāng),如果不是為了他,我不會離開這里。
李賀的詩蘇小小墓名噪一時,自從這詩出名后,就有更多的人來這里看我的墓,我總是冷漠地看著一批批的文人墨客從我的墳前走過,他們留下了許多詩篇,有些不好,有些也很好,但在我看來,他們的詩永遠(yuǎn)都無法與那個長臂青年的相提并論。每當(dāng)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我就會想起我初見他的夜晚,就會忍不住吟那首詩。
我本來一直認(rèn)為寂寞是一件很美麗的事,但自從李賀死后,寂寞好像就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忍受,月白風(fēng)清的夜晚,我一個人飄浮在水面上,會想起曾經(jīng)的那些時光,我躲在李賀的身后,與他一同走過無數(shù)的山川河流,我就會忍不住潸然落淚。我仍然沉默不語,但我卻知我已與以前不同。
有一天,我聽到凈寺的鐘聲。那時已經(jīng)不知又過了多少年,寂寞的歲月雖然比較難以度過,但最終還是度過了,那一天早上,陽光很好,我聽見凈寺的鐘聲。
我覺得好奇,為什么這么多年,那是我第一次聽見凈寺的鐘聲呢?我循著鐘聲飄去,晨靄朦朧中,凈寺莊嚴(yán)而圣潔,我在寺外猶豫了許久,不知是否能進(jìn)去,因為我是鬼,聽說鬼是不能接近寺院的。我在寺外徘徊,在石獅子上飛來飛去,后來,我大著膽子,踏進(jìn)了寺院。
很多神祗高高在上,我覺得他們都在注視著我,我有點(diǎn)怕,但他們的目光看起來慈祥而溫和,我覺得他們不會傷害我。四大金剛張牙舞爪地立在一側(cè),不過,他們最終也沒有來趕我出去。于是我便進(jìn)入了大殿,看見許多和尚在念經(jīng)。我躲在布幔的后面,聽見他們說:我應(yīng)滅度一切眾生,滅度一切眾生已,而無有一眾生實(shí)滅度。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則非菩薩。
那是什么意思,我躲在布幔后面不知他們讀的經(jīng)文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卻能感到心里的寧靜,我看見菩薩微笑著看我,也許他們也知道我的悲哀吧。
后來我便經(jīng)常躲在布幔后面聽和尚念經(jīng),慢慢地也開始能背一些經(jīng)文,直到有一天,我覺得有一個年青和尚看見了我。在默默誦經(jīng)的和尚中,他抬頭看著我藏身的布幔,顯得突兀而特別。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見了我,但我卻一動也不敢動,一陣清風(fēng)吹入寺院,我的身體隨著清風(fēng)飄浮,那和尚目不轉(zhuǎn)睛地看我,我覺得他的目光看起來奇異而悲涼。
“緣德,如何是佛?”
上座的大師忽然發(fā)問,年青和尚恭敬地站起身來,回答說:“大的像哥哥,小的像弟弟!
上座的大師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平地上作假墳,憑空妄為,無事生非而已!
“那么什么是古佛心呢?”
“水中的倒影。”
大師點(diǎn)頭不語,年青和尚坐下誦經(jīng),他不再看我,但我卻覺得他的心正沉默地飄浮在我的周圍。
那一夜風(fēng)雨如晦,我在西泠忍受著幾百年來從不間斷的風(fēng)雨,心里悲傷到想落淚,這時我聽見凈寺的晚鐘,和尚們要入寢了。
我想起日間見到的那個和尚,想起他悲傷的眼神,我不知他為何會這樣悲哀,那種悲哀連我這樣的女鬼也會覺得難以承受。我不由自主地向凈寺走去。
和尚們都已經(jīng)安寢了,只有一個僧房還亮著燈火,直覺上我知道那必是緣德的房間。于是我站在那間房間的窗外,等待可以進(jìn)去的機(jī)會。終于一陣夜風(fēng)吹來,禪房的窗戶被吹開了,我立刻閃身進(jìn)去,馬上躲在沒有燈光的陰暗角落里。在我進(jìn)來的時候,我看見緣德正在燈下看書,當(dāng)夜風(fēng)吹過時,燭火一陣搖曳,他便用手遮住搖晃的火光,于是燭火便又站直了。
緣德起身關(guān)上了窗戶,我覺得他的目光輕輕地掃過我藏身的角落,但他終于并沒有走過來。后來他便輕聲朗讀經(jīng)文,直到天明。
凈寺的對面有一個很大的放生池,我經(jīng)常會看見和尚們到市場去買來活魚,把他們放在這個池里養(yǎng),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那池中的魚便越來越多。和尚每天早上用許多糧食去喂養(yǎng)那些魚,使它們能夠存養(yǎng)下去。但那池子太小,而魚卻太多,所以,終于因為擁擠的原因,有些魚死去了。
陽光明媚的早上,放生池中有時會看見一些飄浮在池面的死魚,緣德總是把它們撈起來,然后把尸體放在西湖的水中,每次這樣作的時候他都會站在湖邊輕聲誦讀一段經(jīng)文。
我總是遠(yuǎn)遠(yuǎn)得在對岸的西泠看著他這樣做,有的時候,那些尸體會飄浮到我住的西泠,我便把它們從湖中拾起來,然后在西泠的地上挖個坑,把它們埋葬。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總是鍥而不舍地作這件事情,而我便也鍥而不舍地將這些魚的身體埋葬。有的時候我會忍不住想,為什么和尚們要把這些本來就是給人們吃的魚兒買回來養(yǎng)著呢?現(xiàn)在它們死了,它們曾經(jīng)有用的身體再也沒用了,只能被埋葬,為什么不在它們還活著的時候,就被人們吃掉了呢?我想問問緣德,但我卻知道我永遠(yuǎn)都不會去問他。他說的話和他作的事我都不明白,他常讀的經(jīng)我也只能記在心里,卻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可是我卻覺得開始寧靜,幾百年來,我的心從未像現(xiàn)在一樣寧靜。
后來有一日,在凈寺的大殿中,緣德起身對上座的大法師說:“師尊,我要出去游歷了,從我十七歲出家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年了,在這里學(xué)習(xí)到了許多佛法,但我想四處看看,我想知道生死的玄義!
法師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并沒有問什么,只是說:“緣德,去九華山吧,在那里,也許你能找到答案!
第二天,一個微雨的早上,和尚緣德孤身上路,他向西北方而去,聽說那里是地藏菩薩的九華山。
緣德走后,我仍然在凈寺聽經(jīng),和尚讀很多經(jīng),我都默默地記誦在心里,凈寺仍然圣潔而莊嚴(yán),放生池中也仍有和尚放生,但再也沒有人把死去的魚放在西湖中,于是我便也再沒有埋葬任何魚的身體。
后來上座穿紅色袈裟的大法師圓寂了,在他坐化以前,他對大家說:“去九華山吧,也許在那里,你能找到答案!弊械暮蜕袀兌家詾樗肫鹆司壍,但我知道他是對我說的。我很感謝這個慈悲而偉大的和尚,如果沒有他,我的靈魂還將在寂寞與孤獨(dú)中度過。于是我便向西北方而去,那里是地藏菩薩的九華山,幾年前,那個叫緣德的和尚為了參悟生死,也去了那里。
我隨著風(fēng)飄飄而行,如果是逆風(fēng),我就停下來,是順風(fēng)的時候我便開始上路,死去這么多年后,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隨風(fēng)而行,我的身體輕得完全沒有分量,手腳好像一點(diǎn)力氣也沒有。我常常會想,鬼是不是也有壽命,是不是能無休止的存在。但我卻覺得我已與剛剛死去的時候不同了,我覺得我更加虛無縹緲,如果再這樣過幾百年,可能我就會徹底地消失在塵世間。不過那樣也好,那樣就不必再忍受寂寞與孤獨(dú),這些在我生前看來很美的東西,在我死后,竟會變得這樣可怕。
終于有一日,我看見了云霞中的九座蓮花一樣的山峰,山間氣靄氤氳,遠(yuǎn)遠(yuǎn)就能聞到香煙的氣味,聽到梵唱不斷。這座山中錯錯落落地修建了許多寺院,我以前從來沒有在同一個地方看見過這樣多的寺院。我在各個寺院中進(jìn)進(jìn)出出,看見許多虔誠參拜的善男信女,也看見許多和尚的臉,但他們中間沒有我熟悉的緣德。后來我看見了地藏菩薩的肉身,他寂寞地坐在金色的衣箔中,對我說:“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我跪在他的面前,看見他悲傷的眼睛,我覺得這樣的眼神在緣德的眼中我也曾看到過。于是我說:“菩薩,您已經(jīng)是菩薩了,還有什么事這樣悲傷嗎?”
菩薩的眼光穿過了山上的云藹,他定是看到了九千大地的悲哀,他說:“因為你的悲哀,所以我才悲哀!
我沉默了,我忍不住哭泣,我說,“我活著的時候,有一個男人拋棄了我,雖然我知道他永遠(yuǎn)都不會再來找我,但是我還是存著一點(diǎn)渺茫的希望,可是終于我知道那是現(xiàn)實(shí)。有人告訴我說,他早就選中了京官,而且還和公主成了親,我知道他虛榮而擅變,我也很悲傷,但我還是騙自己,讓自己相信我并不悲傷。我因為癆病而死,我覺得很慶幸,因為在我最美麗的時候我就死去了,用不著忍受老去的痛苦。我沒有孩子,在我死的時候孤獨(dú)而凄涼。菩薩,這些我都不在乎,我可以忍受?墒菫槭裁蠢钯R這樣的人會死去的那么早,他擁有這樣的天才,為什么他會死去,如果可以,我寧愿立刻魂飛魄散以換取他的生命,但是我還是鬼魂,我還是存在于這個世上,而他卻死去了。菩薩,那是為什么?為什么佛祖要這樣對待我們這些可憐的生命呢?”
菩薩沉默地看我,他說:“若真汝心,則無所去。云何離聲,無分別性。斯則豈唯聲分別心。分別我容,離諸色相,無分別性。如是乃至分別都無,非色非空,拘舍離等,昧為冥諦。離諸法緣,無分別性。則汝心性,各有所還,云何為主!蔽也欢f的是什么,我看見他悲傷的眼神,我知道他的悲傷并不是緣于他自身的悲傷,菩薩的腳下是眾生的大地,他總是悲哀地注視著眾生,我想他必比眾生更加難過。于是在這一刻,我愛上了這個圓寂了許久的和尚。
我從奈何橋的里面走了出來,我想也許這樣就可以得到另一次的生命,如果能得到另一次的生命,我會很珍惜,會以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去生存,但可惜的是,我并沒有。我走出來,看見月色下的九花山,美麗如仙境,山間錯落著昏黃的燈火,那是夜間念經(jīng)的僧人點(diǎn)的。回頭去看,我看見寂寞的菩薩仍然寂寞地坐在他金色的衣箔中,我走出了奈何橋,卻并沒有得到新的生命,因為我本來就不屬于地藏菩薩的地獄。那和尚說:地獄未空,誓不成佛。他美麗而偉大,這一瞬間,我生前的往事忽然煙消云散,于是一切便都不重要。我愛上了這個死去很久的異族和尚,但我卻不屬于他的地獄。
看見夜間念經(jīng)的僧人,我忽然想起了凈寺里的那個和尚。于是我便找遍了每個寺院,可是并沒有他的蹤影,我想問問他,是否真得了悟了生死,但他卻并不在九華山。
于是我繼續(xù)飄泊,我像那個叫緣德的和尚一樣開始四處云游,去各個禪院,我總能看見慈悲的佛像和穿紅色袈裟的和尚,我知道他們的志向是拯救世間所有痛苦的生命,那是地藏菩薩告訴我的,而且他們也確實(shí)作了許多努力,可是世上的生命卻依然痛苦如故。
北方開始戰(zhàn)亂,其實(shí)這些年戰(zhàn)亂一直沒有停止。有一天,我走進(jìn)了廬山的一個寺院,我是隨著一群北方的軍隊一起來到這個叫圓通寺的寺院的。他們終于攻克了長江,從此后江南的大地也要遭受戰(zhàn)火的蹂躪了。
圓通寺里穿紫色袈裟的老和尚平靜地盤膝坐在大殿的中央,他的弟子們都不知逃去了哪里。我看見這個沉默的老和尚,于是便又看見了西湖邊,一個年青的和尚悲哀地將已死的魚的軀體放在湖水中,原來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這樣久。和尚的目光依然悲哀如故,他平靜地坐在大殿中央,仿佛無視刀光劍影地逼近。
將軍曹翰說:“和尚見了我也不參拜,難道你不知道我是殺人不眨眼的大將軍嗎?”
和尚沉默許久,才慢慢抬起頭說:“將軍,你不知道這個世上有不怕死的和尚嗎?”
將軍曹翰愣了愣,我想他一定沒想到這個和尚是這樣的膽大妄為。在他的眼中,我看見了一絲隱藏的敬意!昂蜕,為什么只有你一個人,你寺里其它的僧侶都到哪里去了?”
“敲起鐘,他們就會回來了。”
“是嗎?我不信!辈芎怖湫Γ闷鸬钋暗溺婅朴昧Φ厍庙懘箸,鐘鳴三下,并無任何和尚歸來。曹翰得意地說:“看,沒有人回來!
和尚微微一笑,他的眼中有智慧閃爍珠璣一般的光芒,“將軍,因為你有殺人的心,你的鐘聲中也有殺意,所以并無一個人回來?墒侨绻俏仪苗,大家就都會回來的。”和尚站起身來敲鐘三聲,不多久,僧侶全部齊集在大殿里。
曹翰大驚失色,他連忙恭敬地向和尚禮拜,“大師,請您教授我常勝之道吧!
和尚微微搖頭,“將軍,請去讀佛經(jīng)吧!
緣德和尚最終死在了大將軍曹翰的手中,我看見他死去時悲傷而美麗的笑容,他是被人活活地?zé)赖,火焰吞噬他紫色的袈裟時,那種光彩美麗如天邊佛祖蓮座上的霞光。我知道他并不為自己悲哀,所有的悲哀,只是為了這個無知的世界,和這些可憐的世人。他飄然而去,我想,他一定是去了西天,在佛祖的座前聆聽塵世無法聽到的佛義。
每個人都會死的,緣德死的時候,我已不再像李賀死時那樣悲傷,在世間這樣久,也看慣了人們的生死別離,那其實(shí)也沒有什么,只要生而為人就一定要經(jīng)歷的。六道輪回中,很多人都正常地循環(huán)往復(fù),有些人永遠(yuǎn)都脫離了這種痛苦,有些人卻不得不站在輪回的夾縫中寂寞地看著永無止境承受痛苦的生命。
于是我便回到西泠,這里畢竟有我的根。我像往常一樣聽凈寺的鐘聲,偶爾也去靈隱。有的時候,我會向西北方看去,在云霞的深處,有一個寂寞的和尚默默地在承受著自己的誓言:地獄未空,誓不成佛。我心里悲傷如昔,但卻再也沒有任何欲望,這世界的一切原來都只是鏡中的花,水里的月。
再過一段時間我的靈魂開始變得透明,我知道我不必再忍受痛苦的時刻也快到了。與普通的世人相比,有這樣長的生命,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我無法回答,但是感謝佛祖,他讓我有了這樣長的生命,讓我在生命中遇見了李賀,遇見了緣德,讓我終于愛上了一個人,雖然他是菩薩。
我即將離去,我不必再悲哀,其實(shí)無論怎么樣的安排,原來都有佛的深意。
有一個人在我的墳前提了這樣一副對聯(lián):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車不再逢。這對聯(lián)真美,雖然是聯(lián)句而成。可是我更喜歡無物結(jié)同心,煙花不堪剪。那個長臂的青年,在風(fēng)雨的西泠吟誦的這首詩。
我靜靜地等待死去,忽一日,一女子乘油壁香車而來,她美麗如花,裙袂飛揚(yáng)。她從我的墳前過,眼光憐憫而冷漠。這時我聽見有人在議論,“這個就是教坊名妓蘇小小吧,真是和南齊的那個一樣啊,妖冶而輕浮,自以為是,眼高于頂!
我豁然開朗,天空中梵唱如煙,千年的迷惑于今日已不再存在。
原來一切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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