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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年輕的時候,喜歡乘一葉小舟,從流飄蕩,任意東西。那些年,不系舟馮嵐這個幾個字,在江湖里也是響當當?shù)拿!?br> 他這樣說著,一邊輕輕晃動著手里的酒碗,將臉龐湊過去嗅那酒香?上肜锊皇敲谰萍厌,掛不住壁留不得香,邊關只有燒刀子,劣而且烈,這么晃得兩晃,渾濁的酒液立時蕩了出來,潑了他一手一臉。
馮嵐訕訕一笑,一口仰盡碗里的剩酒,拿袖子沾干了臉上的酒漬。他那雙衣袖上深深淺淺的酒痕夾雜著邊關的黃沙,已然瞧不出先前的顏色了。
楚偈笑了笑,提起酒壇又給他滿上。
馮嵐屈指輕輕叩著碗沿以示謝意,一邊沉吟道:“聽說你是鎮(zhèn)江人?”
楚偈微微一笑,算是默認。
馮嵐卻也并不用人回答的,只是自顧自講下去!拔疫@人有個習慣,去過一次的地方從來不去第二次,無論多美的地方也不會流連超過三天。所以才得了個‘不系舟’的名號!彼皇志局骂M的幾縷亂髭,一手愛惜地撫摸著一把殘舊的琵琶!拔夷菚r撐著船,載著酒,背著我的老伙計,放歌縱酒,好不灑脫!”
那琵琶不知是什么年代的物事了,黑黝黝的全無光澤,竟是熟銅鑄就,形狀端厚古樸,不類近制,只是邊關風霜多年,琶身固然劃痕累累,品相脫落也無處可以修繕,就連弦也只余了三根。
“這琵琶……”楚偈瞧著銅琶,略有些憐惜地喟嘆。
“你莫瞧它少了一根弦,就算只剩下一根弦,我照樣彈得出霓裳六幺……”
楚偈低低笑著“嗯”了一聲。
“我來邊關之前,唯有一處地方去過兩次,加起來盤桓了六天,便是鎮(zhèn)江!闭f到這里,馮嵐就悵然嘆了口氣。邊關歲月催人老,晃眼間他已在此地已逾三年,想起當年往事,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遂端起酒碗來一口吸干,抹著嘴問:“你即是鎮(zhèn)江人,城北江邊有座‘得月樓’,總是知道的吧?”
楚偈伸手又幫他添滿酒,仿佛略微思索了一下,方慢慢答道:“恍惚記得有這么個地方!
馮嵐其實并不要答案,只是要個人聽他!肮锩晡业谝淮蔚芥(zhèn)江,正逢上元佳節(jié),鎮(zhèn)江城里張燈結彩金吾不禁。我一向討厭這等繁華喧囂,便不肯進城,只順著江繞城而過,漸漸到了城北一代。那時節(jié),月明星稀水天一色,遠遠瞧著城中燈火燦爛,也就不覺討厭,更妙的是一縷樂音婉轉而發(fā),清幽曠達,襯著碧空如洗江水湛湛,真真令人心曠神怡!
“我倚在船頭,溫著酒,枕著月,傾聽那一縷清音,只道是誤入了神仙洞府。直到曲終半晌,尤覺余韻繞梁,我才反應過來,那是一支簫曲。你看我這琵琶材質,當知我的脾氣,一向只愛‘鐵板銅琶唱大江’的豪氣,于南地的絲竹多有些……咳,腹誹。未想到這等喜慶節(jié)日,竟也有人也如我一般厭棄那煙火繁華之地,躲在此處品簫;何況,這簫韻洞明出塵,雖未謀面,咱心里可已將這品簫人當了解人!
“我因駕了船,依記憶向簫聲消散之處劃去,江邊一帶空曠,唯有一座粉磚青瓦的小樓臨江而建,月色清明,正照見樓上匾額‘得月樓’三個大字。方遲疑時,恰恰簫聲又起,這次卻是高山巍巍,江水湯湯,身雖未至,心向往之!
“想我遍游江南,此時如何不技癢,當下抄了琵琶就和了起來。誰料我琵琶聲一起,那簫嗆了一拍,竟而停了。我自知唐突,卻也不肯停手,不免轉了調子,絮絮而彈,道是:‘良辰美酒,知交新友,慕爾雅樂,唱合酬讎。’”
他口里哼著調子,左手端著酒碗,右手已然在桌上攏捻抹挑起來,唱之再三,頹然長嘆!耙贿B三遍,那簫聲依舊寂然,我心中不免失望。原道是個知音,孰料我知他,他竟不能知我。這般想著,曲已三折,那簫音勃然清發(fā),悠悠揚揚。聽那簫聲自述,幼慕名山大川,惜乎家教敦嚴,不能遠游,紙上得來終覺淺,今得君聲敘端由!
“我心中大喜。人道俞伯牙《高山流水》識得了鐘子期,那鐘子期卻并不會琴,只不過聽懂了曲中之意,便能千載傳誦。而今我們知音二人,竟能以琶音簫韻酬答唱和,千載之下,豈不羨煞后人!”
“我因以琵琶作筆,細細向他描畫,衡山之煙云,廬山之飛瀑,雁蕩之巧石,峨眉之秀麗,青城之幽涼;湖是煙波畫舫,江是逝水滔滔,海是橫無際涯……那支曲子本無定譜,徑自由心中流出,一氣呵成全無滯澀。難得的是那簫聲,低昂婉轉,如清風浮云,纏著山繞著水,盤桓而行;蛸潎@,或神往,宛如擊節(jié),莫不中音。我自垂髫便弄琵琶,頭一遭將它催得十分完滿,這一種酣暢淋漓從未有過。”
“一曲即罷,萬籟皆息,月在中天,江水如鏡。我心中澎湃未及平息,簫聲已然再起,殷殷問詢北地風光若何?我那時足跡尚未及北地,只以琵琶漫應道:‘江南已將踏遍,正要向北地一游,君如有興,何不同舟?’”
“這曲聲一出,我自己也愣了一愣。想我馮嵐孤僻驕傲慣了,獨來獨往十幾年,縱有一二好友,不過神交而已,若把臂同游,不超三日便要倦的;何曾想過要邀人共舟?!然話既出口,心中卻又不由微動,若得此吹簫人同舟,也不失人生一大樂趣。如此一想,那琵琶聲也雀躍起來,反反復復只將‘君如有興,何不同舟’一句彈撥不休,初尚敷衍,漸而肅然,漸而殷勤?赡呛嵚暎褂謫×!
說到這里,馮嵐自喉中低低“嘿”了一聲,一雙長眉齊齊挑得一挑,依稀尚帶著幾分當年那倨傲之態(tài),只是語聲卻幾近自嘲:“馮嵐是什么人?何嘗這樣求過人,七八轉后耐性已然耗盡,琵琶聲也不客氣起來。這吹簫人雖然神乎其技,惜乎見識未足,縱有些許丘壑,總歸是閉門造車得來,未能全然脫了匠氣;其意境雖然高遠,卻全憑了天生一副闊達胸襟,至此已是極限了,說起來方能算窺室而未入室。然是人天賦絕佳,若能驅入江湖中歷練二三載,當可再上一境界。我將這番意思表述一過,便息了琵琶靜候回音。我話已說到這個份上,斯人若再猶疑不決,也只有緣盡于此了。”
“這一次沒等多久,簫聲顫巍巍響起,有一瞬間,那簫聲似乎要哭將起來,卻又強笑道:‘君歸日,可否偶過故人,以慰思慕?’我將琵琶冷然截道:‘平生不二游。’簫聲頓了一頓,再起時已換了《陽關》。他那里殷殷送別,我沒有不走的道理,將要拋了琵琶去放舟,思忖了一下復又忍住,人生得一知音不易,無緣同游也不必鬧得陌路一般,他日對面不識,豈非憾事?我將這琵琶聲打斷《陽關》,那簫聲便只余了一縷,長長一聲,反復思量,不盡遲疑!
“這一聲之后,足靜了有半盞茶的功夫,忽然朗朗一聲宛如長笑,那簫聲仿若是解開了一個極難的題,說不盡的通透豁達。然后那得月樓上燈影搖動,東窗間簾櫳掛起,露出一個才及笄的少女來,華服嚴妝,雙手執(zhí)簫,端端正正對著我行了一禮。我猝不及防,吃了一驚,連忙側身回了一禮,再抬頭時簾櫳已落,唯余燈影!
“當時月已將西,天色微白,遠處人聲漸起,是城里看燈的游人將歸,我卻只呆呆立在舟中,心里百味雜陳。先前邀人同舟已是唐突,復又咄咄相逼氣勢凌人,說不歉疚是不可能的,但要道歉卻也一時無從說起。正彷徨時,《陽關》調灑然再起,細聽時卻又并非《陽關》,分明是:‘良辰美景,知交新友,雅樂相慕,唱合酬讎!呛嵚暪怙L霽月,我心里豁然開朗,我二人相交在樂,得其意而忘其形,又何必斤斤于男女之防?她一個女孩兒家先已想通,我平素曠達自詡,竟還惶惑于此,豈不落了下乘?想至此處,不由放聲大笑,解纜放舟,順流而下,遠遠聽得簫聲又轉為《陽關》,一疊二疊復三疊,漸行漸遠漸消散……”
“那夜之后,我循運河北上,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的時間,若說遍游北地自然不夠,若用來下一個決心,卻已足夠了。”
“三年之后重返鎮(zhèn)江,已是暮秋時分,風景依舊,江清月白,但不知人,尚能如故否?泊舟得月樓下時,月才中天,伸手握住撥子的時候,竟也無端有些情怯。馮嵐自號‘平生不二游’,而今卻覺得,有些心情,無論如何也想要向告訴某個人的。”
“想對她說,北地風光大好,與江南迥異,說不盡的雄偉奇渾,然江河已屬異族,瘡痍滿目,生民涂炭;想對她說,嵐固性耽山水厭俗世,卻不能太上忘情視若無睹,然孤身一人,縱然勇武,救得一人救不得一地,救得一時救不得一世;想對她說,嵐閑散一世,胸中熱血未冷,兩河義軍如火,今將棄山水而就金戈,自此后琵琶聲無暇風月,唯余殺伐……琵琶聲響了終夜,得月樓頭寂然無聲。”
“其實這樓一看便是城中富戶的別院,平日只留一二家人看守打掃,閑暇時前來納涼賞月。如今仲秋早過,天氣漸涼,只恐正月以前都未必再來的了。長途跋涉歸來之前不是沒料著過這般的情景,然這世上總有些事不做到便不能安心,有些話不說出來,我骨子里那點閑散傲慢和這老伙計,便總不肯平心靜氣跟我向戰(zhàn)場來。”
他將那銅琶抱在懷里,用衣袖細細擦拭琶身,手指勾在弦上低低發(fā)出一個顫音。弦上得有點緊,這個顫音也帶了些鐵騎突出刀槍交爭的味道。楚偈以為他是要乘酒興,彈奏一曲,連忙正了正衣襟,坐直了身子。馮嵐卻雙手橫托了那銅琶,直直遞了過來。
楚偈臉上紅了一紅,忸怩道:“……不……不會!
馮嵐大笑,立起身來將琵琶送在楚偈懷中:“你便會,也沒法彈的,前兩天一場混戰(zhàn),那撥子被我丟出去殺了一名金騎!甭犓Z氣并無遺憾,倒是眉眼斜立,帶著一股子睥睨自傲。
楚偈手忙腳亂接住那琵琶,珍而重之抱在懷里,訥訥看著馮嵐,一時無語。
馮嵐也不理他,棄了碗,自顧自搬了酒壇豪飲,長鯨吸水般將一壇酒飲得罄盡,拿衣袖抹凈了酒漬,長笑一聲:“痛快!”將酒壇向桌上一立,指著楚偈懷中的琵琶道:“明日戰(zhàn)饒風關,此役大惡,這老伙計,你代我照料幾天!
楚偈是文人,主管軍中賬目并書札往來,照例是不上戰(zhàn)場的,每逢戰(zhàn)前向他交代東西的也不在少數(shù),聽了這話,便將雙臂緊了一緊,把琵琶抱得更端整了些,才要照例說些“放心”的套話,卻聽馮嵐又道:“要是我回不來,就幫我埋了它!彼@樣說的時候,乜斜著一雙醉眼,漫不經(jīng)心地摸著下頜上幾縷短髭,聽那語氣仿佛只是在說天氣不錯。
楚偈那套話也被噎了回去,整個人都有點發(fā)怔,直到馮嵐抬腳要走,方才如夢初醒般跳將起來,急急問道:“那后來呢?”
“后來?”馮嵐回了頭看他,頓了一頓才想起先前的話題來,“哦,你說后來……”
“后來我就白天在舟中睡覺,夜里爬起來操弄琵琶,彈的還是第一夜里那些曲子,反反復復,一連彈了四天……”
“到了第五天夜里,才將撥子動了一下,弦尚未曾調好,忽然一線簫音沛然而發(fā),響遏行云。我整個人都愣了,等了幾日,早已絕望,不過盡人事而已,今兒竟真的等到了,又如在夢中一般,一時不敢便信。那簫聲沖天而起,如一只雀鳥般在云間翻飛,雖然滿是久別重逢喜出望外之意,那簫聲卻大不如前了,透著一點子沉郁疲憊,轉折之間也頗覺滯澀!
“那是一支普普通通的迎賓調,她只是反反復復地吹,一轉兩轉三轉,三轉之后滯澀大去,我所熟悉的那個吹簫人似乎又回來了。她的確是于簫上有天賦的人,卻不知為何荒疏許久!
“我一邊出神一邊調弦,琵琶弦上得緊了,聲音尖細得近乎于質問,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那質問已自指下流了出去。簫聲便自云間倏然急落,宛如長嘆:‘自君別后,不執(zhí)管弦;北地已屬夷狄,每有憂葵之嘆,兼慮君子平安,今見故人無恙,可釋懷矣;然北地生民涂炭,終不能不縈于懷。’”
“再后來,我們都忘了那些名山大川,我告訴她我將向兩河投奔義軍,此番一去,不欲生還。她停了簫挑了簾,依然雙手執(zhí)簫,恭恭敬敬對著我行了一禮。她還穿著外出的衣服,想是傍晚才趕到得月樓,倉促間尚不曾換裝,挽著髻,一臉兩鬢都添了風霜。這三年來的生活想是極沉重的,竟將當年那個明艷豁達的少女變成一個輕愁拘謹?shù)膵D人,她……已出嫁了!
“天還未亮,我就走了。想說的話已然說盡,未說的話已無需出口,小舟在波光月影中蕩漾,景色一如當年。她吹著《國殤》送我,簫聲伴著小舟,走了很遠……”
“出不入兮往不反,
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
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
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
子魂魄兮為鬼雄。
子魂魄兮為鬼雄……”
唱到最后一句,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門外蒼茫的夜色中,高亢雄渾的曲調卻執(zhí)著地盤旋在邊關濃重的夜幕里。
十日之后,我葬了他的琵琶,棄了文職,領了兵刃,開赴陣前。
其實有很多話,我都不曾對他說起。比如,鎮(zhèn)江得月樓,是我們楚家的家產(chǎn);比如,我的姑姑,才及笄時,簫技已然聞名于整個鎮(zhèn)江府?v我不懂簫,也知道姑姑的簫好,那似乎能催開春花催熟秋實拂開漫天愁云一般的簫聲,仿佛會說話一般。我曾對母親道:“姑姑的簫,吹得真好!蹦赣H嘆息著說:“別人說話的時間她都用來吹簫,如何能不好!
我的姑姑楚歇,是個啞子。
祖父母去世已久,我甚至都不曾見過。他們對現(xiàn)世唯一的影響只是早早為姑姑定下的親事,那是鄰縣一個李姓小官吏家的兒子,據(jù)說自幼身體極差,常年臥床。我少年時便時常腹誹這樁親事,為姑姑不平;待得上了學堂,又風聞李家人品極差,越發(fā)不能忍耐,因向母親抱怨祖父母識人不明,耽誤姑姑終身。母親道:“這些事情,你祖父何嘗不知?但是當年差不多的人家里,除了李家,也再找不到肯聘你姑姑的了!蔽夷菚r極怒,姑姑相貌雖然算不得極佳,但是端靜溫柔,又吹得那樣的好簫,且不說我們楚家也算得大戶。母親按住我的肩搖頭道:“人家聘媳婦,要得是能干會管家,簫吹得好不好,沒人在乎的。何況,家里人雖然知道你姑姑人品性格好,外人眼里卻只看到她身有殘疾……”我因賭氣道:“既然沒人知道姑姑的好,那干嘛還要急著把姑姑嫁出去?多等幾年,定然有能識得姑姑好的人家?v找不到,索性就不要嫁,家里又不是養(yǎng)不起!蹦赣H便失笑道:“傻孩子!哪里有不出嫁的女兒家!
姑姑剛及笄,李家便來催嫁,父親心疼姑姑,借口太過年幼,要多留兩年。李家的人立時變了顏色,言語諸般無禮,直鬧到不歡而散。
李家的人走后,我對著姑姑替她諸般委屈,她只是溫溫地笑,將我的頭放在膝上,一首接一首地吹著江南小調,我枕著那些歡快的小調,慢慢睡著了……
轉過年來的上元節(jié),全家都向鎮(zhèn)江城中觀燈,姑姑不愛喧鬧,自己去了得月樓賞月。后來聽隨侍的仆婦說,簫聲響了一夜,還夾著琵琶的聲音,錚錚咚咚好不熱鬧,有人從窗縫偷偷瞧了,說是一葉小舟上有個落拓男子,打扮得文不文武不武,卻又十分的氣宇軒昂。
父母親著了慌,急急與李家定了婚期,要將姑姑嫁過門去,說是怕傳出什么流言有損姑姑的名節(jié)。但家中婢仆們背地里議論紛紛,都說是怕姑姑動了情,做出什么事體來。
這些話,姑姑不是一點不知道,卻全不在意。自上元節(jié)后,她就常吹同一首曲子,那曲子我以前從未聽過,時而高昂,時而低逥,時如高山巍峨,時如溪水潺緩。她一遍一遍吹得入迷,眉梢眼底都帶著神往,仿若要乘著那簫聲騰空而去一般。從上元一直吹到暮春,婚期終是近了。
出嫁的前一天,姑姑執(zhí)意要去一次得月樓,平素越是溫柔和氣的人,一旦執(zhí)拗起來就越發(fā)不可理喻,父母親百般勸說無果,只得令我好生陪著過去。
到了得月樓,日已西斜,姑姑單衣素髻,立在樓前花園小徑上吹簫。天邊晚霞烈烈如火,印在姑姑的衣裳上,那素服也紅得如嫁衣般。那正是三月春末,園中殘花凋零落英滿地,鋪陳得整條小徑都紅艷艷的,枝頭的綠意卻還未十分顯露,晚風拂起落花,纏綿在她衣袖間,如一場燃盡生命的火焰的舞蹈。
簫的聲音本來是有些沉郁單薄的,那一日的簫聲卻盛大華美遠勝千百支琵琶一起輪指,那曲子我絕未聽過卻又似曾相識,激昂處連暮云都為之遏止,輕柔處卻能纖枝不驚,高低從容宛轉隨心。那之后很久,我一閉上眼睛仍能看到,姑姑垂著目執(zhí)著簫,在暮云花雨中絢爛如煙火的簫聲。
這支曲,直吹到掌燈時分,冷月清露,殘萼枯梢,簫聲漸漸低沉無息,隱入夜色之中。我只覺呼吸也要隨那簫聲斷絕一般,一時凄涼入骨哀不可抑,臉上冷冰冰全是淚水,卻哽咽著不能出聲。那時恍惚有種錯覺,那簫聲宛如是姑姑對青春的葬禮,用盡全部熱情燃燒而成的盛大煙火,那煙花綻在空中時有多絢爛,散去時便有多冷寂。曲終之后,姑姑獨自上樓,我再也不能忍耐,伏在園中放聲大哭,直哭到姑姑下樓扶我起來。
第二日,姑姑嫁去了李家。第三日,我在得月樓姑姑慣常起坐的小閣里看到了她往日形影不離的紫竹簫,就那么隨隨便便擱在案上。后來我才知道,李家的人極厭姑姑的簫名,大抵是為著自家的兒子身體不好,嚴令家中不許奏樂。
第四日,照例是新人回門的日子,李家聲稱迎親日新郎勞累添了病情,一口回絕了去接的人;之后更是借口百出,雖然近在鄰縣,姑姑歸寧的日子卻少到稀罕。偶爾歸寧的日子,姑姑再不去得月樓。我曾經(jīng)特意將紫竹簫取回來給她,看她將簫管貼著面頰摩挲再三,卻終于放下。
我不知她所執(zhí)著的是什么,若說是因為姑父病重無心管弦,她卻又并無戚容,依舊溫柔和氣彎眉淺笑;聽陪嫁的侍女私下里說,李家終究嫌棄新婦喑啞,無論主仆,言語諸多無禮,姑姑卻安之若素舉止從容。
直到丁未劇變。轉瞬間北地淪于胡虜,險險地國幾不國,二帝北狩之后,今上在江南撐持起半壁江山,漸漸地竟也安穩(wěn)繁榮起來。人人皆知這虛假的榮華如履薄冰,全看北邊那位鄰居心情如何,卻又忍不住沉迷于紙醉金迷平安昌盛的假相之間。李家長袖慣舞,借著這動蕩之局,竟?jié)u漸有發(fā)達的意思了。
然姑姑,卻是從那時起添了憂色。那憂色只鐫在她眉梢眼底,面上仍是笑意淡淡,每每憑欄北望,那眼底憂色就熊熊燃起,幾欲燒出她的雙眸;她指下時時勾畫著什么,凝目細看,卻是一筆一筆寫著“男兒何不帶吳鉤”,反反復復。
那一年暮秋時節(jié),得月樓的看守突然回來報稱,樓下河畔的琵琶一連響了兩夜,瞧著依稀是三年前泊舟樓下的落拓男子。父親沉吟良久,吩咐不許聲張。
那一晚,我偷偷溜去得月樓宿了,琵琶聲錚錚錝錝又響了一夜。我苦苦央求母親派人去接姑姑歸寧,母親只是搖頭。每年這個時節(jié),姑父的病都要加重,李家無事尚不肯輕許姑姑出門,這時節(jié)斷不肯應的;況且,她心中多半還是不以為然。
琵琶聲又響了一夜,我再不能忍耐,偷偷套了馬車去了李家。李家果然百般不許。我微微背轉身去,對著姑姑做了個手揮琵琶的姿勢,姑姑的眼睛驀然亮了一亮,宛如爆開了一個燈花,整個人都微微顫抖了一下,那些曾經(jīng)埋葬的青春歡樂仿佛一瞬間都蘇醒了來。姑姑轉身進了內(nèi)室,不到半盞茶的功夫,她已更換了外出的衣服,徑自拉著我跳上馬車,在李家人的咆哮聲里揚長而去。
那一夜,我聽著琵琶聲和簫聲此起彼伏了大半夜,看著小舟拔纜起航,簫聲一遍一遍奏著《國殤》相送,雄渾高昂。
天剛亮,姑姑就回了李家,這一次,她帶走了紫竹簫。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冷,姑父終于沒能熬得過去,上元未至,姑姑已經(jīng)做了寡婦。
因為沒有子嗣,父親想把姑姑接回家來寡居,幾次派人都被罵了回來。暮秋時節(jié)姑姑的“忤逆”、“不守婦道”與深冬時節(jié)姑父的病逝,在李家看來完全是個因果關系,兼對歸寧也加倍苛刻起來。但是陪嫁的侍女幾次回來卻都忍俊不禁:“小姐先前只是啞子,現(xiàn)在越性做了聾子,晨昏定省該有的禮數(shù)一點不少,清靜寡居該守的規(guī)矩一樣不逾,只是什么時候想吹簫了,把門一關自顧自吹個痛快,任是李家人怎么指桑罵槐只是充耳不聞。李家要體面,也不好鬧得太難看了,罵了幾次無效,只能悻悻罷手,再不管了!
我問她,姑姑近來都吹些什么曲子。她答道:“不了,都是以前沒聽過的曲子!毕肓讼胗盅a充道:“只是北邊若有捷報,當天的曲子就聽著歡快些;若是敗仗,就聽著難過;后來官家要議和,那一晚上的曲子讓人聽著滿心里都是怒氣,后來連李家的老爺都跑過來隔窗罵了半天,小姐只是不理……”
這是自然。李家的那位逾逑老爺,是主和的。
兩河義軍打得轟轟烈烈,朝中議和議得熱熱鬧鬧,第二年初春,金使浩浩蕩蕩地來了。
路過鎮(zhèn)江的時候,官府刻意要巴結,在望江樓擺下豪宴,匯集了府城中最有名的歌伎倡女還不算,因想起姑姑當年的簫名,竟想請姑姑前去侍宴。
李老爺正怕夤緣無門,親自跑去姑姑面前勸說。
我不知李老爺當日究竟是如何的軟硬兼施恐嚇威脅,只聽說姑姑氣惱之下幾乎拆掉了半間屋子,卻終于是嚴妝華服地去了望江樓。她在席間慷慨激昂吹奏了一曲,折斷了紫竹簫,跳下了滔滔江水。
這些事情,李家自然不曾也不敢說起,是當日席間一同侍宴的一位倡女偷偷到楚家送信,囑父親舉家遠走避禍。
“當日李夫人倚在窗口,簫聲一響,滿席的喧嘩都給壓了下去。那曲調初時溫潤清新,漸漸調轉變徵,繼而竟作金戈之音。我雖與樂器上不大通,卻也仿佛聽懂了她的意思:‘江山壯美,惜乎淪喪,宋家兒郎征戰(zhàn)于前,昏官猾吏媚敵于后,恨不生為男兒,外御胡虜,內(nèi)誅奸賊……’她行曲至此,首席上的府尹大人已然變了顏色,高呼衙役拿下,卻原來,聽懂了曲子的,可不止我一個。那些衙差們都在外面伺候,一時未能沖進來,李夫人放聲大笑,聲如鴟鳴,在窗檻上磕斷了長簫,一縱身,就跳了下去。那些衙差們這才沖進門來,哪里還捉得到人!那時節(jié),滿席的人鴉雀無聲,有人羞愧,有人悲憤,卻也有人惱怒。府尹大人向金使連連告罪,只道賤人敗興,一邊令我們揀歡快的舞操練起來。我心中唯有那聲長笑回蕩不絕,臉上卻是極諂媚地在笑,滿嘴里都是苦澀。我雖然仰慕夫人的作為,卻也舍不得這卑賤的生命,能做的,唯有在宴會結束后偷偷來報個信息。雖然宴會繼續(xù)下去了,但是金使始終忿忿,絕了府尹大人結交的路子,難保不來尋楚家的晦氣!
父親向她道了謝,盡快變賣了家產(chǎn),攜全家向南遷徙。唯有我心傷姑姑之死,半路偷偷溜了出來,向兩河投奔義軍而來。我縱然理解父親身為一家之主的責任,卻不能原諒他的怯懦,直到行至半路,在包裹中發(fā)現(xiàn)父親偷偷塞進來的干糧和盤纏,才驀然明白,那一聲長笑,在每個人心中都長久回響,無法磨滅。那是那個一生也不曾發(fā)出過聲音的女子,用最后的生命點燃在所有怯懦者心中的,一點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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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寫了這么多這里也來備個份……
正經(jīng)來說,就是作者頭一次寫了個挺像女人的女人,心里一直很奇怪,這個女人本來沒神馬戲份,但是寫到后來她一定要奔出來搶戲份我也無可奈何。其實像小洛建議中那種簡潔有力的收尾才是我最早所追求的。(當然我寫的話,連她夫家都不會出現(xiàn),直接跳下去死了完了。)雖然那個琵琶埋在墓前的設定很萌,但是我不得不說,楚歇跳下去之后,那種情況下無人打撈,楚家又忙著遷徙,墓大概是不會有的,就是衣冠冢之類的,也大概是遷徙之后能立一個?當然這個不是重點,只是作者對死無葬身之地的一種個人愛好(打死)╮(╯▽╰)╭
在最當初的設定中,楚歇在第二次見面的時候丟了一只簫墜子給馮嵐,后來馮嵐把墜子給了楚偈做紀念(只是因為是鎮(zhèn)江人的緣故,他不知道這個少年的身份),后來這個墜子和琵琶埋在了一起。但后來這個刪掉了,原因大概還是作者的惡趣味,因為楚歇其實至少在表面上是個標準意義上大家閨秀,撩簾子見男人這種事情已經(jīng)是極限,私贈表記(就算懷著純良的心思)這種事情是做不出來的。
小菊曾經(jīng)問我,如果當時楚歇跟著馮嵐走了,這故事可以he么?答曰不可能。無論在精神上怎樣向往自由,楚姑娘畢竟是個大家嬌養(yǎng)的女兒,江湖風霜她受不了,世人對私奔在道德上的鞭撻她也受不了,更重要的是,為了虛無縹緲的愛情而不顧念養(yǎng)育自己的家人這種事情,一旦有人做了,我總忍不住想上去踐踏一頓的。(跑題了╮(╯▽╰)╭)而馮嵐,他的計劃中也絕對不會有帶著一個女子周游這種麻煩的事情,他的話,大概在看到楚歇真正奔出來后,第一反應是送回去,或者落荒而逃吧……
如果可能的話,我其實更想讓楚歇拎著簫去砸金使的腦袋,結果自然是失敗,然后自盡(甚或連自盡都不可得,由官府處死),鮮血淋漓滿地神馬的,才更符合作者的審美觀。不過那樣的話,楚家一定會被連累,所以楚歇還是過了下嘴癮,就此跳將下去了。這種不珍惜生命的行為,我一向是唾棄的,不過她來做,卻覺得可以原諒(沒有力量的女子,所謂的抗爭也只有這點了)。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很正常的女人(真的么?)的一生的故事,無關愛情╮(╯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