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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這一年的春天已是來的晚了。
四月中桃花才開,先是一枝兩枝隨處點綴著,然后突然之間紅艷艷的綻放開來,藍(lán)天白云下如火如荼的妖嬈,一眼望去看不到盡頭。
每年的這時候,總是水根一年中最快樂的光景,全村老少一齊出現(xiàn)在村前桃林中,剪枝、壓條、施肥、澆水,“過多的花要去掉一些,剩下的才有足夠的肥力結(jié)出果子!蹦镂⑿ζ饋淼臅r候,臉頰像染上了水根最喜歡的粉色桃花。水根就開心的笑起來,像喝多了娘釀的甜桃酒,做夢一般朦朦朧朧看那片紅艷艷的桃林。
……只是今年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在村口癡癡坐了一上午的水根,迷迷糊糊中快要睡去時腦袋一點,清醒過來,才終于想到是因為太安靜了。
沒有小伙伴的啼笑打鬧,沒有大人揪著自家孩子罵小畜牲的粗聲大氣,甚至沒有雞飛狗跳豬滾在泥塘里哼哼。徹底的安靜,空曠無邊,除了頭頂一群烏鴉尖利的叫聲撕扯得心亂跳,什么動靜都沒有。
看著正午陽光下直鋪到天盡頭的紅艷,水根的腦袋里第一次冒出這樣一個念頭。
桃花的顏色原來很像潰爛的瘡。
大凡瘟疫爆發(fā)的年頭,春光總是格外的明媚。仿佛是老天為了彌補什么似的,減少了人口,便要草木格外的繁盛來點綴出一番太平盛世的氣象。
慶歷二年,三月初春剛過,先是地處偏遠(yuǎn)的渚州傳來消息,瘟疫悄悄流行著,之后是便荊湖、淮南,連帶著兩浙一帶,在各地州官剛能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瘟疫已經(jīng)席卷了原本富庶的大片地方。
遙遠(yuǎn)京師里的皇帝看著各地十萬火急的奏表,急得人瘦了一圈,雖然心中萬分不舍,也只能咬著牙把手里的股肱之臣和他們的兵馬人手一批批派發(fā)到疫情嚴(yán)重的地方。
疫病猖獗,死人無數(shù),一旦感染上就難闖鬼門關(guān)。開始的時候還有鄉(xiāng)黨組織起來清理死者以便及時深埋,隨著瘟疫的流行,處理尸體的人手也變得緊張,挖好的墳?zāi)贡惶顫M了,死人卻還在急劇的增加,實在沒有辦法就只能堆做高高的一垛,一把火燒掉了事。焚燒時焦臭的味道漫延十?dāng)?shù)里,活人聞見了就忍不住趴在路邊一直嘔吐到腿軟,恐懼在吞噬著幸存者的心:下一個倒下的也許就是自己。
在換到第三批人的時候,疫病終于有了消退的趨勢,各地自家的病人都已死的都差不多了,那些奄奄一息的,是最早趕來救災(zāi)的官兵。
而這一切,身處偏僻野村的水根并不知情,他所知道的只是村里做皮貨的阿生哥在集市上被某個發(fā)病的瘋子咬了一口,回來后開始發(fā)燒,臉上身上長出紅色斑點,潰爛,死去,跟著是阿生家的爹媽、鄰居,漸至全村……能走的全都走了,只剩下走不動的老幼病殘,待著等死。
懵懵懂懂的問娘,我們?yōu)槭裁床蛔?娘還是對著水根微笑,笑著笑著一把把水根拽進(jìn)懷里緊緊抱住,抖個不停。
水根是遺腹子,自打出娘胎就拴著藥罐子,從沒走出過村口的桃林。
水根被娘關(guān)進(jìn)自家屋子,一天三餐吃喝拉撒都在屋里,看不見那片桃林讓他覺得很寂寞。開始娘還每晚摟著他哄他睡,慢慢的娘臉頰的粉色越來越艷,一動就伴著輕輕的咳喘,也就越來越少出現(xiàn)在水根面前。等到今早水根餓得實在受不了,掏開了灶洞爬出來的時候,看到的是娘躺倒在院門臺階上已經(jīng)辨不出面目來了。
全村上下只有死尸,再無活人,連牲畜也無一例外。
明白過來這一事實的水根很想把娘埋到他最喜歡的桃樹下,可是試了又試還是站不起來,他昏昏沉沉的低頭,看見自己胳膊上剛冒出來的紅斑,咧嘴笑了笑,沒關(guān)系,很快他又可以見到娘了。
正午的陽光曬得他發(fā)昏,他張了張龜裂的嘴唇,模模糊糊的喊了一聲娘,跟著就什么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中好像有東西流進(jìn)嘴里,清涼的讓人嘆息,水根的眼睛睜開一道縫,一張年輕男子的面孔,看見自己醒過來后嘴角一彎,皺著的眉頭微微舒展開一些。從沒見過這么好看的人,水根沒來由的有些心慌,略微往后縮了一下,那人察覺了便松開抱他的手,卻更靠近來繼續(xù)喂他喝水。
怕是不怕的,男子看他的目光跟娘好像,暖暖的讓人心里踏實,水根鼻子有點酸,低頭看到自己手腕上的紅斑,連忙手腳并用閃出一段距離,“你離我遠(yuǎn)一點,會把你傳染到的……”
那人微怔,清俊卻憔悴的面容閃過一抹痛惜,伸手摸摸水根亂蓬蓬的腦袋,“村子還有別人嗎?你的家人呢?”聲音低柔悠長,讓水根更加想哭。
深深低下頭去,“沒……全都死了……娘也是!
那人身子僵了僵,握著水根肩膀的手加大了力道,水根的淚吧嗒吧嗒的掉下來,洇進(jìn)那人身上還很新卻破爛不堪的藍(lán)衣,塵土變做了泥印。“要不是我,娘可以走的,走了就不會死的……嗚……我害了娘……”
肩上的力量又大了些,水根滿心難過也覺出有點疼,那人胸口一陣起伏,“你不該這么想的,” 聲音也變得沙啞,“這是你娘自己的選擇,與你無關(guān)……她為了你可以不要性命,只因?qū)λ阅阕钪匾転槟闼馈鋵嵤撬男腋!?br> ……貓兒,你又皺什么眉?白爺爺自家愿意,縱然是個死也開心的很。
……你胡說!若不是為我你本該仗劍江湖縱橫天下,絕不會待在開封府做侍衛(wèi),這次也斷不會染上這疫!
第一次失控的用力扯住他肩膀,壓抑不住的怒氣撕心裂肺,驚得面前因高燒而發(fā)紅的俊顏微微失神,為什么不走?!我不是說過絕不可能與你一起嗎?我不想看見你因我受傷丟了性命!為什么你不明白,為什么。!
話到盡頭已是哽咽,反倒是他難得的正經(jīng)口氣,字字句句如槌在心。
……貓兒,這并非為你,而是為我自己。
……這世人本都是自私,說什么為了誰怎樣怎樣,無非是希望那人好,自己也跟著開心。白玉堂此生獨愛展昭,若是說為了你平安,卻也更是為了自己。
深深的看一眼,他轉(zhuǎn)過身去,房門在身后合上,低語中還帶著一貫的笑意。
……所以,縱然你怨我也好,既是自己的愿望,白玉堂便沒有理由不開心。
……
“叔叔,你也有重要的人死了嗎?你的樣子好難過……”
閉眼壓住涌上來的酸澀,還以為騙了自己騙了你,卻原來一切都是明明白白。只是,既然都是為了對方好,卻又為什么落到如此的境地?
“我知道娘是為我好,可是沒有娘水根好孤單……不過馬上又能見到娘了,不知道娘看到我也來了會不會生氣?”
低頭看看孩子身上的紅斑,愈加鮮艷,領(lǐng)口處隱約瞥見爬了滿肩滿背,于是心猛然抽疼,如同兩天前看見那人頸背,痛不可抑。
使勁摟緊懷里瘦弱的身體,“水根聽說過九死還魂嗎?”九死還魂,霧珟山絕頂神草,一春一果,可醫(yī)百病。醫(yī)書里寫得清楚明白。
“叔叔你去了霧珟山?!”水根饒是沒有力氣也驚得跳起來,孩子終歸是孩子,崇拜勇者的心性自古有之。霧珟山,虎狼群集的陰障之地,鬼斧神雕險峻非常,傳說一樣的存在,從來沒人敢走近百里之內(nèi)。
一驚之下張大的嘴巴不及閉上,有滑溜溜的圓東西滾落喉嚨,水根撲倒在石階邊咳邊伸手進(jìn)嘴里掏,“咳咳,我不能要……叔叔你去霧珟山,一定是去找藥救誰的,咳咳……救了我那個人怎么辦……”
感覺到背后身體一晃,壓在石板上的拳頭指節(jié)也跟著泛白。水根想著娘說過不能要人家的東西,咳出了涕淚淋漓。
淚眼中抬頭,模糊的看到風(fēng)過處揚起塵沙,男子清癯身形如槍般挺直,眼角隱隱閃亮望向天邊。
“我,絕不會讓他死!
公孫策再見到展昭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差不多全黑了。他看著展昭破爛的衣服上多處干涸的血跡,心想盡信書不如無書這句話真是有理,都說霧珟山去不得,可展昭雖然狼狽終歸還是好好的回來了。他暗暗長出了一口氣。
“展護(hù)衛(wèi),那九死還魂……”
藍(lán)色身影聞言一頓,似乎沒聽見他的話一樣,片刻之后回過頭來,目光凝聚在公孫策手里端著的藥碗上,空寂無一物。
“怎么?沒找到?”公孫策心里猛然一顫,想起兩天前藍(lán)衣跪地作別時眼中的那份執(zhí)念,堅不可摧。
“找到了。”
“我給了別人!
公孫策手里的碗啪的一聲在地上跌成兩半。
怔怔看著眼前的清瘦模樣,居然有了衣不勝體的印象,公孫策肩膀陡然一垮,很無奈的聲音自己都覺得難過:“你這孩子啊,真是……”手抖了兩抖,再也說不出話來。
暮色霧塵中面前人身姿直直一折,單膝跪倒,青石板上咚的一聲悶響,隨即站起轉(zhuǎn)身,離去。
背影決絕。
一瞬間胸口的絞痛快速擴散到四肢,聽見身后一個聲音幽幽長嘆。
“他是重情之人,又是強者,這兩者和二而一,就是劫數(shù)……”
指尖的冰冷直遞到心里,卻也只有茫然,轉(zhuǎn)過身,公孫策第一次在包拯的臉上看到了蒼老和無奈……
遠(yuǎn)處絲竹迤邐入耳,誰家璧人,人間天上。
奈何天,死生皆有命,不留情。
一燈如豆,搖出一室昏黃。
伸手輕輕歸攏散亂的額發(fā),高燒也不能改變俊美面孔上的一絲狷狂,展昭低下頭,目光如水般清亮,唇角微微彎起。
玉堂,那日你對我說是為了自己,展昭蒙你教導(dǎo),這次執(zhí)意要遂自己的心愿。
眼前不覺浮上一層霧氣,手指細(xì)細(xì)勾畫斜飛入鬢的眉,不防備一下對上黑曜石般閃亮的鳳眼,手腕已被制住。
白玉堂咬著森森白牙,目光如炬,“貓兒,你休想……”
食指疾點神封、中堂兩處,輕輕一笑道:“玉堂,這病之下你的身手還真是慢了些呢!
窗外驟然白光一閃,雷聲在半空爆開,窗戶砰得一聲被風(fēng)吹開,兩人的發(fā)尾在疾風(fēng)中紛飛。
展昭扯開自己的束發(fā)的布帶,脫縛的黑發(fā)順著風(fēng)勢在空中舞動,額前細(xì)細(xì)的一縷沾了汗水,軟軟的貼伏著烏黑。他俯下身,蒼白的額頭抵在白玉堂胸前,狂亂有力的心跳在耳邊咚咚作響。
他的手微顫卻堅定的探向白玉堂的腹下。握緊,律動。
白玉堂氣息紊亂,面色愈加潮紅,死死咬緊牙關(guān)。
身上破爛的衣物滑落,裸裎如初生稚子。
手引導(dǎo)著熱源貼近自己,閉眼,深吸一口氣,緩緩坐上。
“展昭,別逼我恨你……”咬牙切齒生生逼出一句。不該恨嗎?恨你用這最甜蜜的方式去換取讓我最痛的結(jié)果,恨你惘故我的意愿,執(zhí)意以命易命。
“我,無法……救了你的命,便顧不了你的心……然而,我終是不能看你死……”恨吧,恨我將你的用心毀盡,恨我要留你一人痛徹心肺,只是我自私,我無法看著你死,那日你不也是這么說的么?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你無關(guān)。
引氣下行,內(nèi)觀小丹田,自結(jié)合處游走內(nèi)息,圍收過膝,兩向平注,息調(diào)必謐,一來一去之間,生死易命。
窗外又一道閃電低低掠去,白晃晃照亮一片,一滴淚自眼角沁出。晶亮。
“若有來世……”
喃喃的話語未出口,便湮沒在滾滾而來的雷聲里……
雄雞唱白第一聲穿破晨昏中的霧靄重重,雨后泥土的味道潮濕,帶著些許的腥氣。
睜開酸脹的雙眼坐起身來,重新罩上殘破的布帛,涼冰冰的沒有一絲溫度。
伸手取過布帶,將先前還糾纏在一起的發(fā)絲攏起,手止不住顫抖。
結(jié)發(fā)。同命。
窗外,微風(fēng)拂過,樹影微微搖動,似乎都在點頭贊同著這一句古往今來傳唱不滅的誓言。只是——那一縷無憂自在的清風(fēng),究竟又能吹向何方?
如同感覺不到身體的酸痛一般,展昭起身,刻意不理會背后那如火般熾烈的目光,閉眼咬下牙關(guān),一字一頓。
“你若是跟來,便是要我死后也魂飛魄散!
身后人一顫,低低如困獸般怒吼,一把扯過展昭手腕,“笨貓你休想……”
耳邊話音未落,腕上勁力驟然全失,展昭驚得猛然轉(zhuǎn)身,撲過去卻見著白玉堂在床榻上已然昏厥,人事不知。于是再也顧不得許多,急忙奔去門去。
不過須臾之間便回轉(zhuǎn)來,看著公孫策一臉凝重伸手切向白玉堂脈門,摒住呼吸,卻怎么也壓不下淤積在胸口的憋悶和疑惑,明明已經(jīng)周天逆行,難道還是不行……
“奇怪……”
“怎么?!”
“六脈俱清,他不妨事了,只是身子還虛,情緒太過激蕩才會昏迷。奇怪,就是逆經(jīng)易命,也斷不會好的如此之快啊……”,皺著眉頭,公孫策一臉困惑,伸手?jǐn)]起展昭衣袖,“沒有紅斑……若是逆經(jīng)易命,你此刻應(yīng)當(dāng)是命若懸絲……”
顧不得臉上一陣火燒般灼熱,展昭急急發(fā)問:“先生,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孫策猛然一拍腦袋,“難道是……啊,白護(hù)衛(wèi)醒了!”
床上之人眉頭微微抽動,睜開眼來。
“展昭……”聲音沙啞,白玉堂一雙黑眸深潭般看向展昭,“就是要入黃泉,白爺爺一樣追你至奈何橋邊!”
說著正欲上前揪住展昭,卻被公孫策一把拽住,捏開下頜細(xì)細(xì)檢查!笆橇耸橇恕惫珜O策口中喃喃,“果真是如此……”
松開手,怔了片刻,公孫策抬頭看看臉色凝重的兩人,幽幽開口。
“白護(hù)衛(wèi)染上的并非疫病,而是極為相似的麻疹!
“出疹子的通常都是黃口小兒,”看著呆住的白玉堂,公孫策一陣無力,“白護(hù)衛(wèi)長這么大,竟沒有出過疹子么?”
寂靜無聲。
白玉堂呆了半晌,抬頭看著展昭臉上一陣紅白陰晴不定,囁嚅開口,“貓兒……我也不知……”
哐當(dāng)一聲,緊閉的大門被一股森冷而強勁的氣流推撞得左右分飛,藍(lán)衣翩飛豁然而出。
“貓兒!”房中那人語氣急了,一向的洋洋灑灑變成了慌亂,大聲脫口而出。
不遠(yuǎn)處,回廊上迅急穿行的藍(lán)影身形微微凝滯,接著又向前直走而去了。
雨過天晴,風(fēng)拂處,一雙燕子上下翩飛。
無人看見,那張清俊無儔的臉上,在聽見呼喊的那一刻,綻開了一抹如水般的微笑。
注:
這里的瘟疫實際是天花和猩紅熱的結(jié)合品,后者跟麻疹的確很像,但是說到以交合引病易命,又有點像民間傳說里的麻風(fēng)……只不過這種救人方法根本是沒用的……純屬杜撰。
九死還魂草這名字是有的,其實是一種很常見的蕨類植物,學(xué)名叫卷柏,所謂的九死還魂是指它生命力旺盛,采下后放置數(shù)天還能再栽活,跟治病救人全沒關(guān)系……還是胡亂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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