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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雪照山城玉指寒。唉,可惜。
說這句話的男人聲音感覺有點耳熟,但這只是一小段沒頭沒尾的話,就像被無賴清風誤傳所聽到的那樣。他生活在風光秀麗的江南,從來沒見過雪。不過事情總是有個開頭。在他看到那個蘭衣婆娑的女子之前,他就開始聽到這些沒頭沒尾的話了。
但是女子的出現卻使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澳欠N感覺又來了。”經天子煩惱的把臉藏在羽扇下說。
蘭衣女子站在一株盛開的桂花樹下,烏發(fā)如云,雙眸如星。她的腰間系著一柄古樸的長劍,蘭色的劍穗和羅裙在夜風一起微微鼓蕩,仿佛謫如凡塵的月中仙子一般。
“什么感覺?”悅蘭芳笑嘻嘻的湊了過來。
“奇怪的感覺。討厭卻又躲不過,你知道的嘛!
“想看戲卻又被逼著上書房。”哥哥說。
“差不多!弊叩眠h了,他從羽毛扇中抬起頭,轉過去又看了一眼。她一定會舞劍,經天子想,在月光下裙裾飛舞,然后輕聲念著一劍霜寒四十州的詩句。
不過蘭衣女子卻伸手從桂花樹上摘了一簇花,低下頭去聞了聞,然后放在懷里飄飄然走了。
“還有多遠?”經天子問。
悅蘭芳搖了搖羽扇,嘴角輕揚,額間鬢角在側臉上投影出一個奇異的彎弧,永遠是這樣。這個表情在說,看,才一下子你就沒耐性了吧?我就知道。不過我不會告訴你,也不會讓你知道,因為你只能看到我的臉,我的表情,然后你的眼睛就不行了。
但是他的眼睛比他兄長以為的要好,這是個秘密,他們之間的許多秘密之一。各人都會有各人的秘密,當然,他們倆也會有共同守著的秘密。
“就在前面! 哥哥說,“我也沒來過,大概走到前面那棵柳樹,你就能看到了!
“為什么一定要坐船?”
“因為賞月還是在有水的地方比較適合。這條小路一直通到湖邊的渡頭,船我已經定下,到時候我們可以一邊吃蟹喝酒,一邊游船賞月。水月相映,清幽照人,我可以向你保證,你一定會喜歡!
想到即將見到的美景,悅蘭芳的眉和眼秀麗之極的向后舒展著,白玉似的印堂上那顆如血的朱砂在樹影下幽暗誘人。這是經天子最喜歡的一個表情。他不喜歡平日里哥哥對著下屬說話那種四平八穩(wěn)的表情,不過沒有之前斜挑嘴角那么不喜歡。他也不喜歡兄長對著長輩低眉順眼的說“是,我知道了”、“明白,我這就去辦”的模樣,或者是深思時眉毛強壓在眼睛輪廓上所顯露出的深沉陰郁。
“哥哥?”
“嗯?”
“你念雪照山城玉指寒這句給我聽。”
“只念這一句?你想聽我從頭念給你。”他清了清喉嚨,“雪照山城玉指寒,一聲羌管怨樓閑。江南幾度梅花發(fā),人在天涯鬢已斑……人在天涯鬢已斑……你怎么突然會想聽這首?”
“我不知道。”經天子搖了搖羽扇。這答案比告訴他哥哥,兄長的聲音不是他腦中的聲音來得容易。至少,在語調揚抑上,他認為根本不像。
游湖賞月,他想,一邊看著路旁三三兩兩夜出觀月的游人,那都是些孤身在外無可寄托的孤魂,為什么我要與他們走在一處?往年的中秋,都是在風檐春秋的庭院里,合家圍坐,笙歌至曉。還記得他每念一句詩,母親會溫柔的把剝好的螃蟹放進他嘴里!拔沂且恢恍∏嗤堠o張開嘴巴叫呱呱!备〉臅r候,他也會念些鄉(xiāng)間小兒常說的俚歌,逗得大家一陣亂笑。不過那時沒有哥哥,等兄長來了之后,他也就沒空去玩這些把戲了。他很忙,忙著跟在哥哥身邊跑前跑后,忙著吟詩聯(lián)句,努力的用他的智能裝出他的年紀所無法達到的莊嚴沉穩(wěn)。那時他感覺好極了,心中充滿了熱情,也渴望著他的兄長能報之更大的熱情。而今呢?或者幾年之后?也許那時他還是會有那種感覺。
他們漫步到那棵垂柳下,經天子想,前面的渡頭上會有只小船,一個穿黑衣的梢公蹲在船頭,他手里握著煙袋,里面點點暗火就像兄長身上紅衣的碎片。
悅蘭芳先走了過去,經天子則跟在其后。一輪巨大的圓月從稠密的柳枝間蹦了出來,一剎時,煙波澹蕩映空碧,遠山蕭蕭半抱秋。
雪照山城玉指寒……
“怎么啦?”
“呃?”他看著兄長,茫然中有點困惑,清澄里又有些混亂。
“是不是很漂亮?我看你都站著不走了。”
“月亮很大。”他手里的羽扇又搖了起來。“我又有那種感覺了,奇怪的感覺。”
“還沒消失?”
“不,現在沒有了!苯浱熳诱f,其實他言過其實。這感覺只是稍稍退了一些,但也僅只如此而已。他從前也有過這種感覺,只是從來沒有這么連續(xù)不斷的糾纏著他。就像水中的浮木,不斷的出現,再退下去,但沒有消失。從聽到那句詩開始,然后是那個蘭衣女子,他就一直有點恍惚。
但是,說實在的,他在這一兩次之前就有些感覺了。在他們攜手出門,走上濃香襲人的丹桂小路的時候就開始了。還是更早,從悅蘭芳跟他說一同賞月就開始了?
梢公穿著黑衣,但手里卻沒拿煙袋。他握著長篙,站在岸邊,船則半隱在水草的陰影里。
是的,總是這樣。雖然感覺強烈,但卻是錯誤的。經天子感到一陣焦慮,像是被一種比不安更銳利的東西刺了一刀般。但他告訴自己別傻了,扇子搖得快了些,似乎風能把不快統(tǒng)統(tǒng)吹走。
他們上了船,折好衣襟對面坐下。梢公給他們端上螃蟹和酒,然后飛快的把船推下湖。
清澈的月光順著船尾的波紋輕靈的流淌,然后悠悠的沈進水里。湖邊北岸,一盞盞暗紅的燈在黑暗里忽隱忽現,就像母親的死去的那晚,燈火也是這般。
“小經,在看什么?”悅蘭芳拉起了他的手,聲音輕柔如水。他知道這個聲音,就像他知道哥哥那種暗里張揚的表情一樣。這是兄長特有的“我假裝很生氣”時的語氣,這代表他其實真的生氣了,至少開始不滿。
“那邊有人在走動!苯浱熳油督o兄長一個他所能裝出的最佳笑容。
“你真不像你平常的樣子。也許我們應該呆在房子里,或者去看戲!
“也許是吧!彼α诵,心思卻想到母親死前在她房里拉著他手的模樣。她枯瘦的手包著他的,手指在他手上無意識的劃著,并且說:“好好照顧自己,以后娘不在了,記得要好好照顧自己!挥兴遣粔虻!币驗樯。难劬ι钌畹陌枷氯ヒ徽,暗紅的燈火將她的瞳孔也染成黑紅。她盯著他,卻讓他不寒而栗。幾天之后,兄長拉著大哭的他走在漫天錢紙的送靈路上。
為什么要那樣看著他?最初的情形并不是這樣的。父親把兄長帶回來的時候,母親的眼神還是溫柔的。他和哥哥玩在一處的時候,父親偶爾也在他們身旁,微笑著說他們是一對好兄弟,將來一起掌管汗青編。母親則會在一旁靜靜的看。兄長和母親很少講話,但這有什么關系?
晚上玩得累了,他會和兄長一起睡。哥哥睡覺的時候,喜歡側著身子對著床外,有時也會一只手搭在他腰上。如果兄長的手不放在那里,他也會把它放在那里,尤其是在兄弟吵架之后。這就是他那時的全部生活。他知道母親不喜歡哥哥,也知道兄長同樣不喜歡母親,但這又什么關系?
從岸邊劃到湖心是段很長的距離,長篙一桿一桿的撐。皓月當空,微波粼粼,一時之間只有水聲輕響。
“中秋有明月,都做歡喜相。隔岸燈火中,團團清輝上。人月交相慶,花月并生光。杯中亦得飲,舉酒同歡暢!彪m然詞句粗淺,但悅蘭芳清亮的歌聲合著竹筷輕敲泥杯的節(jié)奏,在這靜幽的夜里卻顯得無比的溫柔可愛。
經天子看著水中清光月影,想到悅蘭芳喜歡聽戲,小時候帶著他夜間偷跑到民里鄉(xiāng)間,去聽那戲臺上的忠義恩愛?吹脷g喜,在回家的路上,哥哥會就著月色唱那么一兩段。湖中夜風輕拂,他取了小幾上的黃酒喝了一口,反手握緊了悅蘭芳的手,然后跟著兄長的調子輕輕合了起來。
聲音一大一小,一清一濁,一高一低,一剛一柔,契合的在湖波山嵐間傳蕩。唱到末了,兩人相對一眼,像小孩子一樣哈哈笑了起來。
螃蟹蒸得甚好,鮮而肥,甘而膩。悅蘭芳取了一個,笑著對弟弟說:“秋風起兮蟹肉肥。小經,我們來玩猜謎。誰猜中了,輸家就幫贏家剝螃蟹。”
“你就喜歡那些奇巧的東西,我才不與你比。沒聽說過蟹亦獨食?還是自己拿著吃香甜。”經天子自己在盤中挑了一個,眼角卻看到一盞燈漂在了水上。
悅蘭芳跟著說了句話,他卻沒聽懂。但看到哥哥笑得蘭花下流蘇顫巍巍的樣子,他也跟著笑了起來。這顯然是句玩笑。
兄長有時候喜歡說些語焉不詳的江湖話,有時候也有一些市井之人的愚蠢表情,但仍然是他親愛的哥哥!八皇且恢涣晳T被關在籠子里的鳥,既高傲又危險。如果你能忍受得了,或者控制住他,這恐怕是最幸運的事!边@是他父親說的。經天子知道,父親在考慮汗青編御主的位置究竟要給誰。哥哥會證明父親的話嗎?還是會證明他的判斷比父親要好?
他的手被蟹殼刺得有些疼,但他卻心不在焉的剝著下一只蟹腳。
這么想著真是可怕。他已經失去了母親,如果再失去哥哥……他會拋下他嗎?他更喜歡色彩斑斕的世界,而不是黃金構筑的風檐春秋。只有他一人是不夠的,是這個意思嗎?而此刻他嘻笑著將蟹肉塞進兄長的嘴里,并就著哥哥的手喝了口酒。此刻他和兄長一起月下放舟,他們的手仍緊握在一起。他那身華貴的衣服會被壓縐,繡金的羽扇也被扔到了一邊,但如果能使他們一直在一起,誰管它?然而那種感覺為什么不停止呢?
湖里的水燈漸漸多了起來,紅光點點,隨波起伏,艷如繁星。月亮大得嚇人,幾乎像要掉進湖中一般。經天子覺著船下慘白的月影隨時都會把他們吞掉,然后凄紅的燈火將把這廣闊的湖面全部占據。然后呢?他想不出之后誰會來救他。也許會一直躺在湖底。
悅蘭芳松開了一直握著弟弟的手,指著那星星點點的水燈處!昂枚嗳恕吹搅藛幔磕欠N羊皮做的小水燈。之前我就聽說這里會有很多人來放燈,什么時候我們也去弄幾個!
“明年的這個時候?”他的手很疼。他搓了搓手指,卻發(fā)現指尖上有黑黑的污垢,于是側過身子將手在湖水里洗了洗。
“哥哥?”他的手在湖水里蕩了蕩,卻發(fā)現污漬更黑了。仔細一看,不是螃蟹上的油泥,而是自己的影子。被影子覆蓋的湖水里,除了他還有另一張臉,從陰暗的湖底悠悠的浮上來,亦喜亦嗔的看著他!案绺纾俊
“什么?”然后悅蘭芳的聲音完全變了,那是他從未聽過的尖厲的語氣,讓他嚇了一跳。“水里的是什么?”
經天子看到水中兩個人影親昵的靠在一起,哥哥拉著弟弟的手,兩人對著船上的人們微笑著揮手告別。就像一幅永恒的圖畫,逐漸沉向湖底。經天子忍不住伸手去抓,但手指剛一觸及水面影像就碎掉了,他轉頭看悅蘭芳,卻發(fā)現兄長的眼里盈蕩著憐憫與疼惜,俊美的五官仿佛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一般微微的扭曲。夜風揚起了哥哥血一般的長發(fā),適才緊握住他的溫熱的手掌印上了他的胸膛,經天子飛了出去。
我早就知道,他想。甚至在轉頭以前,就知道了。因為我有那種感覺。
月亮墜了下來,黑暗中千萬點紅光璀璨。腐爛的濃香纏住了他,經天子忍不住尖叫起來。
“小經?”
是兄長的聲音,遠遠從丹桂小徑的路口傳過來。他仍穿著平日里的紅衣,因為中秋的關系,他特地在發(fā)后插了朵垂金流蘇的血色蘭花,并在綴著血玉的孔雀羽扇下掛了絲別致的水晶墜。
“你還好嗎?”
經天子眨了眨眼睛,看到黯淡的小路彎彎曲曲隱沒在陰陰的林間。提著燈火的行人在他身邊喧囂往來,這讓他耳里一片雜聲。他把目光移到兄長略微焦慮的臉上,然后抬頭看了看天。
“月亮還沒升起來!彼f,“時間上來得及嗎?”
“當然!睈偺m芳以一副很滿意的口氣說,好象心中有著無比的期待!霸龠^半個時辰就是最佳的賞月時間,我們在湖上可以很盡興。你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
“我好象發(fā)了個噩夢!
兄長笑了起來,那種“你真笨的可以”的寵溺的笑聲,以經天子越來越討厭的方式!白蛱斓呢瑝艚裉焱砩线記著。夢到什么了?”
“我不記得了。”他說,半真半假。他只記得悅蘭芳狠狠打了他一掌,還有父親的那句話。他只記得一部分,但關于母親和水中倒影的地方卻真的忘了。
不習慣被關在籠子里,危險又驕傲……他一邊想,一邊快步走了過去。桂花在枝葉間星星點點的開著,經天子還未踏進樹影濃烈的氣味就已沖了過來。那不就是天生反骨的意思,他想。盡管用力搖著扇子,但他還是打了個噴嚏。
“你真不記得了嗎?”悅蘭芳一點也沒被花香困擾,甚至帶著些微享受的表情。他是個愛花、知花、惜花、懂花,自己也會種花的人。草木種類雖繁雜,但他不僅能略通一二,而且對于尋常難見的奇珍異草也頗有了解!扒锘ㄖ阏撸苋绻。樹乃月中樹,香亦天上香。也許是這異香讓你忘了吧!
“不過我還記得夢里你拿著父親心愛的芍藥與牡丹互接,結果害我也跟著被罰!
“那可就是噩夢了!毙珠L哈哈一笑,尖尖的下巴揚了起來,他在用最拿手的方式轉變著氣氛。“你怎么又打噴嚏了?身體沒事才好!
好得很,經天子揉了揉鼻子,那種感覺再度襲向了他。馬上我就會在前面的樹下看到一個漂亮的蘭衣女子,她身上還佩著一把劍,劍上綴著與她衣服同色的長穗。她站在那里是打算做什么呢?獨自賞月,花下舞劍,也許是在等人。
她一定很會用劍,等的也許是仇家,也許是——他偷偷看了悅蘭芳一眼,兄長正一臉愉悅,絲毫沒有感覺到即將發(fā)生的事。然后蘭衣女子真的出現了,站在桂花樹下,衣袂飄飄,劍穗飄飄。
“呼!”經天子深深吐出一口氣,揮之不去的異香使他感覺腦袋發(fā)麻。
“有什么不對勁嗎?”
“沒事,真的。我只是覺得這里以前好象來過,也許是那噩夢殘留的感覺吧。以前有來這里賞過月嗎?”
“沒有,從未來過!睈偺m芳一口否定,并拍了拍弟弟的肩!耙苍S是夜色和花香的關系,深沉濃郁的光影氣味容易讓人產生幻覺!
他們走過女子身邊,女子背轉過去伸手摘花。經天子看到兄長微微瞧了一下她的背影,然后半掩飾的抬高羽扇遮住他的眼睛。
她會把花掉在地上,經天子心想。現在感覺更強烈了,好象腦中的景象在下一個瞬間就會發(fā)生一般。那個女人會把花掉在地上,而一旁的悅蘭芳會說“可惜”,然后走過去替她撿起來,并順勢打量她的眉眼。
但是蘭衣女子并未將花掉落地上。她的身手甚是靈巧,手腕翻轉之間便摘了一大串。然后轉過身,看到走過身邊的年輕人,先是一怔,然后朝俊俏的兄長羞澀一笑。至于經天子,她卻只是略微頷首!笆ФY了。”她輕輕說著,眼角卻瞟向了悅蘭芳?吹娇∏紊倌杲o了她一個笑容,她臉一紅,低頭匆匆走了。經天子站在他們身旁,抬頭看著滿樹齊開的夜花,心想,嘿,臨芳一笑,多情難表……
“小經?”兄長已經收回了再見的眼神,看著他的臉上笑吟吟,沒有半點異色!敖褚沟幕ㄩ_得真好,你也想摘嗎?”
經天子聽到這話,立時把視線從樹間花影中轉回來。他直直的看著悅蘭芳,面無表情的樣子在昏暗的夜里顯得有些高深莫測。如果他對兄長只有簡單的感覺,單純而熾熱的唯一,那么當他發(fā)現兄長的情事時,一切就會轉變。也許會像風中燭火一樣無聲熄滅,也許會不退反進粉身碎骨。但這其中還夾有其它的感覺。比方說,自尊。高傲的自尊。比方說,野心。熊熊燃燒的野心。是一種只知云愁雨恨的女子無法想到的感覺,一種縱使烈焰焚燒亦不回頭,強韌得無法死去的愛恨交雜。
況且,目前將兩人緊緊聯(lián)系的不只是愛恨,也不只是血緣。秘密,他們之間共同的秘密,他們彼此各自的秘密,將他們綁在了一起。
“怎么不說話?你還好嗎?”
他覺得一點也不好,他要溺死在這花下了。但經天子最終只是搖了搖手中的羽扇,努力做出一副逍遙的模樣,說:“你幫我摘一把,但不要太多,我擔心我的鼻子!
悅蘭芳笑著抬手掐了一簇,放進袖子里!按龝诤,味道就沒這么濃了。夜風一吹,你就會覺得又涼又爽,到時候這小簇的花香就會變得清幽迷人。”他正說著,風就迎面撲了過來。帶著些微的水氣,吹散了昏熱,經天子果真覺得好多了。
如果那個感覺回來了,我要不要告訴他呢?經天子猶豫著,我為什么要告訴他?就算這種感覺太強烈,太奇怪,但又有什么關系?
一定是黑暗和桂花的味道造成的幻覺,也許是夢的一部分,也許是那個女人的關系。在黑暗的樹下,所有的女人站著看起來都一樣。他習慣性的把臉埋在扇子下,決定把混亂的思緒丟到腦后。
這里只有我們兩人,可以愉快的游船、賞月、喝酒。中秋是個好日子,沒有爭執(zhí),沒有敷衍,也沒有謊言。只是普通的出游,而不是——
雪照山城玉指寒。唉,可惜。啊,可惜!
是誰在念詩?不是悅蘭芳的聲音,他不會只念這一句,而且念的時候語氣不是這樣的。經天子不記得兄長是什么時候給他念過,但他就是知道。
只念那一句有何用意?可惜又是什么意思?
任他聰明絕頂,天縱英才,卻也得不出答案。在悅蘭芳一陣低語后,他的心思就沉了下去,他又是只想著和兄長一起過節(jié)賞月的經天子了。
近水處,垂柳漸漸多了起來。盡管在偏僻的郊外,這和樂融融的秋夜卻也有人在道旁柳下行商,賣的是可放在湖中觀賞的水燈。這種水燈為羊皮所制,不易進水,點燃后飄于水上,煞是好看。廣為流傳后,好事者起名“一點紅”。
悅蘭芳笑著和弟弟閑聊水燈的出處,這鄉(xiāng)里民間的一點子事,被他伶牙利齒舌燦蓮花的一說,倒也別有風味。經天子看著遠遠掛在柳枝上的一點暗紅,熟練的一邊應對,一邊想著自己的心思。他原本也很喜歡這像酒又像血的紅色,艷而不亮,靜中有動,誘人卻又危險,讓人不敢輕心。現在的他卻偏好用黑色和金色裹著自己,連拿的扇子也是與紅相對的暗綠;叵霃那,他總是感到驚異,不過事實就是這樣。
在悅蘭芳初來風檐春秋的那段日子里,他會穿著和兄長一樣的紅衣,拿著和兄長一樣的紅色羽扇,做著和兄長同樣的表情動作。如果只看衣物只聽語調,也許連他父親母親也分不出真假。這是個有趣的游戲,一開始他是這么認為?傻搅撕髞,人人都只記得紅衣悅蘭芳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某些東西被哥哥奪走了。他覺得很委屈,雖然他仍舊懷著對兄長的愛,但在一次爭執(zhí)中,他打了悅蘭芳,打到兄長白玉般額頭流了血。這讓悅蘭芳的額上永遠多了點血紅的朱砂,也讓他結束了王子與貧兒的游戲。第一次,他將心愛的東西讓給了別人。也是第一次,他感到害怕,害怕得睡不著覺。他覺得自己像是中了毒一般,冰冷的一個人躺在自己的床上不停的發(fā)抖。
他們終于走過了燈籠處,前路漸漸有了光亮,也許是月亮快要升起的緣故。
“還有多遠?”經天子問。他說就快到了,雖然沒來過,但在盡頭的柳樹處就能看到渡頭。他說他保證那里的景色我絕對喜歡。然后,他念了那句詩。
悅蘭芳羽扇輕搖,水晶墜在空中劃著一道道晶亮的弧線。他的臉微微側著,艷紅的唇抿了起來,嘴腳處笑意流轉。“就在前面。我也沒來過,大概走到前面那棵柳樹,你就能看到了。”他說,然后興致盎然的念了幾首前人的應景詩。經天子怔怔的看著他,幾乎沒聽到,那種感覺又回來了。
他這個兄長,一年前令兩個女人雙雙死在了那個黑暗的夜里。一個埋在桂花樹下,一個沉在湖底。那是個秘密的任務,悅蘭芳從未公開此事,即使他會臨風憑嘆:綠楊庭院,斯人憔悴,相思難表,夢魂無聚。這果真應了父親那句高傲而危險的評語。之后,回復任務途中,兄長一直試著告訴他,他是情非得以于心有愧。而他卻冷冷的想著:你為了任務與她們虛與委蛇,她們?yōu)榱四愠鲑u了父母兄弟。情之一字穿腸毒,你知我知,代價如是。
為什么要告訴他呢?他在心里愉快的說。就這樣,沿著注定的方向,然后在結局的瞬間改變它!你可以做到——如果你能夠用雙手生生掐死一條性命,然后靜靜把它沉在湖里,藏在心底,你便什么事都做得到!
經天子想著想著,不自覺的微微笑了起來。兩只夜鳥的黑影咻的掠過樹梢,然后融入更深的黑暗里。悅蘭芳問他因何事而笑,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趣事。他說,是的,非常有趣。然后他將以前的回憶扯出來胡說,談到悅蘭芳剛開始學畫時的那些鬼畫符,自己背書時偶爾的顛倒錯亂,還有兄弟倆月下偷酒比劍,攜手逃課去戲班學藝……講到后來,他自己也有些沉溺其中了。
雪照山城玉指寒,一聲羌管怨樓閑。江南幾度梅花發(fā),人在天涯鬢已斑……
經天子停了下來,他突然想向哥哥敘述之前的那個噩夢,因為他仿佛又感受到兩人身體里那一點點血緣的羈絆。哥哥還穿著紅衣,哥哥會眉目舒展的溫柔的聽他說話,然后羽扇輕搖明艷照人的對他微笑。
但是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字句在他舌尖飛快的一閃而逝。他聽到母親低啞熾熱的說,只有他是不夠的。而他心里卻被另一個聲音所占據,聲音一字一句的念著那句悲傷的雪照山城玉指寒,然后說,唉,可惜,然后裝腔作勢滑稽的大聲叫著,啊,可惜!
月亮從樹影間跳了出來,當頭壓下。轉輪似的圓滾,雪一般的冰涼,可其中卻依然駐著黑影,就像瑩瑩波光旁的桂花樹。悅蘭芳正在和他討論這清麗月色,他努力的搖著扇子。
黑衣的梢公站在岸邊,船在水草的陰影里搖搖晃晃。那是普通的渡船,就像任何在其它渡口所能見到的一樣,只是今夜用來游湖。兄長喜歡奇巧的民間事物,在他眼中,一葉扁舟與畫舫樓船幾無所差。
只是這污黑破舊的小船,如果被他隨意跺跺腳,是否就會被雪般的波光所吞噬呢?他握緊了扇柄,但卻覺得手指一陣冰寒。嘿,多情難表,什么在水下侯著?
船滑向湖心。螃蟹和酒端放在他們面前,切成如蓮花般牙瓣的瓜果也在一旁備著。梢公站在船尾,竹篙換成了櫓,黑色的槳板翻出水面卻泛著銀光。悅蘭芳不羈的坐著,腳一直伸到了船頭,衣角也被湖水浸濕了一小塊。他替經天子倒著酒,唱著小曲,鬧著要和經天子玩月謎,血色蘭花在他發(fā)間怒放。
經天子一口一口的抿著酒,笑吟吟的看著悅蘭芳。船在圓月與倒影之間飄蕩,時間仿佛就此停駐。
先是出現一盞,然后湖里的水燈會逐時遞增。微弱的紅光多如繁星,卻不住的浮沉掙扎。人渴求著光明,但在黑暗中行走。
已經快是時候了,他有些明白,也有些釋然,就像他能夠看到被月光染得雪白的水面下那蠢蠢欲動的腐爛的丑陋的雙手;叵胨潭淌當的甑倪^往,黑暗的欲求和天真的喜悅之間暗潮洶涌。他看著兄長俊俏的臉,深沉的眼睛飛揚的眉,額際那顆掩蓋疤痕的朱砂像血一般濃艷。那也是出自他手,在一個暖風熏拂的下午,趁兄長在花陰下午睡時點的。多年之后,他看到悅蘭芳在秋夜的桂樹下?lián)碇莻蘭衣女子,就知道他必須作出決定,知道那黑色的毒種已經發(fā)了芽。猩紅的衣袂在暗夜里翻飛,他也做了決定,但只是埋在自己心底。因為對于有些事,緘默是必要的手段。
他剝著螃蟹,伸頭在悅蘭芳的杯子里喝了口酒。小船在湖心悠悠的打著轉,一片黑影潛到了船下,經天子卻笑著裝作沒看到。
紅色的燈籠下了水,一個接著一個,串成線,連成片,像紅色碎片在虛空中翻飛飄蕩。他的手被利殼刺得一痛,低頭看去,原本白玉般的手上又黑又腥。
雪照山城玉指寒,一聲羌管怨樓閑。江南幾度梅花發(fā),人在天涯鬢已斑
他不動聲色的把手放到湖中洗了洗,然后看到了水下的人影。
“哥哥?哥哥?”
悅蘭芳的聲音在他身旁響了起來,船歪了歪,他的呼吸噴到了經天子的脖子上!笆裁?水里的是什么?”
臉從水下慢慢探了上來,清晰得就像在照鏡子。那是哥哥的臉。斜挑的鳳眼微微笑著,瞳孔深處卻寒冷如冰。他在對著那些為情所迷的女人們時是這幅表情,對著自己時也是這個模樣。但也是這個表情讓經天子明白,這一切對自己而言并不是全部。只有他是不夠的。只要閉著眼睛,保持緘默,乖乖跟著哥哥一路走過就能永遠活在幸福中是不夠的。在那個黑沉的秋夜,他和悅蘭芳并肩站著,湖水泛著漣漪,濃郁的花香將所有侵蝕的時候,他曾問他,現在,你后悔嗎?悅蘭芳搖著扇子,對著黑暗中蟲鳴處濤聲處,疲憊卻又輕松的冰冷的笑了。
“綠暗紅稀猶可事?惟有歸來是……”
水下的影子滲透了船底,纏住了經天子的腳,潮水般涌爬進了他的心里,讓那黑色的芽飛快的抽出了荊條枝葉,爬滿他整個心房。他聽到頸邊的呼吸聲頓然停止,然后是肋骨清脆的斷裂聲,而兄長——
蘭花掉在了水中,湖水使那紅色越發(fā)的幽暗。悅蘭芳的眼瞼仿似明了般半垂著,雪白的臉因痛苦而扭曲。樹林里的夜鳥撲騰著,叫了起來,經天子疲憊而輕松的微笑,有些著迷的看著血從悅蘭芳的嘴角蜿蜒而下。船在波光中不安的動蕩,他知道水下的影子在催促著他。
“再見……不,永不再見了,哥哥!
他掌心勁力微吐,悅蘭芳像蝴蝶一般飛了起來。影子沉了下去,濤聲和蟲鳴歡樂的唱著歌,而他依舊笑著,衣袖輕拂,把水面殘留的倒影給抹掉了。
“小經?”
純正清亮的儒音,尾聲微微有點上揚。是悅蘭芳的聲音,從無盡處傳過來。熟悉的桂花香氣籠罩著他在黑暗中沉沉浮浮,經天子猛的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發(fā)現他正站在夢境的渡口,四下里悄然無聲。月光靜靜照著大地,湖水微瀾,花影重重。用了好一會兒時間,他終于想起了自己是誰,自己在哪里又正在做著什么,就像一個人睡醒后的恍然大悟一般。他向渡口走了幾步,發(fā)現自己手中空蕩蕩的,于是折返回去,摘了枝桂花拿在手中把玩。沒有扇子,這讓他有點不習慣。
他知道這是他踏向他那巨大野心之路的考驗,在他的心境里,在他無數個謎般的命運分歧的起點。汗青編、坤靈界、邪能境、冥界……一路走來,都是選擇,卻全不是終點。他記得從前問悅蘭芳后不后悔,在做出了選擇之后。悅蘭芳說,人生路跌宕起伏,去向哪里,結果如何,但求不悔。走下去,不用在意,經天子此時也只想著如何繼續(xù),即使一個人。
踏上擱淺在水草中棄置的小船,船悠悠蕩蕩的向湖中的月亮飄去,他知道那是這段旅程的終點。
“小經,你還好嗎?”
他恍惚的又聽到悅蘭芳的聲音,那鮮紅的羽毛徐緩的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精巧玲瓏的吊墜也在空中悠悠的蕩著。可這里只有他一個人。
湖中沒有那奪人心魄的紅色水燈,水下也沒有癡男怨女們的影子,這世界已被月光清洗得白茫茫一片。經天子茫然的看著水中的倒影,由于修煉陰陽雙冊的緣故,他前鬢額發(fā)已由原本的金色變得雪白,而所謂的華麗的裝束、頭冠、甚至羽扇也都成為了過往贅物。
我已不需要這些了。經天子下意識的笑著把手中的花揉得粉碎,然后星星點點的投入湖里。偶爾一兩點零碎沾住了不愿離去,他玉指速彈,將無數點金黃沉入水中,現在他真的是孓然一身了。
“雪照山城玉指寒,一聲羌管怨樓閑。江南幾度梅花發(fā),人在天涯鬢已斑。”
他沉默半晌,清了清嗓子,幽幽念起這句一直在心中回響的詞句。然后感覺消失了,全都不見了,就像夢境一樣離開了。
醒了嗎?他看見自己仍盤坐在冥界的靜室里,眼前記時的沙漏表示離入定前不過幾個時辰。
“真快。”他忍不住發(fā)出聲音說道。聲音只是回響了一下就消失了,這里除了他,誰也不在。
剛才那是怎么了?他的腦中有個意念在問。經天子張嘴想說“我做了個噩夢”,不過那感覺消失了,仿佛從來沒有感到過!把┱丈匠怯裰负彼貞浟似,然后冰冷的笑了起來,自言自語說:“唉,可惜。不記得了,什么都!
他閉上了眼睛,世界再次沉寂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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