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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從17歲開始的暗戀,那些寫滿名字的草稿紙如同未寄出的情書。
程齊賢出國那天,孟瀟瀟在機場廁所里吐得昏天暗地。
她攥著那張沒送出的心電圖,上面寫著「竇性心動過速」。
就像他漫不經(jīng)心揉亂她頭發(fā)時,監(jiān)護儀上瘋癲的數(shù)值。

多年后同學會,有人醉醺醺提起:「程公子那趟航班啊…墜毀前他一直在寫什么東西!
遺物里只有張被血浸透的紙,斑駁處能辨出「瀟瀟」二字。

——
后來全班都知道了,
那個痞笑著拽她馬尾的少年,
從十七歲開始,
就在草稿紙上一遍遍寫她名字。
內(nèi)容標簽: 花季雨季 虐文 校園 BE
 
主角 視角
孟瀟瀟
視角
程齊賢

其它:瀟賢

一句話簡介:程齊賢從17歲開始的暗戀

立意:暗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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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近代現(xiàn)代-愛情
  • 作品視角: 雙視角
  • 所屬系列: be短篇
  • 文章進度:完結
  • 全文字數(shù):22450字
  • 版權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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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封遺書

作者:易陳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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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舊一章完


      午后,教室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被斜照進來的陽光鍍上一層淡金。數(shù)學老師平穩(wěn)無波的講課聲,混合著窗外永無止境的蟬鳴,像一首效果絕佳的催眠曲?諝怵こ淼脦缀跄郎,帶著暑氣和少年人聚集在一起特有的、微熱的蓬勃。

      孟瀟瀟坐在靠窗的位置,微微側著頭,視線落在攤開的習題冊上,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隔著一個過道,那個人的存在。

      程齊賢。

      她甚至不用轉(zhuǎn)頭,眼角的余光就能捕捉到他。此刻他沒在聽課,也沒像其他開小差的男生那樣偷偷在桌下擺弄手機,他只是靠在椅背上,長腿在課桌下有些委屈地蜷著,手指間轉(zhuǎn)著一支黑色的中性筆。那支筆在他修長的指間靈活地翻飛,劃出令人眼花繚亂的軌跡,帶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屬于他的獨特節(jié)奏。

      忽然,那支筆脫手了,“啪”一聲輕響,滾落在地,恰好停在孟瀟瀟的椅子腿旁邊。

      孟瀟瀟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在那支筆停穩(wěn)的瞬間,就彎腰伸手去撿。指尖剛觸到微涼的筆桿,另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也伸了過來,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很輕的一下觸碰,短暫得如同錯覺。

      皮膚相貼的地方卻猛地竄起一簇細小的火苗,沿著手臂的脈絡,一路灼燒到耳根。孟瀟瀟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縮回手,直起身子,心臟在胸腔里毫無章法地狂跳,撞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謝了。”程齊賢的聲音帶著點剛睡醒似的慵懶沙啞,從旁邊傳來。

      孟瀟瀟沒敢看他,只是低垂著眼,輕輕搖了搖頭,把視線重新釘死在習題冊上。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在發(fā)燙,不用照鏡子也知道,一定紅得不像話。她暗自祈禱這熱度能快點退下去,祈禱他沒有察覺。

      程齊賢似乎低笑了一聲,很輕,轉(zhuǎn)瞬就被蟬鳴和講課聲吞沒。他撿起筆,沒再轉(zhuǎn),只是拿在手里隨意地把玩著。

      前排的孫曉菲趁著老師轉(zhuǎn)身寫板書的空隙,偷偷回過頭,沖孟瀟瀟擠了擠眼睛,嘴角噙著一絲促狹的笑意。孟瀟瀟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換來對方一個更夸張的“我懂”的表情。

      她有些懊惱,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羞赧。孫曉菲是班里唯一一個隱約知道她心思的人,總是熱衷于捕捉她和程齊賢之間任何一點微小的互動,然后加以無限的聯(lián)想和調(diào)侃。

      下課鈴終于打響,教室里瞬間活了過來,桌椅挪動的嘈雜聲、笑鬧聲、呼朋引伴聲匯成一片。

      “瀟瀟,去小賣部嗎?熱死了,買冰水喝。”孫曉菲一把摟住孟瀟瀟的胳膊。

      孟瀟瀟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旁邊響起那個熟悉的聲音,帶著點慣有的、懶洋洋的調(diào)侃。

      “孟同學,筆記借我抄抄?上節(jié)課沒聽!

      程齊賢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到了她的課桌旁,手指在她攤開的筆記本邊緣不輕不重地敲了兩下。他個子很高,投下的陰影將她整個籠罩其中,帶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混合著他身上淡淡的、像是洗衣液混合了陽光的味道。

      孟瀟瀟抬起頭,撞進他含笑的眼眸里。那雙眼睛很好看,瞳仁是純粹的黑,眼尾微微上挑,不笑的時候顯得有些疏離,笑起來時,卻像盛滿了細碎的星光,帶著點壞,又格外明亮。

      她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快了節(jié)奏。

      “嗯!彼偷蛻艘宦暎压P記本往他那邊推了推。聲音小得幾乎自己都聽不見。

      程齊賢伸手來拿,指尖不經(jīng)意地劃過她的手背。又是一陣微小的戰(zhàn)栗。

      他拿起筆記本,卻沒有立刻離開,目光在她泛紅的耳尖上停留了一瞬,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許。“字挺好看!彼S口評價了一句,這才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座位。

      孫曉菲在一旁看得兩眼放光,用力捏了捏孟瀟瀟的手臂,用氣聲道:“他絕對對你有意思!”

      孟瀟瀟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泛起一圈圈漣漪。她強迫自己收回追隨他背影的目光,拉著孫曉菲往外走:“快走吧,一會兒人多了!

      走廊里人來人往,喧鬧異常。孟瀟瀟卻覺得周遭的聲音都模糊成了背景,只有自己胸腔里那顆不安分的心,還在咚咚地提醒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

      她想起上周體育課測八百米,她跑到最后幾乎脫力,喉嚨里彌漫著鐵銹味,腿軟得像是踩在棉花上。沖過終點線后,她扶著膝蓋大口喘氣,眼前陣陣發(fā)黑。是程齊賢,擰開一瓶礦泉水,遞到她面前。

      “還行嗎?”他當時也是用這種語氣問的,聽起來隨意,眼神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切。

      她接過水,小口小口地喝著,冰涼的水滑過灼熱的喉嚨,帶來一絲慰藉。他就在旁邊站著,沒說話,也沒走開,直到她呼吸稍微平復了一些,才被其他男生叫走。

      還有那次大掃除,她負責擦高處的玻璃,踮著腳有些吃力。他一聲不響地走過來,拿過她手里的抹布,輕松地擦完了她夠不到的地方。他什么也沒說,擦完就把抹布塞回她手里,轉(zhuǎn)身去干別的活了。她站在原地,手里攥著那塊微濕的抹布,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的。

      這些細碎的、看似不經(jīng)意的瞬間,像一顆顆被小心翼翼收藏起來的玻璃糖,在她心底的某個角落,閃爍著微弱而甜蜜的光。她不敢確定那是不是喜歡,或許,他只是天生性格如此,對誰都挺好,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無差別的善意和痞氣。

      她不敢問,也不敢深想。只是把這些瞬間妥帖地收藏起來,在無數(shù)個深夜,反復回味,用以對抗那些因為暗戀而變得酸澀忐忑的時刻。

      “喂,回神啦!”孫曉菲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遞過來一瓶冰鎮(zhèn)的茉莉蜜茶,“喏,你愛喝的?茨隳且荒槾盒氖幯臉幼樱衷谙肽銈兗页听R賢?”

      孟瀟瀟接過冰涼的瓶子,貼在滾燙的臉頰上,試圖降溫。“別瞎說。”她小聲反駁,底氣卻不足。

      “我哪有瞎說?”孫曉菲吸著果汁,含糊不清地說,“你看啊,他老是找你借筆記,問你題目,體育課給你送水,大掃除幫你干活……這還不叫特殊對待?他對別的女生這樣嗎?”

      孟瀟瀟沉默了。好像……確實沒有。程齊賢在班里人緣很好,男生女生都能打成一片,但他對大多數(shù)女生,似乎都保持著一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不會像對她這樣……“動手動腳”。

      他會隨手揉亂她的頭發(fā),會在她回答問題坐下時,悄悄把她的椅子往后拉一點,嚇得她輕呼一聲又壞笑著扶。粫谒龑W⒆鲱}時,把撕成小塊的便利貼粘在她劉海上,看她毫無察覺地頂著“我是笨蛋”的字條走來走去,直到其他同學憋不住笑出聲……

      這些帶著惡作劇性質(zhì)的親近,讓她又氣又惱,心底深處卻又隱秘地滋生出一點點甜。仿佛通過這些小小的、無傷大雅的“欺負”,她在他那里,是和其他人不一樣的。

      可是,這就能證明他喜歡她嗎?

      孟瀟瀟沒有把握。暗戀就是這樣一件事,對方隨意的一個眼神,一句尋常的話,都能在心底掀起驚濤駭浪,反復咀嚼,試圖從中品出一絲與眾不同的意味。可更多的時候,只是自己的獨角戲,是投射在對方身上的、自我感動的幻影。

      她擰開瓶蓋,喝了一口冰涼的茶飲,甜絲絲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卻壓不住心底那份患得患失的茫然。

      放學鈴聲響起,學生們?nèi)缤_閘的洪水,涌出教室。

      孟瀟瀟收拾好書包,和孫曉菲并肩往外走。剛走出教學樓,就看到程齊賢和幾個男生勾肩搭背地走在前面,夕陽給他們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他不知說了句什么,引得周圍男生一陣哄笑,他自己也笑起來,側臉線條流暢而耀眼。

      他似乎有所感應,回頭看了一眼。

      目光穿過熙攘的人群,準確無誤地落在了孟瀟瀟身上。

      孟瀟瀟的心猛地一提。

      他沖她揚了揚下巴,露出一個標志性的、帶著點痞氣的笑容,然后才轉(zhuǎn)回頭,繼續(xù)和同伴說笑著往前走。

      就那么一眼,一個隨意的動作,卻讓孟瀟瀟站在原地,半天沒能挪動腳步。

      “看吧看吧!”孫曉菲激動地搖晃她的胳膊,“他又看你了!還對你笑!”

      孟瀟瀟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再次失控的心跳。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聲音輕得像嘆息:“也許……他只是恰好看到我們了!

      “自欺欺人!”孫曉菲戳穿她,“孟瀟瀟同學,喜歡就去追!或者試探一下?老是這么憋著,你不難受啊?”

      難受嗎?好像是有點的。像心里揣著一只兔子,隨時可能蹦出來,又像含著一顆未熟的梅子,酸澀里裹挾著一絲渺茫的甜。這份感情,沉重又輕盈,是她一個人秘而不宣的珍寶,也是她一個人無法言說的負擔。

      她抬起頭,望著程齊賢漸漸遠去的背影,消失在放學的人流里。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孤單地投射在水泥地上。

      她不知道,在她看不到的前方,走出一段距離的程齊賢,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他下意識地回頭,又望了一眼她剛才站立的方向,眼神里閃過一絲同樣困惑和不確定的微光,然后才被同伴催促著,重新邁開腳步。

      兩個懷揣著相似心事的人,一個在明處忐忑張望,一個在暗處悄然回眸,卻都被青春的矜持和迷霧籠罩著,誰都沒有勇氣,先跨出那一步。

      這層薄薄的、一捅即破的窗戶紙,在十七歲的夏日微風里,安靜地佇立著,映照著窗外漸漸沉落的夕陽,和少年人心中,那些無人知曉的、兵荒馬亂的悸動。日子在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和窗外蟬鳴漸弱的交替中,悄然滑入初秋。

      高二開學后,學業(yè)肉眼可見地沉重起來。各科試卷雪片般飛來,教室后排黑板上用紅色粉筆寫出的高考倒計時數(shù)字,像無聲的警鐘,敲在每個人心頭。連平時最鬧騰的男生,課間也多了幾分趴在桌上補眠的安靜。

      孟瀟瀟和程齊賢之間,那種若有似無的牽扯,依舊在繁重課業(yè)的縫隙里,頑固地生長著。

      他依然會找各種借口湊過來。有時是問一道物理題,修長的手指點在題目上,身體微微傾靠過來,帶著清爽的皂角香氣,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在眼瞼下投下小片陰影。有時是“不小心”把籃球滾到她腳邊,然后笑著跑過來撿,額發(fā)被汗水濡濕,眼神亮得灼人。

      孟瀟瀟的心,像坐上了一架永不停止的秋千,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忽高忽低地蕩著。

      這天下午最后一節(jié)是自習課,班主任老李抱著一摞表格走進來,敲了敲講臺。

      “同學們,安靜一下。說個事情,‘啟明’獎學金下個月開始申請,我們班有兩個推薦名額。這是針對高三有意向申請國外頂尖大學的同學設立的,含金量很高,獲得獎學金對申請學校有很大幫助。有興趣、并且符合基本條件的同學,下課后來我辦公室拿申請表!

      教室里響起一陣低低的議論聲。

      “出國啊……”

      “程齊賢肯定要申請吧?他家里不是早就打算讓他出去了?”

      “孟瀟瀟成績也夠格啊!

      議論聲像細小的針,輕輕扎在孟瀟瀟的耳膜上。她握著筆的手指微微收緊,下意識地,眼角的余光瞥向過道那邊。

      程齊賢似乎沒什么特別的反應,依舊懶洋洋地轉(zhuǎn)著筆,視線落在窗外,側臉線條顯得有些疏淡。

      下課鈴響,老李又強調(diào)了一遍:“有興趣的同學抓緊時間,申請表數(shù)量有限。”

      孟瀟瀟看著幾個成績拔尖的同學跟著老李走出了教室,其中并沒有程齊賢。她心里稍稍松了口氣,可那“出國”兩個字,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開了一圈圈不安的漣漪。

      他……是要出國的吧?她模糊地聽孫曉菲提起過,程齊賢的父母很早就為他規(guī)劃好了出國留學的路。

      那么,他們之間這模糊不清的一切,又算什么呢?是畢業(yè)即消散的露水情緣,還是他離開前,一段無足輕重的青春插曲?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細細密密地攫住了她的心臟。

      她心事重重地收拾著書包,動作比平時慢了許多。等她拉上書包拉鏈,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教室里的人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而程齊賢,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了她的課桌旁。

      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將他高大的身影拉長,投在她面前的桌面上。

      “還不走?”他問,聲音在空曠的教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孟瀟瀟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他背著光,五官有些模糊,但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

      “嗯,馬上!彼拖骂^,假裝整理并不需要整理的書本。

      程齊賢沒動,他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后,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指節(jié)分明的手掌上,躺著一顆包裝精致的牛奶糖。

      “喏,”他的語氣聽起來還是那樣隨意,甚至帶了點不耐煩,“孫曉菲給的,太甜了,我不愛吃!

      孟瀟瀟看著那顆靜靜躺在他掌心的白色糖果,包裝紙在夕陽下反射著細碎的光。她的心跳又開始不爭氣地加速。

      他總是這樣。用各種蹩腳的理由,塞給她一些小東西。有時候是一支多出來的中性筆芯,有時候是一本他覺得“封面太娘”的漂亮筆記本,有時候,就是這樣一顆據(jù)說是別人給、而他“不愛吃”的糖。

      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避免觸碰到他的皮膚,捏起了那顆糖。糖紙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溫度,微微發(fā)燙。

      “謝謝!彼曇艉茌p。

      程齊賢看著她把糖攥進手心,嘴角幾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那副懶散的樣子!白吡。”他單肩挎上書包,雙手插在校服褲兜里,轉(zhuǎn)身朝教室后門走去。

      走到門口,他腳步頓住,卻沒有回頭,只是側了側臉,留下了一句:

      “那個獎學金,我沒打算申請!

      說完,他沒等孟瀟瀟有任何反應,便邁開長腿,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口。

      孟瀟瀟愣在原地,手心里緊緊攥著那顆糖,糖紙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

      他……為什么要特意告訴她這個?

      是因為看出了她剛才的不安嗎?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甜意和酸澀的情緒,猛地沖上她的鼻腔,讓她眼眶微微發(fā)熱。她低下頭,看著手心里的糖,小心翼翼地剝開糖紙,將那顆乳白色的糖果放進了嘴里。

      濃郁的奶香瞬間在口腔里彌漫開來,甜得有些發(fā)膩。

      可這膩人的甜,卻讓她幾乎要掉下淚來。

      他沒有要申請獎學金。他暫時,不會出國。

      這個認知,像一道光,驟然驅(qū)散了她心底盤踞的陰霾。哪怕這光明可能只是短暫的,也足以讓她此刻的心情,雀躍得想要飛起來。

      她含著那顆糖,慢慢地收拾好東西,走出教學樓。秋日的傍晚,天空是澄澈的藍,幾縷云彩被夕陽染成了溫柔的橘粉色。風吹在臉上,帶著涼意,卻讓她覺得無比舒暢。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出校門后,教學樓拐角的陰影里,程齊賢才慢慢踱步出來。他望著她漸漸遠去的、透著輕快意味的背影,抬手煩躁地揉了揉自己的頭發(fā)。

      “操……”他低低咒罵了一聲,像是在懊惱自己剛才那句多余的解釋,又像是在嘲諷自己此刻沒出息的樣子。

      他插在褲兜里的手,緊緊攥著那張被他捏得有些發(fā)皺的獎學金申請表——那是他剛才趁人不注意,從老李辦公室門口拿的。

      他盯著孟瀟瀟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直到天色徹底暗下來,才轉(zhuǎn)身,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顆糖,根本沒有什么孫曉菲。是他中午特意跑去學校小賣部,挑了半天,才選中的,據(jù)說是女孩子都會喜歡的那種口味。

      他只是,找不到更好的理由給她。

      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說服自己不去靠近她。

      秋天的風穿過空蕩的街道,卷起幾片早落的梧桐樹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少年心底,那些無人傾聽的、溫柔而矛盾的秘密。深秋的風卷著枯黃的梧桐葉,在校門口打著旋兒,空氣里滿是清冽的涼意。期中考試剛過,繃緊的神經(jīng)稍微松弛,校園里又恢復了些許生氣。

      孟瀟瀟抱著幾本剛發(fā)下來的練習冊,和孫曉菲并肩往教學樓走。路過公告欄時,那里照例圍了一群人,對著新貼出的期中考試紅榜議論紛紛。

      “快看快看!瀟瀟你還是第二!”孫曉菲眼尖,拉著孟瀟瀟擠上前,“程齊賢這家伙,又是第一,甩開第三名十幾分,真是變態(tài)!”

      孟瀟瀟的目光落在榜首那個熟悉的名字上——程齊賢。三個字端端正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她的名字緊隨其后,中間隔著短短一行,卻仿佛隔著看不見的鴻溝。他總是這樣,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總能輕易占據(jù)頂峰。

      她的視線下移,落在榜尾附近,一個被紅色波浪線特意標注的名字上——趙杰。那是他們班的一個男生,成績一直徘徊在中下游,這次好幾科都亮起了紅燈,異常扎眼。

      “趙杰這次慘了,”旁邊有同學小聲嘀咕,“聽說老李發(fā)了好大的火,要他放學留下來談話,還要請家長呢!

      孟瀟瀟沒太在意,抱著書和孫曉菲回了教室。

      下午最后一節(jié)是班會。班主任老李總結完期中考試情況,臉色沉了下來,話鋒一轉(zhuǎn):“這次考試,大部分同學都有進步,值得表揚。但是,也有極個別同學,成績下滑得非常嚴重!心思根本沒用在學習上!”

      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教室后排,定格在趙杰身上。趙杰低著頭,脖頸通紅,放在課桌上的手緊緊攥著。

      “距離高考還有多少天?黑板上的數(shù)字看不見嗎?現(xiàn)在不拼命,什么時候拼?指望天上掉餡餅嗎?”老李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怒氣,“趙杰!放學后到我辦公室來!還有,明天把你家長請來!”

      趙杰的頭垂得更低了,肩膀微微發(fā)抖。教室里鴉雀無聲,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種公開處刑般的難堪。

      孟瀟瀟看著趙杰那副樣子,心里有些不忍。她知道趙杰家境似乎不太好,父母期望很高,這次成績……他回去恐怕不好交代。

      下課鈴在凝滯的空氣里顯得格外刺耳。老李又強調(diào)了幾句紀律,這才抱著教案沉著臉離開。同學們開始窸窸窣窣地收拾書包,沒人敢大聲說話,目光若有若無地瞟向趙杰的方向。

      趙杰依舊維持著低頭的姿勢,像一尊僵硬的雕塑。

      孟瀟瀟收拾好東西,正準備和孫曉菲離開,眼角的余光卻瞥見程齊賢站了起來。他沒有立刻走,而是雙手插兜,慢悠悠地晃到了趙杰的座位旁。

      周圍還沒走的幾個同學都停下了動作,好奇地看著他。

      程齊賢用腳勾過旁邊空著的椅子,反向坐下,手臂搭在椅背上,看著依舊埋著頭的趙杰。

      “喂,杰子!彼_口,聲音不高,卻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趙杰沒反應。

      程齊賢也不在意,抬手,用指關節(jié)不輕不重地敲了敲趙杰的桌面,“頭抬起來,多大點事兒!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獨特的、漫不經(jīng)心的力量,既不是安慰,也不是責備。

      趙杰僵硬地、慢慢地抬起了頭,眼睛通紅,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羞憤和絕望。

      程齊賢看著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沒什么溫度,卻奇異地驅(qū)散了些許尷尬。“不就一次考試嗎?天塌不下來。”他頓了頓,下巴朝講臺方向揚了揚,“老李的話,聽一半扔一半就行。請家長怎么了?來了哥幫你頂著!

      他這話說得狂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義氣。

      旁邊有男生忍不住笑出聲,氣氛瞬間松動了不少。

      趙杰愣愣地看著他,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

      程齊賢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白吡,打球去。出出汗,什么煩心事都沒了。”

      他這話是對趙杰說的,眼神卻狀似無意地,飛快地掃過孟瀟瀟的方向。只一瞬,便移開了。

      孟瀟瀟的心跳,在他目光掃過的瞬間,漏跳了一拍。她看到他眼神里一閃而過的、某種類似于安撫的東西。他是在對趙杰說,可那眼神,卻像羽毛一樣,輕輕拂過了她因為剛才壓抑氣氛而微微發(fā)緊的心弦。

      他就是這樣。平時看起來對什么都滿不在乎,帶著點痞氣的壞,可在這種時候,又能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打破僵局,護住同伴那點搖搖欲墜的自尊。

      趙杰被他半拉半拽地拖了起來,臉上雖然還帶著窘迫,但那股死寂的絕望感,確實消散了許多。幾個平時一起打球的男生也圍了過來,嘻嘻哈哈地推搡著趙杰往外走。

      “走走走,打球去!”

      “賢哥說得對,打球治百病!”

      教室里的低壓瞬間被這股活力沖散。

      孫曉菲碰了碰孟瀟瀟的胳膊,壓低聲音,眼睛亮晶晶的:“看見沒?程齊賢剛才是不是看你了?”

      孟瀟瀟沒有回答,她只是看著那群男生吵吵嚷嚷離開的背影,看著程齊賢走在最后,單手隨意地拍著籃球的背影。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充滿了生動的、讓人安心的力量。

      她忽然覺得,自己喜歡他,或許不僅僅是因為他耀眼的外表,或是那些讓她心跳加速的曖昧瞬間。更是因為,在他那副玩世不恭的表象下,藏著這樣一份不動聲色的溫柔和擔當。

      這份認知,讓那份潛藏心底的喜歡,變得更加沉重,也更加清晰。

      她收回目光,拉著孫曉菲走出教室。秋風拂面,帶著涼意,她卻覺得臉頰有些發(fā)燙。手不自覺伸進口袋,摸到了那顆早已融化、只剩下糖紙的牛奶糖。

      糖已經(jīng)沒了,甜味卻好像還固執(zhí)地留在記憶里,連同今天他那個短暫的眼神一起,被她小心翼翼地,再次收藏起來。

      走廊的盡頭,程齊賢拍著籃球,腳步頓了頓,回頭望了一眼空蕩蕩的教室門口,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這才轉(zhuǎn)身,快步追上了前面的同伴。

      窗外,秋意正濃。少年的心事,如同這季節(jié)的風,看似無形,卻已漫山遍野。初冬的第一場雪來得悄無聲息。清晨拉開窗簾,外面已是一個素白的世界,屋頂、樹梢、操場,都覆上了一層松軟潔凈的雪毯,將平日里熟悉的景物點綴得如同童話。

      校園里比平日更喧鬧幾分,課間休息時,學生們像出籠的鳥兒,涌向操場,打雪仗、堆雪人,笑聲和尖叫聲此起彼伏,打破了冬日的沉寂。

      孟瀟瀟怕冷,裹緊了圍巾,站在教學樓門口的廊檐下,看著外面銀裝素裹的世界和嬉鬧的人群。雪花還在零星飄落,沾濕了她的睫毛,帶來一絲冰涼的觸感。

      孫曉菲早就一頭扎進了雪地里,和幾個女生笑鬧著團雪球,互相追逐。

      “喂,孟瀟瀟!過來一起玩啊!”孫曉菲隔空朝她喊道,臉頰凍得通紅,眼睛卻亮閃閃的。

      孟瀟瀟笑著搖了搖頭,示意她自己去玩。她更喜歡這樣安靜地看著。目光卻不自覺地,在紛亂的人群中,搜尋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很容易就找到了。

      程齊賢和幾個男生在操場另一邊,戰(zhàn)況似乎更激烈些。他穿著一件黑色的短款羽絨服,沒戴圍巾,脖頸裸露在寒冷的空氣里,呵出大團白氣。他動作靈活地躲開飛來的雪球,彎腰迅速團起一個,精準地反擊回去,笑聲爽朗,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恣意。

      他好像永遠是這樣,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存在,無論做什么,都帶著一種游刃有余的、吸引人目光的魅力。

      孟瀟瀟正看得出神,一個沒留神,一個偏離軌道的、捏得結結實實的大雪球,帶著風聲,“啪”地一聲,不偏不倚,正中她的肩膀。

      雪球砸得有點狠,冰冷的雪沫瞬間濺了她一臉,還有一些順著圍巾的縫隙鉆進了脖頸,激得她猛地一個哆嗦。

      扔雪球的男生看清砸錯了人,還是班里最文靜漂亮的孟瀟瀟,頓時傻了眼,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連聲道歉:“對、對不起啊孟瀟瀟!我不是故意的!”

      周圍的喧鬧似乎靜了一瞬,不少目光投了過來。

      孟瀟瀟有些窘迫,肩膀上傳來濕冷的涼意,脖頸里更是冰得難受。她抬手拍打著肩膀上的雪屑,勉強對那個男生笑了笑:“沒、沒事!

      話音剛落,一件帶著體溫和熟悉氣息的羽絨服,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兜頭罩了下來,將她整個人嚴嚴實實地裹住。

      是程齊賢那件黑色的羽絨服。

      上面還殘留著他身上的味道,干凈的,混合著一點雪后清冽的空氣,以及一種獨屬于他的、蓬勃的熱意。

      孟瀟瀟徹底愣住了,僵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感官被這突如其來的、過于親密的包裹無限放大。衣服很寬大,將她從頭到腳罩住,隔絕了外界的寒冷,也隔絕了那些好奇的目光。暖意迅速滲透她微濕的校服,驅(qū)散了脖頸間的冰冷。

      她甚至能感覺到,衣服內(nèi)襯上,似乎還留著他剛才奔跑打鬧后的、一點點未散的潮熱。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聲音大得她懷疑周圍的人都聽得見。

      程齊賢只穿著一件灰色的毛衣,站在她面前,雪花落在他黑色的短發(fā)上,很快融化消失。他看也沒看那個扔雪球的男生,仿佛剛才那迅疾的動作只是隨手為之。他的目光落在孟瀟瀟被雪水沾濕、顯得有些蒼白的臉上,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冷不冷?”他問,聲音比平時低沉了些許,帶著運動后的微喘。

      孟瀟瀟仰起臉,對上他的視線。他的眼睛很黑,在雪光的映襯下,像浸了水的墨玉,里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怔忪的模樣。那里面似乎有關切,有某種她不敢深究的情緒。

      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胡亂地搖了搖頭。

      程齊賢看著她這副呆呆的樣子,像是被羽毛輕輕搔了一下手心,有點癢。他抬手,似乎想做什么,指尖動了動,最終卻只是隨意地拂掉了自己肩頭落下的一片雪花。

      “穿著吧,別凍著了!彼麃G下這句話,語氣恢復了平時的隨意,甚至帶著點命令式的口吻。然后,他沒再停留,轉(zhuǎn)身走回了那群還在打鬧的男生中間,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舉動,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小插曲。

      周圍的喧鬧聲重新涌入耳膜。

      那個扔雪球的男生松了口氣,感激地看了程齊賢的背影一眼,也趕緊溜走了。

      孫曉菲跑了過來,臉上帶著興奮的紅暈,一把抓住孟瀟瀟的胳膊,激動地壓低聲音:“我的天!程齊賢他……他這也太男友力了吧!直接脫衣服給你穿!”

      孟瀟瀟還裹在那件寬大的、充滿他氣息的羽絨服里,渾身不自在,臉頰燙得驚人。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被包裹起來的繭,安全,卻又無比慌亂。

      “他……他就是……”她想找個理由,卻發(fā)現(xiàn)任何理由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就是什么就是!”孫曉菲戳穿她,“他就是對你有意思!這簡直是在宣示主權好嗎!”

      孟瀟瀟不敢接話。她偷偷抬眼,望向操場那邊。

      程齊賢已經(jīng)重新加入了戰(zhàn)局,穿著單薄的毛衣,在雪地里奔跑跳躍,動作依舊矯健,好像絲毫感覺不到寒冷。有男生笑著捶了他一拳,似乎在調(diào)侃他剛才的舉動,他混不吝地笑著,回了一句什么,引得眾人哄笑,看不出絲毫異樣。

      可孟瀟瀟卻無法平靜。

      這件羽絨服像一團火,裹在她身上,燙得她坐立難安。那上面屬于他的氣息無孔不入,絲絲縷縷地纏繞著她,讓她心跳失序,頭腦發(fā)昏。

      直到上課預備鈴響起,同學們紛紛往回走,孟瀟瀟才像被解除了魔法,慌忙想要脫下那件羽絨服。

      程齊賢和幾個男生也走了過來,經(jīng)過她身邊時,他腳步?jīng)]停,只是側頭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穿著吧,到教室再還我!

      他的語氣太自然,仿佛這只是一件借出即將歸還的普通物品。

      孟瀟瀟動作頓住,吶吶地“哦”了一聲。

      回到教室,暖氣撲面而來。孟瀟瀟小心翼翼地脫下那件羽絨服,折疊好,放在膝蓋上。衣服上似乎還殘留著她的體溫,混合著他的味道,形成一種奇特而曖昧的聯(lián)結。

      趁老師還沒進教室,她站起身,走到他的座位旁,將衣服輕輕放在他的桌角。

      “謝謝!彼曇艉茌p。

      程齊賢正和同桌說著話,聞言轉(zhuǎn)過頭,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秒,隨即落在疊得整齊的衣服上,沒什么表情地“嗯”了一聲。

      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可孟瀟瀟坐回座位,整個上午,鼻尖似乎都縈繞著那股干凈清冽的氣息,揮之不去。手心里,好像還殘留著羽絨服面料柔軟的觸感。

      窗外的雪還在下,紛紛揚揚。她的心,也像這漫天飛舞的雪花,亂了章法,落不到實處。

      而程齊賢,在整個上午的課程里,一次也沒有回頭看她。只是在他伸手拿回那件羽絨服,指尖無意觸碰到疊好的衣角時,耳根悄然漫上了一層不易察覺的薄紅。高三的冬天,是在無數(shù)張試卷和越來越厚的錯題本里,硬生生擠過去的。黑板旁的倒計時數(shù)字無情地縮減,空氣里彌漫著咖啡、風油精和一種無聲的焦灼。

      孟瀟瀟感覺自己像一根繃緊的弦,不敢有片刻松懈。連孫曉菲都收斂了玩鬧的心思,課間大多趴在桌上補眠,或是皺著眉頭啃物理題。

      程齊賢似乎也沉靜了不少。他依然會找她借筆記,問問題,但那些帶著惡作劇性質(zhì)的小動作少了許多。偶爾,孟瀟瀟能從他轉(zhuǎn)筆的節(jié)奏里,或是不經(jīng)意蹙起的眉宇間,捕捉到一絲與自己相似的、被學業(yè)重壓下的疲憊。

      這天晚自習,教室里安靜得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和偶爾翻書的聲響。頭頂?shù)娜展鉄艄馨l(fā)出均勻的嗡鳴,照亮著一張張年輕卻略顯倦怠的臉。

      孟瀟瀟正對著一道復雜的電磁感應大題苦思冥想,草稿紙上密密麻麻列滿了公式,卻始終找不到突破口。思路像是走進了死胡同,煩躁感一點點滋生,啃噬著她的耐心。

      她放下筆,輕輕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下意識地,目光越過堆積如山的書本,投向過道那邊。

      程齊賢沒有在寫題。他背微微弓著,頭低垂,一只手壓在攤開的物理課本上,另一只手……似乎在課本的掩蓋下,飛快地寫著什么。筆尖移動的速度很快,帶著一種罕見的專注,甚至可以說是……急切。

      他在寫什么?

      不是演算,不像筆記。

      孟瀟瀟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教室里光線明亮,她能看清他低垂的側臉,鼻梁挺直,嘴唇微微抿著,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認真,甚至透著一絲緊張的虔誠。

      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注視,筆尖猛地一頓,隨即,那只壓在課本上的手迅速而自然地向下一蓋,徹底遮住了底下寫著的東西。然后,他抬起頭,朝她這邊看了過來。

      目光相撞。

      孟瀟瀟像被窺破心事般,慌忙移開視線,重新聚焦在眼前令人頭疼的題目上,臉頰微微發(fā)燙。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她側臉上停留了幾秒,帶著探究,或許還有一絲被打擾的不悅?

      她不敢再去看,心臟卻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剛才他那副異常專注、甚至有些緊張的模樣,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

      他在寫什么?不能讓人看見的東西?

      晚自習結束的鈴聲終于響起,教室里瞬間活絡起來,桌椅挪動聲、交談聲、收拾書本的嘩啦聲匯成一片。

      孟瀟瀟暗暗松了口氣,開始慢吞吞地整理東西。她用眼角的余光留意著程齊賢。他動作利落地將桌上的東西掃進書包,拉上拉鏈,單肩背上,然后,像是猶豫了一下,伸手從物理課本下,抽出了那張他寫了很久的紙。

      那是一張普通的橫格信紙,被他快速地對折,再對折,變成了一個小小的方塊,被他緊緊攥在手心里。

      他站起身,沒有立刻離開,而是朝著她的方向走了過來。

      孟瀟瀟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整理書本的動作徹底停住。他要干什么?那張紙……難道是……

      程齊賢在她課桌旁停下腳步。他個子高,投下的陰影將她籠罩。他攤開另一只空著的手,掌心朝上,遞到她面前。

      掌心里,躺著一塊巧克力威化餅。

      “看你晚自習沒什么精神,”他的語氣聽起來和平時沒什么兩樣,依舊是那種略帶沙啞的隨意,“補充點能量!

      不是那張紙。

      一股說不清是失落還是放松的情緒,悄然漫上心頭。孟瀟瀟看著那塊包裝精致的威化餅,又抬頭看了看他。他眼神平靜,甚至帶著點慣有的懶散,仿佛晚自習時那個緊張書寫的人只是她的錯覺。

      “謝謝!彼p聲道謝,伸手去拿。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威化餅包裝紙的瞬間,程齊賢攥著那張折疊信紙的手,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微張。

      孟瀟瀟屏住了呼吸。

      周圍是嘈雜的放學人潮,同學們嬉笑著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時間和聲音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放大。

      然而,他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在她拿起威化餅后,收回了手,將那只攥著信紙的手插進了褲兜里。

      “走了。”他丟下這兩個字,轉(zhuǎn)身匯入了離開教室的人流,背影很快消失在門口。

      孟瀟瀟怔怔地站在原地,手里捏著那塊微涼的威化餅,心里空落落的。剛才他欲言又止的那個瞬間,他眼底一閃而過的掙扎和緊張,是真的嗎?還是她因為過度期待而產(chǎn)生的幻覺?

      她低頭,看著手里的威化餅,又想起被他緊緊攥在手心、最終帶走的那張折疊的信紙。

      那里面,到底寫了什么?

      與她有關嗎?

      一種巨大的、混合著甜蜜猜想和酸澀不確定的浪潮,將她淹沒。她像站在迷霧重重的十字路口,隱約看到了一點光亮,卻看不清前路究竟通往何方。

      她不知道,那個揣著信紙、快步消失在樓梯拐角的少年,在無人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的墻壁,仰頭閉上眼,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了一口氣。手心里的紙塊,已被汗水微微浸濕,邊緣變得柔軟。他終究,還是沒有勇氣,在那個尋常的晚自習夜晚,將那封反復修改、涂涂畫畫了無數(shù)遍,承載了他所有兵荒馬亂心事的信,遞出去。

      高三的尾巴,就在這樣無數(shù)次的靠近、試探、退縮和無聲的期待中,悄然滑過。積雪消融,枝頭冒出嫩綠的新芽,春天的氣息悄然彌漫,卻吹不散畢業(yè)季即將來臨的、那層淡淡的離愁別緒。春天像是被誰猛地推了一把,驟然濃烈起來。教學樓下的櫻花樹仿佛一夜之間爆出粉白的花云,風一過,便簌簌地落下一場細雪。黑板旁的高考倒計時,終于撕到了最后幾張。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躁動不安的氣息,離別的影子已經(jīng)清晰可見。同學錄開始在教室里悄悄流傳,校服的衣角被關系好的同學用彩色馬克筆簽上歪歪扭扭的名字和祝福。

      孟瀟瀟也買了一本淡藍色的同學錄,素雅的封面,里面是空白的頁。她小心地收在書包夾層,一直沒有拿出來。她在等。等一個合適的時機,或者,等那個人主動。

      那天是周五,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結束,周末近在眼前,教室里彌漫著輕松的氛圍。孫曉菲正拿著她的粉紅色同學錄,挨個找關系好的同學寫留言。

      “瀟瀟,你的呢?快拿出來給我寫!”孫曉菲湊過來,晃著她的胳膊。

      孟瀟瀟猶豫了一下,從書包里拿出了那本淡藍色的同學錄!澳恪阋獙憜?”她輕聲問,心跳有些快。

      “當然要寫!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孫曉菲一把搶過去,趴在桌上就開始奮筆疾書,嘴里還念叨著,“我要寫滿一整頁!”

      孟瀟瀟看著她寫,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過道那邊。

      程齊賢正靠在椅背上,和同桌說笑著,手里也拿著一本黑色的、看起來頗為硬朗的同學錄,似乎剛讓同桌寫完。他的指尖在那本同學錄的封面上無意識地敲打著,眼神偶爾會掃過她這邊。

      孟瀟瀟的心,猛地被攥緊了。

      機會。這或許是她唯一,也是最后的機會。

      一股莫名的勇氣,混合著破釜沉舟般的決絕,突然涌了上來。她深吸一口氣,拿起自己那本淡藍色的同學錄,站起身,朝著他的座位走去。

      腳步有些虛浮,仿佛踩在棉花上。周圍嘈雜的聲音似乎都遠去了,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震耳欲聾。

      她走到他課桌旁,站定。

      程齊賢和同桌的說笑停了下來。同桌識趣地拿起水杯走開了。程齊賢抬起頭,看向她,眼神里帶著一絲詢問,還有她看不懂的、深藏的情緒。

      “程齊賢,”孟瀟瀟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細微的顫抖,她努力讓它聽起來平靜自然,“可以……請你幫我寫一下同學錄嗎?”

      她將手里那本淡藍色的同學錄,遞到了他面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程齊賢的目光落在那個淡藍色的本子上,停頓了幾秒。他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然后,他伸出手,接了過去。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的,帶著微涼的溫度。

      “好!彼换亓艘粋字,聲音有些低啞。

      孟瀟瀟像是完成了一個極其艱難的任務,渾身脫力,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匆匆說了聲“謝謝”,便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后,心臟還在瘋狂地跳動,幾乎要撞破胸腔。

      她低著頭,假裝整理書本,眼角的余光卻死死鎖住那邊。

      程齊賢拿著她那本同學錄,沒有立刻打開。他用手指摩挲著光滑的封面,低著頭,看不清表情。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從筆袋里拿出一支黑色的鋼筆,擰開筆帽,俯下身,開始寫。

      他寫得很慢。不像平時做題那般流暢,也不像他給人講題時隨手畫示意圖那般隨意。他寫得很專注,背脊微微弓著,額前碎發(fā)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偶爾,他會停頓下來,筆尖懸在紙面上空,似乎在斟酌詞句。

      孟瀟瀟的心,隨著他每一次的停頓而懸起,又隨著他筆尖的重新落下而稍稍回落。

      他在寫什么?會像給其他同學寫的那樣,只是普通的“前程似錦”、“友誼長存”嗎?

      還是會……有什么不同?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教室里的人漸漸少了。孫曉菲寫完了同學錄,還給了她,又擠眉弄眼地看了看還在伏案書寫的程齊賢,才笑嘻嘻地先走了。

      終于,程齊賢直起了身,蓋上了筆帽。他又盯著那頁紙看了一會兒,才緩緩合上了同學錄。

      他站起身,朝她走了過來。

      孟瀟瀟立刻正襟危坐,手指緊張地絞住了衣角。

      程齊賢將同學錄放在她的課桌上,動作很輕。

      “寫好了!彼f。

      “謝謝!泵蠟t瀟低聲道。

      他沒有立刻離開,站在原地,看著她,似乎想說什么。窗外櫻花的花瓣被風吹進教室,有一片輕輕落在他的肩頭。

      孟瀟瀟屏住呼吸,抬起頭,撞進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著太過復雜的情緒,像是有千言萬語,卻被一層無形的薄膜隔絕著。

      最終,他還是什么也沒說。只是抬手,拂掉了肩頭的花瓣,扯出一個她看不懂的、有些復雜的笑容,低聲道:“走了。”

      然后,他轉(zhuǎn)身,背影很快消失在教室門口。

      教室里只剩下孟瀟瀟一個人。夕陽的余暉將教室染成溫暖的橘黃色,空氣里漂浮著細小的塵埃。

      她的目光,牢牢鎖在課桌上那本淡藍色的同學錄上。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帶著一種近乎疼痛的期待。

      她伸出手,指尖微微顫抖著,翻開了同學錄。頁面嘩啦啦地響著,最終,停在了他剛剛書寫過的那一頁。

      潔白的紙頁上,是他熟悉而有力的字跡。不同于他平時答題時的龍飛鳳舞,這些字,寫得格外認真,甚至帶著一種小心翼翼。

      他寫了她的名字:“孟瀟瀟同學:”

      接著是幾行公式化的祝福,關于前程,關于未來。

      她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然而,在頁面的最下方,空了一大段之后,他用更重一些的筆觸,另起了一行,寫了短短的一句話。

      那不是祝福,更像是一句沒頭沒尾的陳述,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隱秘的期待——

      “如果去不了想去的遠方,回頭看看,或許風景也不錯。”

      孟瀟瀟怔怔地看著那一行字。

      每一個筆畫,都像是直接刻在了她的心尖上。

      “想去的遠方”……是指他即將要去的國外嗎?

      “回頭看看”……是在暗示她嗎?

      “風景也不錯”……

      這是什么意思?

      一股巨大的、滾燙的洪流,猛地沖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矜持。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她心底那扇緊閉的門,所有被壓抑的情感洶涌而出,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再也忍不住,抓起書包和那本同學錄,瘋了一樣沖出教室,跑下樓梯,追向那個早已消失的身影。

      她要知道答案,F(xiàn)在,立刻,馬上!

      她跑過空曠的操場,跑過落滿櫻花的小徑,跑出校門,急切地左右張望。傍晚的街道,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卻唯獨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走了。

      她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洶涌的勇氣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和鋪天蓋地的委屈。她站在原地,胸口劇烈起伏,眼眶又酸又脹。

      她低下頭,看著緊緊抱在懷里的、那本淡藍色的同學錄,淚水毫無預兆地滾落下來,一滴,兩滴,砸在光滑的封面上,洇開小小的、深色的濕痕。

      春末的風,暖洋洋地吹過,拂動她的發(fā)絲和校服裙擺,卻吹不干臉上的淚,也吹不散心頭那濃得化不開的悵惘。

      那句似是而非的話,成了橫亙在她心頭最大的謎團,也成了這個春天,最重的一筆印記。高考結束的那個夏天,像一杯被無限拉長的、溫吞的檸檬水,酸甜交織,卻失了那股子沖勁。蟬鳴聒噪,日頭白晃晃地炙烤著大地,連同那些無處安放的、躁動的青春。

      班級散伙飯定在市中心的一家酒樓。巨大的圓桌,喧鬧的人聲,空氣中彌漫著飯菜的熱氣、啤酒的麥芽香,以及一種即將各奔東西的、故作輕松的熱烈。

      孟瀟瀟到的時候,包廂里已經(jīng)坐了大半的人。女生們脫下了呆板的校服,換上漂亮的連衣裙,化了淡妝,眉眼間帶著初長成的明媚。男生們也一改平日的邋遢,襯衫西褲,頭發(fā)梳得整齊,互相捶打著肩膀,說著不著調(diào)的玩笑話。

      她一眼就看到了程齊賢。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T恤,襯得脖頸和鎖骨線條利落。他沒像有些男生那樣大聲喧嘩,只是斜靠在椅背上,手里拿著一個玻璃杯,輕輕晃動著里面金黃色的啤酒,聽著旁邊的人說話,嘴角噙著一抹淺淡的、有些疏離的笑意。

      燈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輪廓,比平時更多了幾分棱角分明的成熟感。

      孟瀟瀟的心,不受控制地悸動了一下。她找了個離他不遠不近的位置坐下,孫曉菲立刻湊了過來,在她耳邊興奮地點評著每個人的變化。

      酒過三巡,氣氛更加熱烈。有人開始抱頭痛哭,有人紅著臉大聲表白,有人拉著老師的手絮絮叨叨說著感謝。青春的帷幕即將落下,所有的情緒都被放大,變得直白而洶涌。

      孟瀟瀟小口啜飲著杯里的橙汁,目光卻始終無法從那個白色的身影上移開。她能感覺到,他偶爾也會看向她這邊,目光相觸時,又都飛快地、若無其事地移開。

      像一場無聲的、心照不宣的拉鋸戰(zhàn)。

      班長拿著話筒,開始組織大家玩一些幼稚又煽情的游戲。真心話大冒險輪了好幾圈,笑鬧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當啤酒瓶的瓶口第三次顫巍巍地指向程齊賢時,起哄聲達到了頂點。

      “程齊賢!又是你!這次必須來個勁爆的!”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選一個!”

      程齊賢放下酒杯,無奈地笑了笑,燈光下,他耳根似乎有些泛紅!按竺半U吧!彼f,聲音帶著點被酒精浸潤后的微啞。

      提要求的男生立刻壞笑起來,環(huán)視一圈,目光在觸及孟瀟瀟時,刻意停頓了一下,然后大聲宣布:“看到那邊窗臺上那盆綠蘿沒有?過去,挑一片你覺得最順眼的葉子,送給你現(xiàn)在最想送的人!必須送出去!”

      包廂里靜了一瞬,隨即爆發(fā)出更響亮的哄笑和口哨聲。這個要求,看似無厘頭,卻曖昧得恰到好處。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地在程齊賢和幾個與他傳過緋聞的女生之間逡巡。

      孟瀟瀟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緊緊攥住了桌布的邊緣。她低下頭,不敢再看,只覺得臉頰燒得厲害。

      程齊賢在眾人的注視下站起身,他臉上沒什么表情,邁步走向窗臺。那盆綠蘿長得郁郁蔥蔥,葉片肥厚翠綠。他站在那兒,背影挺拔,似乎在認真地挑選。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

      幾秒鐘后,他轉(zhuǎn)過身,手里捏著一片心形的、飽滿的綠蘿葉子。他沒有絲毫猶豫,徑直朝著一個方向走了過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

      孟瀟瀟感覺到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周圍的喧鬧聲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變得模糊不清。她只能聽到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和他一步步靠近的、清晰的腳步聲。

      然后,他在她的座位旁,停了下來。

      一股清淡的、混合著啤酒和他身上特有氣息的味道,籠罩了她。

      整個包廂詭異地安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們兩人身上。

      孟瀟瀟僵硬地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他的眼睛很亮,像是落入了星辰,又像是燃著兩簇幽暗的火苗,直直地看向她,帶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毫不掩飾的專注和灼熱。

      他伸出手,將那片翠綠的心形葉片,輕輕放在了她的面前,潔白的桌布上。

      葉片鮮嫩欲滴,帶著植物的清新氣息,在他指尖停留過的地方,似乎還殘留著一點溫熱的濕意。

      “給你!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雜音,落在她的耳膜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甸甸的分量。

      孟瀟瀟怔怔地看著桌布上那片小小的綠色,大腦一片空白。周圍響起了壓抑的驚呼和更加曖昧的起哄聲,可她什么都聽不見了。世界縮小到只剩下這片葉子,和站在她面前、送她葉子的這個人。

      他選了最順眼的葉子。

      送給了最想送的人。

      是她。

      一直,都是她。

      那股被她強行壓抑了整個晚上的、混雜著離別愁緒和不確定的情感,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沖垮了她所有的防線。眼眶猛地一熱,視線迅速模糊起來。

      她慌忙低下頭,生怕被他看見自己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程齊賢沒有立刻離開。他站在原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復雜得讓她心碎,有期待,有釋然,似乎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與她相似的難過。

      最終,他什么也沒再說,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聚會還在繼續(xù),喧囂并未停止?擅蠟t瀟卻覺得,自己和程齊賢之間,仿佛被那片小小的綠蘿葉子,隔出了一個獨立而安靜的空間。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拈起那片葉子。葉片柔軟而富有韌性,葉脈清晰。她把它緊緊攥在手心里,仿佛攥住了整個夏天,所有未曾言說的秘密,和此刻,這震耳欲聾的、心照不宣的回應。

      她知道了。

      他不是對她無意。

      他只是……和她一樣,在等待,在猶豫,在害怕。

      而這個夜晚,借著游戲的名義,他用一片葉子,完成了這場持續(xù)了整個青春的、盛大而無聲的告白。

      散場時,人群熙攘著往外走。孟瀟瀟被人流裹挾著,走到酒樓門口。夜風帶著涼意吹來,稍微驅(qū)散了些許酒氣和悶熱。

      她下意識地回頭尋找。

      程齊賢和幾個男生走在后面,他似乎也看到了她。隔著攢動的人頭,他們的目光再次相遇。

      這一次,他沒有立刻移開。

      霓虹燈光流轉(zhuǎn),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他看著她,眼神深邃,像是藏了許多話。他微微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孟瀟瀟的心,再次被提了起來。她屏住呼吸,等待著。

      然而,他身邊的男生笑著捶了他一下,說了句什么,打斷了他。他最終,只是對她,極輕極緩地,搖了搖頭。

      那不是一個否定的動作。

      更像是一種無言的告別。一種摻雜著無奈、歉然和深深遺憾的……道別。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和同伴一起,匯入了夜色深處。

      孟瀟瀟站在原地,手心里緊緊攥著那片早已被體溫焐熱的綠蘿葉子,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動彈。

      夜風吹動了她的裙擺和長發(fā),帶來遠處模糊的車流聲。

      她終于明白了。

      他的回應是真的。

      他們的離別,也是真的。

      這個認知,像一枚冰冷的針,精準地刺入了她心臟最柔軟的地方,帶來一陣綿長而尖銳的疼痛。八月的尾巴,空氣里還殘留著盛夏的余威,黏稠而悶熱。機場大廳里冷氣開得足,光線明亮得有些刺眼,廣播里中英文交替播報著航班信息,拖著行李箱的旅客行色匆匆,奔赴各自的目的地。

      離別的氣息,無處不在。

      孟瀟瀟站在國際出發(fā)大廳一個不起眼的立柱后面,手指緊緊摳著冰涼的柱面,指甲泛出青白色。她身上穿著一條他或許會喜歡的、新買的淡藍色連衣裙,頭發(fā)也仔細打理過。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的。像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驅(qū)使著,坐上出租車,報出機場的名字,然后渾渾噩噩地走到了這里。

      她看到了他。

      程齊賢穿著一件簡單的灰色T恤,牛仔褲,身姿挺拔地站在辦理托運的隊伍末尾。他身邊是他的父母,程母正細心地替他整理著衣領,低聲囑咐著什么。程父則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間有驕傲,也有不舍。

      他微微低著頭,側臉的線條顯得有些冷硬,看不清表情。

      孟瀟瀟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開來。她應該上前嗎?像那些電視劇里演的那樣,沖過去,不管不顧地抱住他,告訴他不要走?

      可是,她能說什么?以什么身份?

      同學?暗戀者?

      那句寫在同學錄上的、似是而非的話,和散伙飯那晚那片沉默的綠蘿葉子,是他們之間全部的、未曾點破的聯(lián)結。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勇氣在現(xiàn)實的冰冷面前,迅速消融。她像一尊被釘在原地的雕塑,只能遠遠地、貪婪地看著他。

      隊伍在緩慢前移。他辦好了托運,拿到了登機牌,和父母一起走向安檢口。

      距離在拉遠。

      每遠一步,孟瀟瀟就覺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一分。

      在安檢入口前,他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似乎是在最后環(huán)顧這個他即將離開的地方。他的目光,帶著一種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期盼,茫然地掃視著偌大的出發(fā)大廳。

      有一瞬間,孟瀟瀟覺得他的視線似乎掠過了她藏身的立柱。她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要沖破喉嚨。

      但他沒有看見她;蛟S看見了,也只是當成一個模糊的、無關緊要的背景。

      他收回了目光,對著父母露出了一個笑容,那笑容看起來輕松,卻帶著刻意安撫的意味。然后,他轉(zhuǎn)身,決絕地,一步踏入了安檢通道,再也沒有回頭。

      身影消失在人流和安檢門的另一端。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靜止了。

      巨大的、失重般的空虛感,如同海嘯般將她吞沒。孟瀟瀟腿一軟,幾乎站立不住。她扶著冰冷的立柱,勉強支撐住自己。

      喉嚨里涌上一股強烈的惡心感。

      她捂住嘴,踉踉蹌蹌地沖向不遠處的洗手間,撞進一個隔間,反手鎖上門,俯下身,對著馬桶劇烈地干嘔起來。

      胃里翻江倒海,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冷汗瞬間浸濕了她的后背,額發(fā)黏在蒼白的臉頰上,狼狽不堪。

      她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著隔間門板,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無聲的、絕望的淚流,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她顫抖著手,從連衣裙口袋里,摸出一樣東西。

      不是那片早已被珍藏起來的綠蘿葉子。

      而是一張折疊起來的、有些發(fā)皺的紙。

      她緩緩展開。

      是一張心電圖報告單。

      患者姓名:孟瀟瀟。

      診斷結論處,清晰地打印著一行字:竇性心動過速。

      日期,是高考前最后一次體檢那天。

      她記得那天,她排在隊伍里,看著他和其他男生說笑著從心電圖室門口經(jīng)過。當他漫不經(jīng)心的目光掃過她,當他習慣性地、帶著痞氣地抬手似乎想揉亂她頭發(fā)(最終因為人多而作罷),只是對她笑了笑的時候——

      連接在她身上的儀器,發(fā)出了輕微的警報聲。護士皺著眉看了一眼屏幕,記錄下數(shù)據(jù)。

      后來,她偷偷去校醫(yī)院要來了這張報告單。

      “竇性心動過速”。醫(yī)生解釋說,可能因為緊張,也可能因為……其他情緒激動。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突如其來的、失控的心跳,是因為誰。

      這張紙,是她這場盛大而無望的暗戀,最蒼白,也最真實的證據(jù)。她原本想今天鼓起勇氣,或許……或許可以把它給他看。像一個孤注一擲的賭徒,亮出自己最后的底牌。

      可她終究,還是沒有。

      她攥著這張輕飄飄的、卻重逾千斤的紙,蜷縮在機場洗手間冰冷的地面上,哭得不能自已。外面是喧囂的人世,是飛機的起落,是他奔赴的、沒有她的遠方。

      而她,被困在了這個狹小逼仄的空間里,被困在了這場無疾而終的青春愛戀里,連一句正式的告別,都未能說出口。

      那張心電圖,被她攥在手心,汗水與淚水浸濕了邊緣,字跡變得模糊。就像他們之間,那從未真正開始,便已倉促落幕的故事。時間是一條沉默的河,裹挾著青春與舊夢,不動聲色地向前流淌。

      幾年光陰,足以讓一座城市改換新顏,也讓當年那群穿著寬大校服、在題海里掙扎的少年少女,褪去青澀,散落進各自不同的人生軌道。

      孟瀟瀟留在了本市的大學,畢業(yè)后進入一家文化機構,做著一份安靜而規(guī)律的工作。日子像攤開的卷軸,平穩(wěn),卻也少了些驚心動魄的色彩。她剪短了長發(fā),氣質(zhì)里添了幾分溫婉沉靜,偶爾還是會想起高中時代,想起那個名字,心口會泛起一陣熟悉的、微涼的滯澀,像梅雨季節(jié)里總也晾不干的衣裳。

      孫曉菲拉了一個微信群,名字叫“青春不朽”,把能聯(lián)系上的老同學都拽了進來。群里平時死氣沉沉,偶爾有人分享結婚請柬或者寶寶照片,才會短暫地熱鬧一下。

      直到那天晚上,一條消息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層層漣漪。

      是當年和程齊賢關系不錯的一個男生,在群里發(fā)了一段語音,背景音嘈雜,帶著醉意:

      “誒,你們還記得程齊賢嗎?就……就當年我們班那個……后來出國那個……”

      孟瀟瀟正準備睡覺,手機屏幕亮起,看到那個名字時,指尖猛地一顫,睡意瞬間消散。

      群里有人回應:

      “記得啊,怎么了?他不是在美國混得風生水起嗎?”

      “聽說進了挺牛的投行?”

      醉醺醺的語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敘述悲劇時特有的、混合著興奮與唏噓的語氣:

      “風生水起啥啊……人都沒了……就去年的事,你們不知道?他那趟回國的航班……出事了……墜毀了……”

      手機從孟瀟瀟手中滑落,砸在柔軟的被子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世界的聲音在瞬間褪去,只剩下心臟在空蕩的胸腔里,一下下,沉重而緩慢地搏動,帶著鈍器擊打般的悶痛。她以為自己聽錯了,或者,是那個同學喝醉了胡說。

      她顫抖著手,重新抓起手機,屏幕上的字跡卻模糊不清。她用力眨掉眼前的水汽,死死盯著那條語音轉(zhuǎn)換成的文字。

      “……墜毀了……搜救隊找到的黑匣子……說墜毀前那幾分鐘,他好像一直在寫什么東西……挺緊急的樣子……”

      “……后來清理遺物,好像就發(fā)現(xiàn)一張紙……被血浸透了……模模糊糊的,就辨認出……好像有‘瀟瀟’……兩個字……”

      “瀟瀟”。

      她的名字。

      像兩枚燒紅的鋼針,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眼底,燙得她眼前一片血紅。

      群里瞬間炸開了鍋,消息瘋狂滾動。

      “真的假的?!你別胡說八道!”

      “我的天啊……怎么會這樣……”

      “程齊賢他……@孟瀟瀟他當年是不是……”

      后面的話,孟瀟瀟已經(jīng)看不清了。

      她坐在床沿,一動不動,像被瞬間抽走了所有的力氣和魂魄。房間里只開了一盞床頭燈,昏黃的光線將她單薄的身影投在墻壁上,拉得很長,很孤單。

      腦子里嗡嗡作響,許多被歲月塵封的畫面,爭先恐后地涌現(xiàn)出來。

      那個總是帶著痞笑、隨手揉亂她頭發(fā)的少年;那個在雪天脫下羽絨服裹住她的少年;那個在晚自習的燈光下,緊張地寫著什么,最終卻只遞給她一塊巧克力的少年;那個在散伙飯上,在一片起哄聲中,將一片心形綠蘿葉子輕輕放在她面前的少年;那個在機場安檢口,最終沒有回頭,消失在通道盡頭的少年……

      原來,他寫下的,不止是同學錄上那句語焉不詳?shù)摹盎仡^看看”。

      原來,在生命最后的、恐懼與混亂交織的時刻,他拼盡全力想要留下的,是她的名字。

      “瀟瀟”。

      簡單的兩個字,跨越了生死,跨越了漫長的時光和遙遠的重洋,帶著血污和絕望的氣息,重重地砸回了她的面前。

      她一直沒有哭。眼睛干澀得發(fā)疼,胸口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塞滿了,堵得她無法呼吸。

      她慢慢地彎下腰,從床底拖出一個有些舊了的紙箱。里面裝著高中時代的一些雜物。她翻找著,動作遲緩而僵硬。

      最終,她拿出了那本淡藍色的同學錄。

      手指撫過光滑的封面,然后,顫抖著翻開。頁面嘩啦啦地響著,精準地停在了他書寫過的那一頁。

      “如果去不了想去的遠方,回頭看看,或許風景也不錯。”

      當年讓她悸動、讓她猜測、讓她悵惘的話語,此刻看來,字字泣血。

      他所謂的“想去的遠方”,從來就不是什么大洋彼岸的名校和前程。

      他想要的遠方,是她。

      而他留下的“風景”,是他未能宣之于口的、持續(xù)了整個青春的愛戀,和他最終也未能等到的,她的回頭。

      她一直以為,是自己的一場盛大而漫長的暗戀。

      卻不知道,在隔著她幾個座位的地方,那個看似對什么都漫不經(jīng)心的少年,從十七歲的某個午后開始,就在無人知曉的角落,用另一種方式,與她同行。

      他或許,在無數(shù)張草稿紙的背面,在課本的邊角,在夜深人靜的枕邊,一遍遍,反復地、虔誠地、絕望地,書寫過她的名字。

      就像她珍藏著他的牛奶糖紙、那片干枯的綠蘿葉子和一張可笑的心電圖一樣。

      他也在用他的方式,笨拙地、沉默地,珍藏著她。

      只是,她知道的太晚了。

      晚到了,連他生命最后時刻的呼喊,都隔著生死,遲到了整整一年。

      孟瀟瀟抱著那本同學錄,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

      窗外,是城市永不熄滅的燈火,是另一群人的喧囂與鮮活。

      而她的世界,在她終于讀懂他那場沉默的告白時,在他的名字被烙上“罹難”印記時,在她遲來的淚水終于洶涌決堤時——

      悄無聲息地,碎成了一片荒蕪的、再無法拼湊完整的虛無。

      原來,他們真的是,雙向奔赴。

      只是,一個在生者猶疑的此岸,一個往死者沉默的彼岸。

      永遠地,錯過了。好的,這是最終章。

      ---

      后來,那本淡藍色的同學錄,被孟瀟瀟翻看得邊角起了毛。

      她不再哭泣,只是沉默。像一口驟然枯竭的井,所有的洶涌波濤都沉入了最深最暗的底,表面只余下風干了的、裂開的痕跡。

      孫曉菲來看過她幾次,握著她的手,紅著眼眶,想說些安慰的話,卻發(fā)現(xiàn)自己詞庫里的所有詞匯,在這樣沉重的事實面前,都顯得輕飄飄的,毫無分量。最終只能化作一聲嘆息,和長久的、無言的陪伴。

      孟瀟瀟請了長假。她無法面對那些帶著同情或探究的目光,也無法在看似一切如常的軌道上繼續(xù)運行。她需要時間,來消化這個過于殘忍的真相,來重新學習呼吸。

      她開始整理舊物。不是刻意地緬懷,更像是一種儀式,一種與過去、與那個被永遠定格在時光里的少年,正式告別的儀式。

      她翻出了高中三年的所有課本、練習冊、試卷。那些曾經(jīng)浸透著汗水與焦慮的紙張,如今泛著陳舊的黃色,帶著一股淡淡的、屬于時光的霉味。

      她一本一本地翻看,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附著在上面的、年輕的魂魄。數(shù)學書的邊角,有他問她題目時隨手畫下的潦草輔助線;物理書的扉頁,有他搶過去寫下大大的“程齊賢到此一游”的張揚字跡;英語筆記本的最后一頁,甚至粘著一小塊干掉的口香糖,是他惡作劇的產(chǎn)物,當時氣得她差點哭出來,現(xiàn)在看著,卻只剩下心口一陣陣綿密的刺痛。

      然后,她翻到了那摞厚重的、用來打草稿的A4廢紙。大多是單面使用過的,背面是空白的。高三那年,他們消耗了無數(shù)這樣的草稿紙。

      她無意識地、一頁一頁地翻動著。上面是她自己熟悉的、工整的演算過程,也有他偶爾借去用時,留下的龍飛鳳舞的筆跡,解著復雜的物理題或化學式。

      直到,她的指尖停留在其中一張紙上。

      動作頓住。

      呼吸也在那一瞬間停滯。

      那張紙的正面,是她自己寫的政治論述題提綱,字跡密密麻麻。

      而背面……

      空白的紙面上,除了幾處零散的數(shù)學公式涂鴉,在大片大片的留白處,被人用黑色的中性筆,寫滿了同一個名字。

      不是練習簽名的那種工整,而是帶著一種下意識的、纏綿的、反復的筆觸。

      “孟瀟瀟”

      “孟瀟瀟”

      “孟瀟瀟”

      橫著的,豎著的,斜著的。大的,小的。清晰的,潦草的。占據(jù)了紙張的每一個角落,層層疊疊,鋪天蓋地。

      像一場無聲的雪崩,瞬間將她淹沒。

      她的視線死死釘在那三個字上,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倒流,沖撞著她的四肢百骸。

      她猛地將整摞草稿紙抱到眼前,發(fā)瘋似的,一頁一頁,急速地翻找。

      第二張,背面有。

      第三張,角落里有。

      第五張,整整半頁都是。

      第十張……

      第十七張……

      她像一個在沙漠中瀕死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了綠洲,不顧一切地挖掘著,尋找著。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

      不止是草稿紙。

      廢棄的試卷背面,用過的作文稿紙的縫隙,甚至是一張毫不起眼的、傳閱過的通知單的角落……

      凡是他可能接觸到的、留有空白處的紙張,都有可能成為他隱秘心事的載體。

      那些“孟瀟瀟”,有的寫在復雜的物理公式旁邊,仿佛是他解題間隙下意識的走神;有的藏在冗長的英語閱讀筆記下面,像是克制不住涌上心頭的念想;有的僅僅占據(jù)了一小塊空白,小心翼翼;有的則囂張地鋪滿整頁,宣泄著無處安放的情感。

      從高二到高三,筆跡從略顯青澀到逐漸成型。

      貫穿了他們相識的整個后半程。

      原來,他說的“寫點什么”,不是在復習。

      原來,他晚自習的專注,緊張遮掩的,是這個。

      原來,那些她以為的、自己獨自品嘗的酸甜苦辣,那些小心翼翼的窺探,那些因為他一個眼神、一句話而掀起的驚濤駭浪,在隔著她幾步之遙的地方,同樣真實而洶涌地發(fā)生著。

      他用這種最笨拙、最沉默的方式,參與了她整個青春。

      而她,竟一無所知。

      孟瀟瀟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被無數(shù)張寫滿她名字的紙張包圍著。它們像一片片無聲的雪花,從十七歲的天空飄落,積攢了這么多年,終于在這個寂靜的午后,將她徹底埋葬。

      她想起畢業(yè)散伙飯那晚,他穿過喧囂人群,放在她面前的那片心形綠蘿葉子。

      想起機場分別時,他最終沒有回頭的背影。

      想起同學錄上,那句她揣摩了無數(shù)遍的“回頭看看”。

      想起那個同學醉醺醺的語音里,提到的,墜毀前緊急寫下的、浸透了血的、模糊辨認出她名字的紙片。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這些沉默的、鋪天蓋地的名字,串聯(lián)了起來。

      拼湊出一個完整而殘酷的真相。

      他不是突然想起她。

      他是一直想著她。

      從很久很久以前,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孟瀟瀟緩緩地、緩緩地俯下身,將額頭抵在那些冰冷的名字上,閉上了眼睛。

      沒有眼淚。

      巨大的悲傷超越了眼淚可以表達的范疇。

      她仿佛看到了那個少年,坐在午后的教室里,陽光勾勒出他認真的側臉。他握著筆,不是在解那些能讓他輕松拿第一的難題,而是在無人看見的角落,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書寫著同一個名字。

      那是他整個青春里,唯一解不開的謎題。

      也是他短暫一生中,最深重、最無望的執(zhí)念。

      窗外,天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像散落人間的星辰。

      而屋內(nèi)的寂靜,沉重得,能壓垮靈魂。

      那些寫滿名字的紙張,在昏暗中,泛著陳舊的白光。

      像一場盛大而無聲的告白。

      遲到了整個青春。

      也,錯過了,整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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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依舊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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