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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慶
姬野把帳篷的簾子掀開了一線,眺望著西方落日的方向。
陽光為云霞鍍上一層沉悶的黯紅,看來頗有不祥。姬野觀察了幾日,但他不熟悉北陸地貌,沒有十成把握。
一塊毛毯輕柔地搭上姬野的雙肩,姬野回頭按住那只還沒來得及從肩上撤走的手:“阿蘇勒!
呂歸塵在姬野身旁坐下,昨晚他在姬野身上見到一些新傷,腰間的舊刀傷他知道,那提醒他自己欠姬野一條命。右胸口的箭傷留下的丑陋傷痕卻是他第一次見到,他知道自己的舉動顯得婆婆媽媽,但呂歸塵還是以不著調(diào)的舉動表達自己不想在那具高瘦的身體上再看到傷痕的心愿,盡管傷疤是男人的徽章。
姬野沒說話,他靜靜看著呂歸塵,等他開口。
“小時候我很喜歡看云,”呂歸塵指著簾帳縫隙外的天空,“風像水一樣流過,云就被改成各種有趣的形狀,奔馬,雄獅,翔鷹……陽光還會給它們鑲邊,非常漂亮。”
呂歸塵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真是幼稚吧,好不容易見到你,還說這種話!
姬野搖頭,反對呂歸塵的自我貶低。
“可惜你來的不是時候,否則可以看到爬地菊!眳螝w塵看向帳外滿目的白雪,嘆了口起,遺憾和著白霧一起散去,“雖然不及南淮十里霜紅的貴氣嬌艷,但也一樣壯觀熱烈……”
“我最想看的,已經(jīng)看到了!奔б捌届o地說了一句,雖然臉上沒有表情,但說這話時他緊盯著呂歸塵的黑眼睛里有柔和的笑意。
呂歸塵背靠帳簾,帳外漏進的寒風卻令他全身暖熱。他按了按姬野的肩:“我對北陸的天氣也還不是很有把握,去問問阿摩敕!
呂歸塵抬腿要出帳,卻被拉住袍角,剛才披在姬野身上的毛毯回到了呂歸塵肩上。
不遠處有一點微弱的火光,映著一個人影哆哆嗦嗦地搖晃,風里夾雜著復雜的低聲誦念,呂歸塵看著阿摩敕好象入了魔的樣子直想笑。
“外面太冷了,去帳里休息會兒吧!眳螝w塵指了指后面的小帳,門口趴著只草原斑貓。
本來有一百來個蠻族人忠心跟隨,但跟著呂歸塵和姬野殺出重圍的只剩下不到五十。此時危險仍未退去,呂歸塵的身份太特殊,就像一個上了標記的獵物,任何獵人都垂涎欲滴。
拔都兒在英氏姆媽帳里失蹤后,大家都以為它死了。沒想到最后清點人數(shù)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它。草原斑貓慵懶地瞇著雙眼,一隙微光從它碧綠的眼睛里透出來,長耳朵上的毛被風吹得微微抖動。
“不行啊,我還沒觀測出什么結(jié)果!
阿摩敕直起上半身,呂歸塵把他凍僵的手揣進懷里,拿出一個皮壺,喂了他一口青陽魂:“還要嗎?”
“喝多了要醉!庇羞^上次的經(jīng)歷,阿摩墀對自己的酒量有了清醒的認識,他無奈地舔舔嘴唇。
呂歸塵笑起來,給自己灌了一口,他和阿摩敕一起轉(zhuǎn)頭去看天邊,霞光比剛才更淡了,馬上要入夜。
“一會兒天黑了還是回去吧!
“嗯!卑⒛﹄肥栈厥执炅舜辏袷窍肫鹗裁,“阿蘇勒,那個就是你提過的,去南淮劫法場救你的姬野么?”
“是的!
“真了不起!”阿摩敕敬佩地向姬野的方向呼出一口白氣,“不過他總是這么獨來獨往么?好象失了群的狼一樣不好打交道?”
呂歸塵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問住了,一時不知該怎么總結(jié)這個生死過命的好友,“其實也不是……”他只做了半句無力的辯駁,就沒了下文。
“他的眼睛真黑,比我見過的夸父還嚇人。我初見到他時,被他那雙眼睛一瞪,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阿摩敕的身體抖了一下,“但我看得出來,他是能做成大事的人!
“你怎么看出來的?”呂歸塵揶揄,“你不是連星相都觀測不出什么結(jié)果來?盤韃天神告訴你的?”
“天神才不管凡人的事,大合薩說過,觀星預測都是胡謅。”阿摩敕自嘲地笑了笑,忽然笑容就有些暗淡,可能是想起了自己的老師。
呂歸塵窘迫地悶笑幾聲,不知該責備大合薩的大逆不道,還是應該叫好附和這個精彩絕倫的觀點。
“我是,我是自己看出來的!卑⒛﹄肪o了緊巫師五彩的領(lǐng)子,以免冷風鉆進去,“我——啊啾!”
阿摩敕還是沒能擋住寒風的戲弄,他只來得及在連打兩個噴嚏前轉(zhuǎn)開臉,抓了把雪擦掉一管清水鼻涕。
呂歸塵看著好友狼狽的樣子,心里充滿愧疚和感動。作為一個合薩,阿摩敕本可以跟在大合薩身邊免去奔逃的艱難和喪命的危險,也許現(xiàn)在可以坐在溫暖的帳子里喝著熱湯,他卻堅持要追隨呂歸塵。
“阿摩敕……”呂歸塵低聲念了朋友的名字,情緒太滿反而無法全部倒出,他一時不知該由哪一句先打頭出口。
阿摩敕愣愣地看著呂歸塵,不明白他的意思。巴魯巴扎替呂歸塵解了圍,他們派出的獵隊拖著一堆獵物回來了:“主子,有吃的了!
呂歸塵點了點頭,阿摩敕心領(lǐng)神會地起身,大家分工明確,各司其職。
肉沒有佐料,烤得卻是正好,眾人圍著五、六堆篝火唏噓啃食,一時間滿是咀嚼吞咽之聲。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姬野抬頭看進瀚州浩瀚的星空,一種空靈的寒冷籠罩了他。姬野想起在中州沙漠中度過的夜晚,那里雖然沒有雪,但夜晚的溫度甚至比這里更冷。
呂歸塵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他靜靜咀嚼,沉默地看著篝火在面前搖曳舞蹈,變幻的火光把他的臉映得忽明忽暗。其他人也跟他差不多,每個人都想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但每個人都毫無頭緒。
沉重的氣氛讓溫度越來越低,終于有人按捺不住,拿出隨身帶的樂器,輕撥了兩下弦,一串蒼穩(wěn)的音符流淌出來。
姬野不認識那種古老的蠻族樂器,曲樂開始只在低處輕輕回旋,旁座的巴扎清了清嗓子,大聲咳嗽一下,似乎是嫌調(diào)子太沉重,于是拔刀敲擊刀鞘,刀擊強制改變了節(jié)奏,那調(diào)子頓滯一刻,瞬時也烈烈跳動起來。
呂歸塵托腮靜聽,周圍有人手癢,不耐忍受同伴炫技,也拿出樂器一展身手。呂歸塵摸出腰間的紫竹笛,他的笛聲像是號令,帶樂器的人都加入了進來。開首的曲調(diào)是首蠻族兒歌,幾乎每個母親都會唱給孩子聽。合奏的曲樂磨合了一段,很快就分出了高低音部,雖然偶爾還有不和諧的錯拍走音,但加快節(jié)奏的樂調(diào)令人歡快,有人已不滿足于敲擊拍掌,干脆放聲唱了起來。
唱了不一會兒,早就蠢蠢欲動的人們起身跳起來。蠻族的歌舞奔放熱烈,姬野第一次親眼見到,除了演奏的“樂手們”,大部分人都在歡跳放歌。阿摩敕也瘋瘋顛顛地搖擺著,他邊跳邊笑邊和周圍的同伴們交換位置,低沉的陰霾一掃而光,這一小片被雪覆蓋的草原突然前所未有的歡鬧起來,像在慶祝什么節(jié)日。
一向覺得弟弟冒失的巴魯也放肆了一回,他在歌舞上倒是個出人意料的好手,舞姿粗獷豪放,歌聲渾厚有力。姬野看著他,不禁想起他曾在演武場上令自己吃過大虧,當時看不出巴魯在藝術(shù)上的造詣也不差,不折不扣是一個令對手欽佩,令女孩傾慕的蠻族好漢。
巴魯唱完一段,一步跳到呂歸塵身邊,將他一把拉起。呂歸塵只好隨手把笛子交給身邊的一位同伴。拿到笛子的人以前是一位奴隸,跟著呂歸塵的這些人中有平民,有貴族,也有奴隸。當然現(xiàn)在大家都是平等的,沒有貴賤之分。這位頗有幾分英俊的蠻族人拿過笛子隨意一擦,就湊到唇邊升了個調(diào)重新起頭。
清亮的笛聲像是一飛沖天的雄鷹長鳴,直馳向熾熱的陽光,像要擁抱那能令自己焚化的能量,帶著浴火重生鳳凰涅磐般的決絕。
這份勇毅和快意使整個樂隊的節(jié)奏都變得更快,眾人的歌聲也隨之沖破了雪夜的寒冷和禁錮,舞步熱情似火無法無天,像被放飛重獲自由的猛獸,似乎他們剛打過一場大勝仗,或剛獲得一場大豐收。阿摩敕帳門口的拔都兒吃完了自己的那份食物,瞪著寶石般的貓眼看著這一切,尾巴隨著節(jié)奏甩來甩去。
姬野的目光追著人群中的呂歸塵,他在東陸待了這些年,已經(jīng)忘了不少北陸的舞步,只記得幾個基本動作。但現(xiàn)在沒人會因為他跳得不好而笑話他,一切只為宣泄快樂,跳得再丑也沒人在意。呂歸塵揮手曲腿,笑得暢快徹底。
這次見到呂歸塵,姬野嘴上沒說,心里還是驚嘆呂歸塵的改變。他已經(jīng)不是印象里那個文弱怯懦的孩子,呂歸塵的眼睛里汪著清澈的湖水,還有經(jīng)過大戰(zhàn)和磨難洗禮后沉淀下來的鎮(zhèn)靜和成熟。姬野毫不詫異會有這么多蠻族勇士愿意追隨呂歸塵,他微笑時的氣度像一位真正的草原君王,只有這樣的君王才能帶給大家希望和未來。
此時隨眾人起舞的呂歸塵忽然變回了記憶里的那個少年,姬野牽起嘴角,黑色雙瞳里跳動著羨慕,甚至是嫉妒的光芒。
“阿蘇勒,”不花剌用失去手臂的肩膀撞了撞呂歸塵,喧鬧聲太大,用喊的也不一定能聽見。
“怎么?”呂歸塵不停下腳步。
“那個人,是去劫法場救你的朋友吧?”不花剌朝姬野的方向側(cè)頭。
“是啊,”呂歸塵大聲驕傲地喊出這個名字,“他叫姬野,是我最好的朋友!
“真好,能有這樣的朋友。”不花剌大笑起來。
呂歸塵傻笑著,他嘴唇動了動,不花剌卻已經(jīng)聽不清了,剛想再問,就見呂歸塵轉(zhuǎn)身向姬野跑過去。
“姬野,”呂歸塵展顏笑著向姬野伸出手,“一起來!”
“我不會!奔б罢\實地搖了搖頭。
“沒關(guān)系的!
呂歸塵堅持,姬野打斷了他:“阿蘇勒,這調(diào)子我好象聽過?”
“原來你記得……”呂歸塵抓了抓頭發(fā),有些得意,“很早以前,有次你睡在歸鴻館,夜里做噩夢,我就唱過這支歌。只不過現(xiàn)在他們把調(diào)子改快了,變成了舞曲。”
姬野愣了愣,似乎想什么入了迷,這一失神,給了呂歸塵可趁之機:“姬野,一起來吧!
姬野猝不及防,被呂歸塵用力拉起來推進了舞群。周圍立刻伸過來好幾雙手扯住他,強迫他一塊兒起跳。姬野被拉得東搖西擺,為了保持平衡,只好學著大家的樣子晃動身體。
姬野在跳舞上實在沒有什么天賦,動作笨拙得像一只學習兩足直立的熊,舞伴們沒有在意,一直看著他的呂歸塵卻幾乎笑岔了氣。
姬野邊學邊記,手腳行動不協(xié)調(diào)的后果是他幾次差點跌倒,最后終于被不知哪里闖過來的腳步給絆倒,幸好呂歸塵及時扶住了他:“哈哈哈……”
呂歸塵笑得很大聲,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他沒有嘲笑姬野的意思,姬野還是尷尬了:“……還是算了。”
姬野轉(zhuǎn)身想逃,呂歸塵斷了他后路,故伎重施把他推進人群,姬野無路可逃,舉目都是狂歡的身影,每張臉上都是喜色滿溢,姬野嘆了口氣,忍不住也笑出了聲。他放開矜持換著腳蹦跳,偶爾碰狀的疼痛反而令他笑得更開心。
“姬野,姬野,”呂歸塵邊蹦著邊氣喘解釋,“你看他們的動作,那是蠻族套馬的手勢!
姬野點點頭,隨著呂歸塵的解釋,他似乎真的透過夜色和火光看到了草原蠻族歡慶的場面,雄渾的歌聲,豪放的舞蹈,歡悅的曲調(diào),任何一樣都令人全身發(fā)熱,姬野抹了抹鼻尖的汗,他大聲笑著,感到心底熊熊燃燒著從未有過的快樂。
呂歸塵反倒愣了,他印象里的姬野用羽然的話來形容就是“好象別人欠他錢似的”,這是第一次見他笑得如此開懷,雖然動作滑稽,但姬野笑起來原來很英武很好看,他的黑眼睛原來也能閃著這樣毫無設防的燦爛光亮。
呂歸塵情不自禁地也跟著笑,周圍到處都是縱情歡舞,歌聲環(huán)繞,時間似乎就永遠停在這一刻了,讓人忘了所有的煩惱和憂愁。
姬野終于還是被不知哪個莽撞的蠻族人撞倒了,他仰面跌進雪地里,呂歸塵連忙去扶他:“姬野,沒事吧?”
姬野握住呂歸塵的手,他沒有起身,只是笑著。呂歸塵怕姬野被周圍人踩到,想把他拉到邊上一點。
冷不防姬野手上一用力,呂歸塵沒有準備,順勢撲進姬野懷里。天旋地轉(zhuǎn)中,出了一身汗的呂歸塵意識到自己被暗算了,他沒有責怪姬野,反而趴在姬野身上笑得無法自持,他腿軟得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斷斷續(xù)續(xù)道:“姬、姬野,你這不是套馬的手勢……”
“阿蘇勒!
姬野忽然收起笑聲,他很認真地喊了呂歸塵的名字。
“嗯?”呂歸塵知道姬野有話說,他長舒了幾口氣,平靜下來鄭重地抬頭看姬野。
兩人目光相映,彼此的眼睛里都跳動著很多東西。他們從來不需要說太多話,彼此的心意交流只用一個眼神就足夠了。
“跟我去東陸。”姬野不容抗拒地說,口氣卻是少見的溫和。他拍了拍呂歸塵的后背,姿勢看起來像擁抱。
呂歸塵把姬野的手拉到胸前,緊緊握。骸昂谩!
兩人相視而笑,糾纏著半躺在地上,轉(zhuǎn)頭去看還在玩鬧個沒完的同伴們,火星和雪塵被踢揚起來,迷亂了夜色和視線,像場美麗的夢。
姬野和呂歸塵的眼前展開了一幅龐大的畫卷,畫里是一條漫長的、通往帝王之夢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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