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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龍顏
已將世界等微塵,空里浮花夢里身。豈為龍顏更分別,只應(yīng)天眼識天人。
——蘇軾
。
夜半時分,微涼的晚風(fēng)挽過窗紗。
心神疲憊的我走出含元殿,心神恍惚間,忽見幾抹飛雪翩翩——原來,春日已經(jīng)在不經(jīng)然間降臨大明宮,御花園里的瓊花又開了。
一樹瓊花,潔白的花瓣如蝶翩然起舞,香氣馥郁,令人心怡氣爽,她是落入凡間的仙子。
流年無聲。在我的統(tǒng)治下,天地間的一切都在悄然改變。然而蕭墻之外的人,卻再也沒有回來。
在“安史之亂”與“甘露之變”的折騰后,大唐帝國已不復(fù)往日的輝煌。《韓非子•喻老》有云:“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寶,以突隙之煙焚”,大唐帝國這顆果子已經(jīng)從里面開始腐爛了。這是歷朝累積的結(jié)果,我盡己所能,也僅當如此。
再如何勵精圖治、選賢舉能,我的“大中”也不可能及得上太宗皇帝的“貞觀”以及玄宗皇帝的“開元”。
也罷了,一切皆有定數(shù)。十幾年來,我由晨而昏地處理國務(wù)軍政,含元殿燈火徹夜不熄,把《貞觀政要》謄抄于屏風(fēng)之上……不管后世如何評價我李怡,我也問心無愧。
三好、顯揚,你們一定會同意我的觀點吧?
當年,顯揚在護衛(wèi)萬將軍回鄉(xiāng)中途掉下懸崖,三好也攜著肚里的孩兒一去不復(fù)返。大明宮里我最信任的兩人——我的摯友與心怡的女子,雙雙離開了我。
我盡管在心中思念他們,卻從未刻意尋訪他們的下落。因為我知道,他們就在瓊花紛揚的廟堂之外關(guān)心著朝廷的動向,關(guān)心著我。
我一直是這么相信著的。
。
想起三好,我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麗妃。
麗妃做了許多喪盡天良的事情,但不知為何,我仍然念念不忘她善良的一幕幕:她溜去天井探望三好,承受著刺膚之痛為三好試針……
多年沒有見她,華裳加身、頭戴金步搖的麗妃形象已然在我印象中漸漸淡去,但那個粉色紅裙的少女卻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腦中。
當年,她亭亭玉立地立在我身前,眼瞳清澈如泉水,聲音動聽如風(fēng)鈴,笑得無暇而爛漫。
想必,對她最初的心動,也就是由這一份純真開始的吧?
某日我忽然心血來潮,便下旨擺駕去冷宮。
那時是六月,正是蓮花映日別樣紅的好時節(jié)。荊釵布裙的麗妃——不,我想我更愿意稱呼她為“金鈴”——就清幽地坐在湖心小亭里,身邊坐兩個小小的宮婢。
仔細一看,她居然在教她們做釵。
多么溫暖的畫面啊。清新的夏風(fēng)拂起她們粉色的衣襟,猶如不屬于凡間的凌波仙子。太監(jiān)想要宣報,我連忙抬手阻止,生怕打擾了這一刻極致的清麗。
也許是注意到了我的凝視,金鈴抬起頭來。我們頓時對上了目光。
她的眼睛仍如多年前般清澈如水,卻寫滿了茫然。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說“平身”,她卻無動于衷地低下頭去,繼續(xù)做手里的釵子了。
“這是怎么回事?”我皺眉問。
“回稟皇上,麗妃娘娘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鄙磉叺奶O(jiān)說,“我想她已經(jīng)忘記陛下您是誰,也忘記自己是誰了!
“發(fā)瘋了么?難怪她的眼神如嬰兒般純潔了……”我喃喃自語道。
忘了最好,忘了最好。
把那些痛苦的過去,統(tǒng)統(tǒng)都忘記吧。
因為忘記過去的同時,也是新生活的開始。
就在這時,她又抬起頭來,眼里多了一分好奇。她向我羞澀地微微一笑,沒有心機,沒有城府。我忽然恍然時光倒流了,回到了我們初見時的那一刻。
我的心中又溢滿了對她的好感。只是這種好感,不再與情愛有關(guān)。
臨走時,我派遣了一位宮女去服侍金鈴,并吩咐她說:“如果麗妃以后有什么心愿,想去尚宮局,或者想要出宮,盡管對朕說!
深宮里的女子都是寂寞的。我只能這樣補償她了。
我知道,從今以后,后宮里沒有了妝容華美的麗妃娘娘,有的只是一個單純的新生命。
*...*...*...*...*...*
我登上帝位時,就以雷霆之勢給朝廷六部來了個大換血。作為大權(quán)獨攬的天子,有了個馬元鷙,我無法容忍牛李結(jié)黨相爭。
官官勾結(jié),百姓是首當其沖的受害者。早朝也會成了一場混亂的舌戰(zhàn),擾亂圣聽。
將李德裕驅(qū)逐出朝的時候,我的心是扼腕的痛。我知道李德裕是一名好官,但是為了把黨派一網(wǎng)打盡,也為了保護他不被馬元鷙加害,我沒有第二個選擇。
而馬元鷙卻沒有絲毫的收斂。他照樣在我鼻子底下胡作非為,還以莫須有的罪名打傷了顯揚的父親。有好幾次,我都想把宦官和神策軍一網(wǎng)打盡,血洗朝野。有了“甘露之變”的前車之鑒,我不敢輕舉妄動。
命人把各地官吏的名冊呈至案前,我才諷刺地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可用的人脈和軍隊,少得可憐。
我自信能夠像太宗皇帝拿辦除天下之危,扶天下之憂,救天下之禍。太宗皇帝生在亂世,身為次子,不也為了欲主天下而發(fā)動了“玄武門之變”!
而我,身處這僅是暗潮洶涌的太平盛世,已然登上九五之位的我又有何理由不能得這天下?!
從小,母親受的屈辱和糖蓮子的慘死就令我倍感屈辱。龍袍加身的男子自當鷹擊長空、龍嘯天下,我不要再處處受制于人!
國不可一日無君,是的,但在這一非常時刻,國也不可一日無相。
太宗皇帝曰:“人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蔽赫鲝那敖o太宗皇帝呈上的《十思疏》,每隔兩日,我就要取出來重讀一次,引以為誡。
但是,這其中卻沒有告之,黨派相爭該如何做?更沒有說,若有一天宦官權(quán)傾朝野,我又該如何是好?
顯揚和萬劍鋒是武官,僅有他們是遠遠不夠的。我需要一位像魏征那樣的丞相——可我又如何得知,朝野中誰該信任,誰不該信任?
明主難期空負高才,奸佞當朝報國無門。這兩句話,簡直就是對我目前窘?jīng)r最好的詮釋。
有一日,西域來的使者彈起琵琶的時候,忽然唱起了一首中原的長詩。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zhuǎn)急。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我當即振奮起來。我知道這首詩,是白樂天寫的《琵琶行》,在百姓間流傳甚廣。同樣為他所作的,還有《長恨歌》和“三別三吏”,這些我都略有所聞。
能寫出這般字字珠璣、兼濟天下的詩句,他的閱歷和見識肯定都非常人可比,觀察力定是敏銳非常!
而我正想重用他時,卻意外獲知,他已經(jīng)仙逝了。
只手不能遮天。我不得不承認這是命?v然我有再大的權(quán)利,也無法改變注定的無奈。生死無常,時不予人。馬元鷙雖然死了,但顯揚生死未卜、萬劍鋒全身癱瘓,生我育我的母親已然仙去,心怡的女子三好也出宮了。李德裕也去世了,如今就連我最為景仰的香山居士,也要甩手歸西!
提筆揮毫,我壓抑著徹骨之痛在宣紙上寫下了《吊白居易》。
綴玉聯(lián)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
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
還未寫完,宣紙上已經(jīng)被淚水打濕了。我含淚仰望長天,發(fā)出一聲深深的嘆息。
原來,我這富麗堂皇的大明宮,命中注定了什么也留不住。
什么也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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