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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不記得是哪日,我又在翻看《人間詞話》,沒有緣由,忽然就想念起奶奶的書房來,想念那仄暗氤氳的房間,想念那讀著唐詩宋詞,其實未能懂得它們意義的蒙昧?xí)r光來。
竟想念得,把那舊日,如此清晰地,看上一遍,再看一遍,直到,終于我又走得更遠。
仄暗殘香秋畫屏
小時候,頑皮暴躁,奶奶教我書法,練兩天,便摔筆逃開。
那時最愛在奶奶種滿各樣花草的陽臺上,取馬蹄蓮的蕊,把米蘭花揉碎,摘吊鐘海棠的花,切蘆薈和太陽花的肉質(zhì)葉,給蘭草和茶花澆很多水。
奶奶日日在書房看書,寫字,畫國畫,無暇顧及她與爺爺精心種植的花草,我于是得以肆無忌憚地與它們玩孩童中意的殘忍游戲。
總還是知道在奶奶來喚我吃飯之前,把花葉的殘骸埋進馬蹄蓮的巨大花缸里,不留痕跡,遮掩過去。
常常聽得奶奶驚異:前兩天才開的花,就謝了么?
我便竊笑,心里知道,若奶奶看見我殘虐她的花草,必定挨吵。
現(xiàn)在想來,她又怎會沒有察覺到?不過對我寬容罷了。
小時候,根本不喜閱讀。在奶奶的書房里,撥開嵌在墻上的書柜門,我總是下意識地找尋彩色圖譜。
后來對鬼怪忽而有了興趣,便又時不時翻出《聊齋志異》來看,但端著豎版的文言文古書,又吃不消。
憶起更早時候,奶奶教我背唐詩,這是每個孩童都要經(jīng)歷的過程,那時候看來,何嘗不是痛苦?
但當(dāng)奶奶抑揚頓挫地念道,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我竟覺得,即便似懂非懂,即便字亦寫不出,那平平仄仄的音韻,也教我著迷。
從此不厭倦詩,又迷上宋詞。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那時不知恨,亦沒有愁,讀詞只覺順口,愛極它長短不一格律,起伏錯落秩序,篇篇都似月光轉(zhuǎn)朱閣,曲折纏綿無盡。
再后來,畢竟還小的孩子,我很是荒蕪了一段時間,什么也不愛。
詩,詞,于我,仿如隔世。
冷冷寂,無聲息。
小時候,沒有父母帶我玩耍的記憶。
我有的,不過是爺爺,奶奶。
不過是那間終年昏暗,不喜燈光的書房。
記憶里,它是那樣仄暗、沉重,似乎,爺爺和奶奶一生的時光也堆積在了那里,卻其實,它只是我兒時,寄托了一切的夢境之地。
又怎能生得光亮,生得輕松?
太淺薄,是不能承受我那年幼的寂寞的。
便只有那書房,那書房里的桌子,椅子,柜子,才是懂我的。
到如今,閉上眼,仍能那么清晰地看見,小小的我伏在窗前的書桌上,用蜿蜒的字跡描著臨本,或是用鉛筆在奶奶的宣紙上胡亂地涂鴉。
亦不知愛畫什么,只道是筆握在了手里,便能夠創(chuàng)造美麗。
那時候那么年幼。根本連審美意識亦沒有,卻已知道,我日后要的,定是至美。
小小年紀(jì),已經(jīng)心高氣傲,卻終究,折了翅膀。
懼怕了飛翔。懼怕了登高。
什么也不相信了。
依靠一切,卻仍然沒有依靠。
掩不住,眉梢眼角悲戚。
曾有多少黯淡舊夢,皆不若,多年前在屋內(nèi)閑游路過的一幕幸福,所帶來的落寞。
那樣一個午后,奶奶戴銀邊眼鏡,利落短發(fā)仍大半黑色,捧一本書坐于桌前,靜靜地讀。
爺爺在陽臺的躺椅上閉目休息,安然,恬然。
空氣中混合各樣香氣,花,草木,盆里的泥土。
還有書房里飄出的若有似無的熏香氣,以及爺爺手上淡淡的煙草味。
又有陽光斜斜照入,微風(fēng)輕輕吹拂。
這般平常景象,不論是那日,還是現(xiàn)在,竟都是溫暖美好得令我落淚。
有多想,令時光就這樣這樣停止,再不要前行,讓這瞬間成為永遠。
我在夢里亦輾轉(zhuǎn)反側(cè),或許知道那是夢,我告訴自己,不該醒過來,不要醒過來。
終還是醒來,果真什么也成空。
該有多沉痛,該有多黯然,才可自這虛無時光里,濾出一絲絕路盡頭的前途?
呵,那一幕,太短暫,太幸福,仿佛永恒,令我銘記至五臟六腑。
但,爺爺走了,那一陽臺的花葉,仿佛一夕之間,全凋了,枯了,綿延作我摯愛之人的挽歌。
要這樣將那它吟唱起,要殘忍踩踏那花泥,才仿佛送了你離去。
淚不該流下,要笑著送你。
你身體不再有疼痛。
把疼痛都給了我心靈。
我仍不怪你。
啊,我又怎會怪你?
只可惜,七年時光過去,我仍銘記你,連笑容亦百般清晰。
竟永無可能,模糊了去。
回憶真令人傷心。但縱使傷心,仍沒有人,愿意忘記。
忘記了,便什么也,沒有了。
也許,竟也許,環(huán)抱著痛苦,也算是擁有?
也算是,不虛空。
盡興時,闌珊意。
奶奶有一株劍蘭,精心侍弄,卻還是開過一次花,便死去。
傻傻一家人,在那美麗碩大的紅花前拍照留念。
被定格的燦爛,花朵,笑臉,明明沒有陰影,又為何,一家人會這樣籠罩進,無法挽回的悲劇里?
現(xiàn)在再看才發(fā)現(xiàn),那朵劍蘭,似支離破碎般,在我們的笑容外鮮艷,奪目。
是破碎,在照耀我們的畫面。
是離散,在奪走我們的明天。
而我們面對這樣的危險,卻不自知,卻不自救。
是太無力。
我不知,自何時起,這眉宇間,開始有這樣淡而揮之不去的愁緒?
再不與家人有歡聲笑語,逢年過節(jié),心中更是冷寂。
蒙上灰白的隔閡,你我至親,卻不比陌路親上幾許。
我們都隔了一整副軀體在愛著彼此,要怎么讓心貼近?
你永不會懂我。
我卻太看透你。
看透你和我不屬于同一個世界。
愛,愛又有怎樣作用?
說了太多,早已經(jīng)煩膩。
你們不懂。
那唯一懂得怎樣愛我的人,卻早已離去。
莫怪我心思闌珊,本來興味已盡,便只剩下任務(wù)似的命運。
一切并非我本意,只迫不得已。
只迫不得已,要失去,那祥和太平的盛景。
又怎會是我本意?
無奈玉銷花瘦
至今奶奶仍愛畫牡丹,國色天香,花開富貴,筆尖點點青綠紅黃,渲染,暈開,一朵一朵便就活靈活現(xiàn)。
奶奶本家的人,都愛極國畫。聽得她姊妹五個,有三人都習(xí)國畫。
小時候,我的世界,除卻那許多寂寞的玩耍,便罩滿筆墨紙硯,唐詩宋詞。
但我竟沒有修出絲毫雅致、傳統(tǒng)模樣,我叛逆,懶散,自由不羈。
因我愛的始終不是國畫,那許多年耳濡目染,皆如黃鶴樓空,不知所終。
再后來,奶奶搬離那個家,它不屬于我了。再不讓我接近。
那許多年氤氳仄暗的回憶,亦全如一夢。
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漢南樹。
轉(zhuǎn)首青陰,芳事頓如許。
不知多少消魂,夜來風(fēng)雨。
猶夢到、斷紅流處。
最無據(jù)。
長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
玉老田荒,心事已遲暮。
幾回聽得啼鵑,不如歸去。
終不似、舊時鸚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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