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遼陽城正值繁茂時年，城西葉家二小姐才剛許了未多久的婚事，源這來，便是入贅的二姑爺與葉家二小姐起了紛爭，而一向與姐姐相親的三小姐看不過眼去，恰逢葉家交好的廬州卞家公子出游到遼陽，在葉家住了下，又鬧出許多故事。

　　便說那日晌午后，如月閣中三小姐葉如月的貼身丫鬟兒青嵐急急小跑而來，說是堂內(nèi)喧嘩老爺夫人犯了難，如月自猜得又是李應(yīng)鐘與二姐相鬧。這李應(yīng)鐘本是入贅姑爺，葉老爺初起念他一介書生，雖家世比起自家有些許寒酸，倒也看重了他的文氣，清碧這才許得下身來訂了這門親事，孰料大禮行畢他竟威重令行，只當(dāng)是自己持家了起來，不說二姐時時暗嘆自己那些時日看走了眼，爹娘也怪他不懂禮數(shù)行段，又怕傳將出去給人家落了話柄，說是葉家又怎樣待應(yīng)過門女婿，恐是面上不好看。
　　不知是何大小芝麻蒜皮的磨蹭又教那李應(yīng)鐘挑揀起來打了牙祭。暗自尋摸著如月便喚了貼身的小侍往前堂去了。

　　話說另一邊前堂內(nèi)，李應(yīng)鐘正甩著袖子訓(xùn)斥，言語中藏著刺兒，正中的葉家老爺夫人聽著自得不舒服，二小姐葉清碧坐在側(cè)堂也耳里容不下，又愧又委屈掩著面兒哭出聲來。論事也確是小事，那日二姑爺自外打酒回園子，等了半晌也沒個丫鬟應(yīng)門，待從側(cè)門入了房一看，眾丫鬟正圍著清碧說笑著頑耍筆墨，便怒氣不打一處來，掀了桌子又扯了字畫，嚷著說是自己入贅遭人待見，連應(yīng)門都無人去應(yīng)一應(yīng)，撒潑起來。
　　這一來顧著頑耍省了本該的勞什事確是丫鬟們的不對，二來他李應(yīng)鐘莫名地就此鬧將起來未免難看了些，見清碧只是嚶嚶自泣，夫人勸著，也實在不好犯舌些什么，倘若應(yīng)成個偏袒，日后難相處。

　　當(dāng)下里如月邁進堂來，那李應(yīng)鐘正囂張得緊，且不若老爺夫人坐堂，怕是早摔起杯子碟兒來。一見三小姐便暗自收斂了些，自知三小姐的唇舌利害，拂了拂袖退到側(cè)堂。
　　如月見狀，倒也不多問，冷笑道：“也不知是那里來的火氣，二姑爺如此喧鬧起來�！崩顟�(yīng)鐘自知胡鬧心虛，嘆道：“倒不是甚大事，你二姐慣著丫鬟們養(yǎng)了性子罷了�！比缭聦ち藗�(cè)堂坐下，接了丫鬟遞來的白瓷茶杯道：“這可不能了。葉家上下怎得沒了規(guī)矩�！鼻灞探拥溃骸皼]什么，妹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jié)，是我的不對了。”如月正色道：“姐姐這樣一說我倒沒了主意。性子里鬧騰著，憑人怎么勸，都是耳旁風(fēng)了�！闭Z畢向李應(yīng)鐘試了個眼色，這李應(yīng)鐘好歹有些個心眼，知道是三小姐言中譏諷，又是給了臺階下，拱手道：“自房里的事，擾了這許多人，心里也過意不去，今兒個是我胡鬧了，這里給老爺夫人和三小姐賠不是�！比缭缕鹕淼溃骸斑@又是那里的理兒了，過了禮數(shù)的人，是要教訓(xùn)著�！庇譅苛饲灞痰氖郑骸敖憬銈松�，一回到我?guī)镒�，也好避了嫌�！敝链吮銓⒈娙松⒘巳�，如月清碧一并出了前堂，回了如月閣。

　　退下了其他丫鬟，清碧見沒了旁人，又不忍委屈上心，眼里噙了淚來。如月也不上前勸慰，直接道：“好姐姐，你這般順了他，教他愈發(fā)威風(fēng)起來，可不是沒了規(guī)矩�！鼻灞袒氐溃骸拔易灾植贿^他，他是個有性子的人�！比缭陆蛔∑鹕淼溃骸拔夷抢镏滥銈兊脑�。倒是他耍起來，鬧得一家子人不得清凈。今日你便休憩在這兒，免得回去又看他臉色�！鼻灞趟剂恳幌拢溃骸芭率俏曳績�(nèi)那名小鬟躲不了怪罪，那日見他出門吃酒，我?guī)讉�拾了他筆墨來頑的�！比缭碌溃骸斑@無妨，便將那丫鬟也喚來我?guī)�，說是姐姐離不開人照應(yīng)著，生疏人總是怕了手忙腳亂，平添許多不方便，諒他也編不出什么說辭來回我。”

　　清碧那貼身丫鬟名湘茗，年方十六，恰是愛耍的年紀(jì)，她人生得也有幾分靈巧，平日里清碧在房內(nèi)打磨時間，也虧得有她在旁伴著說笑。這一回功夫，卻也是抽抽泣泣，猜也知是二姑爺訓(xùn)過了。只是發(fā)髻散亂著，使人看了不尋常。一問才知李應(yīng)鐘教訓(xùn)之后將她的金釵子要了去，那釵子本是清碧私下里打賞的，這一要，說是便作懲罰，收了賞。
　　如月只覺蹊蹺。便是懲戒，也從沒有收賞一出，且說那釵子是夫人留予姐姐，姐姐后又賞賜給湘茗的，那里有姑爺收回的理兒。如此要了去怕是要換銀兩花，但凡出了門要花費著，葉家的帳房里會留下薄子記著，難不成是他李應(yīng)鐘心虛，銀子花得道路不正，沒有膽量去帳房報帳了。
　　雖心想著去查個水落石出，又礙著身份不便出閨，一時倒也沒了主意，如月正籌算著，貼身丫鬟青嵐見狀，知道小姐想著二姑爺?shù)氖聝�，便附耳道：“小姐不如拜求別苑那卞四公子，托他去尋個究竟？”如月回道：“卞公子住下并無幾日，又是別苑，想必是喜清好靜之人，不愿與姑娘們耍著，如今這等子事，怎好去拜見他，有人使不查這些，免得過后成了例了。”
　　“三小姐此言差矣。”如月一驚，回頭看去，只見那四公子正對著疊窗，拱手道：“小生無意探聽小姐們的私語，得罪了。”如月欠欠身回道：“四公子多禮了，何來得罪，這廂受不起的。還請公子稍候�！北愠隽朔�。
　　再次行過禮，四公子道：“小生居葉家別苑，也無他什么可答謝的，見三小姐愁思，想必是因為二小姐和姑爺?shù)氖聝簾┬�。”如月道：“這房內(nèi)的事讓四公子見笑了，不知四公子有何見教？”四公子道：“青嵐姑娘的法子便是最好，小姐金貴，小生這來去自如倒或許并得上力。恕小生直言，葉家這二房，好的也很好，那不知禮的也太不知禮，前些日子還見二小姐受了委屈，躲去別苑花園內(nèi)里悶氣。”如月回道：“四公子這么說了，我也便先不顧家丑不外揚了�！比绱诉@般道來一番，如月又添道：“這幾日姐姐住在我?guī)�，二姑爺沒了顧忌定又要出去惹混了，如若四公子方便，只盼能替我姐妹倆隨他尋上一尋。切記不可讓我姐姐知曉，且又會鬧出亂子來�！北逅墓勇砸粚に迹溃骸斑@事我便應(yīng)了下來，今個天色不早，待幾日后便來回小姐�！�

　　這卞四公子，說起來倒有些原由，代不得“公子”一稱，實則卞家的四小姐卞四蕓，幾日出游換上了男裝，搖身一變因而成了“卞家四公子”，隨行的丫鬟管家未曾敢向葉家老爺弄舌，許是受了小姐的托�？梢娖湫男砸灿行┰S頑皮，應(yīng)下葉家三小姐這一出，恰順了她的意，這幾日在別苑住得安穩(wěn)，也免不了些乏悶。

　　這日葉家請了戲子唱出，老爺夫人和諸小姐們都去了后花園賞頑。果不出一回，便見得李應(yīng)鐘悄悄奔了門房去，想必是要出去混沌了，四蕓便換了裝，跟隨而去。
　　城西的市面上紅火一向是過了城東的，其間酒肆第一家便是正街上“蟠淵匯”，風(fēng)吹得花綠酒旗撲楞楞響著，腳未進門便聽小二的呼喝聲，底樓大堂內(nèi)座無虛席，熱鬧得緊。李應(yīng)鐘回了小二直上里間。這里間看是間雅閣，待四蕓起了簾子，才覺別有洞天。里間內(nèi)另有套房，中央是四方桌，側(cè)兩排著些不少公子哥，緣來都是在耍賭的。至此四蕓暗自便明朗了幾分，索性是那葉家二姑爺賭場失了意，回房拿夫人和丫鬟解氣不說，還奪了丫鬟的財物來揮霍，怎個叫人不氣！
　　礙于葉府上好壞打過些個照面，四蕓亦不敢久立，這會子又著急不得，便暫先退了去，另選了間雅閣，扮作在內(nèi)里吃酒。
　　稍許些時辰，三兩地公子哥們也都回了，只見其中李應(yīng)鐘又沒有好臉色看，猜定是又將湘茗那金釵子輸了去，無財下注遭人的閑話奚落了。四蕓心里罵著，將杯中的酒仰頸而盡，置下了銀兩出門，又繞了兩條街巷，才踱回葉府。

　　“此事當(dāng)真？”如月絞了手帕兒，怒道：“這倒成了個事兒，說起來不怕人笑話，這等書生不中用倒好，偏又是親戚，心里嘴里都不來的，也難十分去問他。”四蕓一拱手：“三小姐莫氣壞了身子，小生是外人，葉府的內(nèi)事本不好隨自攪秧子，，怕就怕隨了二姑爺去，便完不了了罷�！比缭聦⑹峙羶哼f予青嵐，道：“這話很是。二姑爺平日里使性子，葉家也無誰能言語一句，怕是他早當(dāng)自己是持家的了。小女有一事相求，不知四公子肯不肯再應(yīng)我一應(yīng)�！彼氖|道：“三小姐只管說來便是，小生豈有不應(yīng)的理兒。”如月使了眼色，青嵐欠身退到閣前探過一探，合了房門。
　　如月起身行了正禮道：“四公子可否替我姐妹倆降他一降，小女自知這法子本是損人禮節(jié)的，如若四公子愿舍一次行止，隨他去賭上一賭，輸了些我這兒的家什，待回了堂，這邊喚了爹娘照應(yīng)著，讓他甩也甩不開簍子。只怕真是壞了公子的規(guī)矩，勉強也莫再應(yīng)下來了�！彼氖|急忙回禮道：“這又是那里的話，小生既應(yīng)了一回，理當(dāng)應(yīng)了二回，結(jié)了此事要緊，何來規(guī)矩不規(guī)矩一說。便是小姐將一信物予我，我拿去輸了他便好。”這般禮去賢來，如月自腰間摘了串玉墜交予四蕓，商議了大概，四蕓便尋了門出去。

　　話說李應(yīng)鐘又賭了精光，這邊心里正悶氣著，入了廂房也不見夫人和丫鬟，方想起住去那如月閣了，一怒之下便拂了圓桌上的茶具，摔到地上摔了個粉碎，又怕驚動了上房老爺夫人，也只得咽下怨氣合衣睡著，晚膳也攔了在房外。
　　次日一清早，可巧遇見下房新邀來的小丫鬟，擺了譜兒索來了些物什，命她萬不可告予別家，便出了門去，說是約了同窗文友游郊外了。
　　轉(zhuǎn)了幾道彎子至蟠淵匯門前，按了例子直進里間，卻見一人幾分眼熟又幾分生疏，暗自尋摸又確實憶不起名號，許是打過照面。剛有拘謹，只見那人摸了串玉墜子押注，既是來賭的，諒他認得自己也不敢造次，也掏了物什出來。說來也奇，平日里各有招數(shù)的公子哥卻都逐一賭得敗下陣來，臉色也不好看，李應(yīng)鐘一旁觀望著，心里倒也有些個痛快，不想輪著自個兒坐莊，手腳倒躊躇了。
　　那人冷笑道：“怎么，頑耍到這眼下的時辰，倒畏縮起來了。”李應(yīng)鐘那受得這般激，一伸手下了注，便搖起骰盒來。前兩番輸?shù)脩K，最后一番李應(yīng)鐘也是紅了眼，骰盒落定，起了，竟中了懷。這著實驚了人，眾公子哥圍將上來，這李應(yīng)鐘自打入了里間，還未曾有過贏的道理，今日這一回可謂是頭一遭。李應(yīng)鐘甩手道：“愿賭服輸?shù)�，注便歸了我了�！蹦侨说挂泊蠓�，留下玉墜子，轉(zhuǎn)身尋了門走了。
　　再回過幾番，李應(yīng)鐘自覺得心應(yīng)手得奇巧，又怕回了府上邊問將起來，只管要回前日輸去的金釵子，便打道回府，心里喜不自禁，卻未料進了前堂，中央老爺夫人正坐，側(cè)堂里是三小姐，似早猜得自己出行，穩(wěn)了穩(wěn)心神，便只得先行過禮。

　　葉老爺?shù)拿嫔毫饲�，厲聲道：“大清早起了身，也不見來用早膳，一大家子人，怎就你一個不守規(guī)矩！”李應(yīng)鐘套出備好的說辭，拱手道：“今兒個與同窗們相約，郊外耍去了，看時辰還早，便沒向老爺夫人請安，我的不是�！比~老爺冷笑道：“郊外耍去了？倒是你那些個同窗，一一道上名來�！崩顟�(yīng)鐘愣了些許，道：“城東瑤行草堂的先生們，皆是同窗。”念及老爺怕是不會親自過問，心想著打晃兒過去也便算了。葉夫人怒道：“你也不必掩飾，吃酒耍賭早說了出來，眾家也少受些辛苦，豈不念姑爺之德？大約我與老爺近年于家務(wù)疏懶，自然執(zhí)事人草克奪之權(quán)，致使養(yǎng)出這暴殄財物的禍患，若被外人聽了去，道是葉家姑爺嗜賭，祖宗顏面何在！”李應(yīng)鐘連說不知，“恐是訛傳，也未見得。”如月起身冷笑道：“既說如此，姑爺便將袖袋予我們看上一看。”語畢命小廝進堂，握了他手臂擼起衫袖來，金釵子、玉墜子當(dāng)啷響，如月道：“現(xiàn)有據(jù)證，何必還賴？既云不知此事，那金釵子玉墜子怎到了姑爺袖里？金釵子乃是娘傳予姐姐，姐姐又打賞了湘茗，這玉墜子是我腰間的物什，姑爺有什么說法，倒要洗耳恭聽了。若真?zhèn)�算計起來，倒是誰壞了規(guī)矩破了禮數(shù)。”只見李應(yīng)鐘的臉色轉(zhuǎn)了白，忽又轉(zhuǎn)了暗，便要開口狡辯，卻尋得一人又進了前堂來，定睛一看，不覺轟去了魂魄，目瞪口呆——竟是賭間內(nèi)里那幾分面熟的公子哥，笑著去了假胡須假眉毛，這才認出是前幾日居在別苑的那廬州卞家四公子，知曉自己是入了套，全然沒了神氣，念想著夫人那里不好交代了。四蕓笑道：“二姑爺莫算想著別處，這一大家子也不是非要取你的難堪，今日之事二小姐并不知曉，只看你日后應(yīng)下來是不應(yīng)下來�！敝链司车�，那里還有應(yīng)不應(yīng)之理，李應(yīng)鐘只管承了話下來謝罪，如月勸過葉老爺，便讓他先回廂里去，事兒暫也算告一段落了。

　　送畢姐姐回廂，如月攜青嵐行去別苑尋四蕓道謝，卻是聽聞廬州送了信來，說是中秋將至，喚卞家一行人早些回府里去。便叫丫鬟報了信，四蕓急忙出來相迎。如月道：“這些時日，有勞四小姐替我們這家事費神了�！彼氖|一驚，如月笑道：“如月也不是甚眼陋之人，已看出四小姐的裝扮了，見小姐一行未曾向我爹娘點透，便也不犯舌，免得又惹出亂子來。”四蕓欠身道：“這廂多謝小姐了�！比缭逻B忙扶起，道：“這又是那門子的行禮，我謝你還謝不過�！北阃氏峦笊系蔫C子：“這青玉鐲作謝禮，小姐莫嫌棄。”四蕓回道：“太過客氣了，這禮可不能收。”如月道：“這鐲子本是一對，現(xiàn)如今四小姐一只，我這自留著一只，日后便是姐妹了。直呼我‘如月’便是�！甭犃T，四蕓也不好多推脫，只得收下鐲子，道：“既如此，只稱我‘四蕓’罷。自家府里才剛來了信兒，催著回路，待晚膳時與葉老爺葉夫人道了去，后個便回去了，只盼如月齊門一送，便也足矣。”如月握了四蕓的腕兒笑道：“這自不在話下。”

　　兩日后，遼陽城西城門下，葉家如月三小姐便送了“卞家四公子”而去，鐲兒兩分，這情分，早在心坎里暗定下了。

　　這正是：
　　妙念算姑爺歸正路二小姐巧結(jié)玉鐲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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