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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云朗從小就是個特別孤獨的孩子。
住在舅舅家,小小的房間,連轉(zhuǎn)身都困難。
有一次午睡醒來,看見小表哥站在床前,好奇地問:“我聽說睡覺眼睫毛動就說明人在做夢,你的睫毛一直動呀動呀,你做了什么夢?”
云朗不說話,寄人籬下,已經(jīng)夠沒有隱私,她不想連做夢都被人窺探。
走在去上學(xué)的路上,云朗開始嘆息,那么小的孩子就會嘆氣,可見生活的痛楚給人的感覺不分年齡。
她想起她的夢,分明是夢見了母親。面目模糊,但是以足以讓幼小的心靈覺得安慰。
母親從來沒有來看過云朗。云朗聽見舅母說母親在很遠(yuǎn)的大城市里。
“已經(jīng)有一個男朋友,每次都是那個人寄錢來。真是命好,把孩子一扔就不管!彪y怪舅母抱怨,云朗自己也知道為母親臉紅。
但是舅舅還是為母親辯護(hù):“沒有人規(guī)定被丈夫離棄的女人就不能再有新生活。姐姐曾照顧我許多,我?guī)退彩菓?yīng)該的。”
因為舅舅那么寬容,所以云朗連母親也不恨了。她覺得能讓舅舅這樣說話的女人,應(yīng)該不會太壞。
終于有一天,舅舅把云朗自學(xué)校接回,看見舅母在收拾東西。小表哥羨慕的說:“
你要去北京了!痹评释蝗皇轴葆,留下來,繼續(xù)這種生活不是她所愿,可是
千里迢迢去找十年未曾見面未曾照顧她半分的母親,肯定也不是一件好事。
她不恨她,她渴望母親,可是要她真去面對那個走了十年的女人,亦不愿意。
但最終還是走了,云朗別無選擇。
機(jī)場接云朗的,是個很英俊的中年男子。他一定是舅母嘴里說的那個男朋友了。云朗冷冷的看者他。
他很沉著很冷靜,把小女孩照顧得很好。他帶她吃午飯,微笑的看著 云朗狼吞虎咽。最后,他凝視著云朗:“我希望你和你母親都不要介意,我擅自做主把你接過來。”
什么?原來不是母親要她來,云朗突然想吐。
“我知道你會很堅強(qiáng)的面對一切!彼f,完全把云朗當(dāng)作大人看待。可是云朗不領(lǐng)情,開始恨他自做主張。
他似乎很了解的拍拍她的手:“別怕,有我在。”云朗只差沒笑出來。她還怕什么?
她的母親?她母親見到她會發(fā)瘋?如果發(fā)瘋也不能怪云朗,云朗開始惡毒的設(shè)想母親的嘴臉。
他帶她去見母親。云朗看到醫(yī)院的時候忽然明白過來,母親就要死了。但是至死她都不想見云朗。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那樣的母親。
“你要鎮(zhèn)靜!彼f。云朗不做聲,她沒有理由為一個冷血的人激動。
云朗發(fā)現(xiàn)母親住在一間很特殊的病房,隔離得很厲害。隔著玻璃看到病床上的那個人,云朗倒抽了一口涼氣。
病人沒有右手和左腳。
他走過來扶住云朗的肩:“她不想見你,因為她希望你心里的母親是完美的。”
“發(fā)生了什么事?”云朗出奇的鎮(zhèn)定。
“你母親是我見過最優(yōu)秀的記者。這是她親身采訪一場爆炸的結(jié)果。十年來,她不愿讓任何人知道她變成什么樣子,尤其是你。云朗,你要體會她!
“她就要走了?”云朗開始哽咽。
“是,她一直感染可怕的病毒,沒有人能接近她,現(xiàn)在,她再也熬不住了。云朗云朗,如果不是讓我每個月匯報你的情況,她不會有活這么久的勇氣!
云朗轉(zhuǎn)過臉,并沒有哭。病房里那個女人應(yīng)該是世界上最堅強(qiáng)的人了吧,她怎么會希望她的女兒哭哭啼啼?
男子注視云朗,覺得某個人又復(fù)蘇了,還是那么樂觀開朗,充滿勇氣。他也別過頭,不讓女孩看見他的眼淚。
那是云朗一生中最大的遺憾。母親最終也沒有醒過來看女兒一眼。
不過有時她又覺得挺好,那么崇尚完美的母親,如果知道女兒在那種時候見過她,說不定會極其痛苦,對人生的缺憾痛心疾首。
云朗沒有再回到舅舅家里,母親的朋友收留了她。
那個男子原來是有家的,他帶她回去,他的妻子迎出來,熱烈地?fù)肀г评省?br>
云朗看到了母親的照片,脖子上掛著個相機(jī),手里拿著個本子,居然就睡著了。同事開玩笑的給她拍下來,沒想到很久以后成為云朗最珍貴的收藏。
云朗還是哭了,她坐在自己的小房間里,看著照片,眼淚一滴一滴的落下。有人走進(jìn)來,遞給她手帕。云朗抬起頭,呵,一個小小的男孩站在面前,一臉嚴(yán)肅。
不知道為什么,云朗覺得想向同樣是孩子的他傾訴。
“我的母親死了!
“我知道。”
“你明白什么是死了?”
“就是你永遠(yuǎn)也見不到她,但是你會永遠(yuǎn)把她放在心里!
云朗深深詫異,他比她還要小,他卻已經(jīng)有了和他父親一樣沉著冷靜而溫和的眼睛。
“我從未見過她,但我一生都想她!痹评士蕹雎晛。
小男孩走過來,居然懂得用擁抱來安慰云朗。
“別怕,有我呢!
在許久之后,云朗想起這句話,都會覺得蕩氣回腸。
任流光飛舞,她會記得所有的痛苦和溫柔。
云朗好象沒有經(jīng)過少女時期就直接由孩子變成大人了。
郁家收留她的時候,曾經(jīng)認(rèn)為要打疊起百般精神去撫慰那個不幸的孩子。沒想到,
云朗卻一改往日孤獨倔強(qiáng)的形象。十三歲的她,自信成熟開朗樂觀,完全把同齡人甩在后面。
郁堂對妻子說:“實在象她母親再生了!
只有郁風(fēng)知道,云朗在半夜流淚。
他們的房間有一個連著的小陽臺。有時候他會翻過去敲云朗的窗,看見她紅著 眼睛瞅住他。
云朗完全沒覺得郁風(fēng)比自己小,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特別脆弱,希望有一個人,象小小郁風(fēng)那樣,擁她入懷。
但郁風(fēng)只是看著她,企圖用溫和的眼神安撫她。
于是云朗知道,再親的人,也不能幫你堅強(qiáng),他能給你力量,但他不能取代你去經(jīng)歷這些必經(jīng)的痛苦。
后來,云朗考上了母親的母校,決心要做記者。
搬到宿舍那天,郁風(fēng)來送她。他知道云朗再也不會搬回家,卻也不特別傷心。
十五歲的少年,并不希望云朗看到毛蟲變成蝴蝶前的樣子。
他下意識的希望分離,那么在多年以后,他們再相遇,三年的時光差異比起他們所曾經(jīng)歷的一切,就會顯得微不足道。
云朗很快適應(yīng)了大學(xué)生活。真的,只要你慷慨大方,不斤斤計較,又整潔可愛,那么所有人都會喜歡上你。
象所有女生那樣,云朗自有她的愛慕者。她給郁風(fēng)寫信,說起甲乙丙,語調(diào)輕松幽默,沒有患得患失。
那么多年,她終于有了自己的天地,她無意被任何感情束縛。
可是她喜歡和男孩子來往,她渴望那種勇敢而磊落的氣質(zhì)。她決心完全抹殺性別的差異,真正成為一個冷靜的觀察世界的人。
那個曾在病榻上纏綿了十年的女子,一定就是這樣的。
大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云朗開始到報社實習(xí)。
開始的時候,云朗最多也就跑跑居民委員會什么的,反映反映群眾疾苦。很瑣碎的一些事,云朗也能很努力的完成,每一句話都要求證。
同學(xué)說:“你這是何苦,跑幾天也不過在最角落占兩三行。”
云朗只是笑。她從不為自己說話,她已決定為他人說話,哪怕這聲音很小。云朗在這個世界上一無所有,所以特別渴望自己能去愛人。
報社里的氣氛當(dāng)然不會如同想象的和睦融洽。有氣的時候,云朗最容易被當(dāng)作發(fā)泄對象。一篇稿子短短的,可以被挑剔好多次,改上好多次。經(jīng)常的,還要端茶送水。
云朗對郁風(fēng)說:“很難想象,人的精力會有那么多花在一堆無謂的閑氣上!
郁風(fēng)微笑:“你這么抱怨的時候,不就在浪費精力?”
云朗只好轉(zhuǎn)換話題:“你考上大學(xué)了!
“是,我會到你那所學(xué)校去。來,云朗,見見莘莘和駱芳。我的同學(xué),我們都會去那所大學(xué)!
云朗笑著伸出手去。
郁風(fēng)悄悄問云朗:“你說,莘莘是不是特別象你?”
云朗看著莘莘:“她比我美麗!
“呵呵,你們的氣質(zhì)相似!
云朗忽然有些明白,忍不住替莘莘惋惜。
第二次見到莘莘,是在開學(xué)后幾個星期。因為要趕稿子,所以云朗起得特別早。草地還濕著,可是早上里六點的空氣是那樣清冽,云朗不想去教室,坐在草地上。
抬起頭,發(fā)現(xiàn)莘莘笑瞇瞇的邊跑步邊跟自己揮手。清晨的少女,整個人都散發(fā)出青草的芳香氣味。云朗微笑著點頭,看著她秀麗的身形跑遠(yuǎn)。
過了一個小時,云朗終于忍不住,走上前去:“莘莘,你晨跑領(lǐng)票不用跑那么多次吧?”云朗的學(xué)校,要求新生在每個早晨跑步鍛煉,領(lǐng)取早操票。早操票到一定數(shù)目體育方可算及格。
莘莘停下來,喘著氣,微笑:“我要幫很多人領(lǐng)票啊,比如駱芳和郁風(fēng)。再說了,我自己也喜歡早晨起來跑步!
云朗的眼鏡跌碎了一地。整個大學(xué),只有男孩子們?yōu)榱诵膬x的少女多跑幾圈換取早操票。象郁風(fēng)和莘莘這樣的,還是第一次聽說。
云朗忍俊不禁。莘莘知道她在想什么,眨了眨眼睛,手一攤:“同那個懶鬼計較,就不算是朋友了!彼桃露萄澱驹谀抢铮f不出的神清氣爽,帶著一點狡黠的神情,那樣美好,云朗替郁風(fēng)慶幸。
就這樣投緣起來。甚至,要比同郁風(fēng)還熟絡(luò)。
郁堂來看云朗,帶了大堆大堆的零食,因為知道上學(xué)的少女總是比別人都饞。云朗歡呼,坐在床邊,叫莘莘和同學(xué)都過來吃,莘莘當(dāng)仁不讓的同云朗搶最愛的牛肉干。
郁堂搔搔頭:“郁風(fēng)最近在做什么?好久不見他回家!痹评嗜鶐妥庸墓牡奶ь^,露出迷惑的神情,含糊不清的說:“是嗎?我也許久不見他!
要等郁堂走后云朗才開始內(nèi)疚,轉(zhuǎn)過頭看莘莘抿著嘴笑,忙問:“那個懶鬼呢?”
莘莘帶云朗去看郁風(fēng)。一進(jìn)門云朗就倒抽一口涼氣。吃剩的飯盒,可樂罐子,臭襪子,和電腦零件一起,堆得到處都是。兩個男生從電腦上探個頭算是打招呼,云朗看見他們的頭發(fā),本來積了一肚子的訓(xùn)斥,終于還是忍不住笑了。
云朗和莘莘替他們打掃。想了想,還是覺得不甘心,把郁風(fēng)揪到一邊:“你到底要做什么?電腦?不上課了?才上大學(xué)幾個星期?”郁風(fēng)露出那種懶洋洋的笑容:“我上大學(xué)的唯一動力就是可以不再受老爸老媽的控制!痹评蕷饨Y(jié)。
終究還是不忍心,每天順便帶了飯菜來喂兩頭邋遢的豬。卓家文還會客氣:“麻煩你們了!庇麸L(fēng)卻不管不顧的只曉得吃吃吃,吃完了就坐到電腦旁。
云朗和莘莘商量:“我也想搬出宿舍。每天的熄燈制度已經(jīng)折磨我三年!
用了一周,兩個人找到理想的房子。要到這個時候,云朗才知道莘莘家境甚好,為人疏爽,從不在錢上斤斤計較。而且,最為可愛的,是莘莘會做飯。
每一天,云朗抱著息勞歸主的愿望回到家,桌上都有香噴噴的飯菜。
“莘莘,你是我的上帝!痹评收f。莘莘替郁風(fēng)和卓家文裝飯盒,一邊罵:“那你有沒有注意到上帝換發(fā)型了?”云朗抬起頭,看見莘莘的板寸,只能尖叫。
到了大四,云朗同時給兩家報社工作。莘莘罵她:“不缺錢花,還要這么拼命。是不是想讓我和郁風(fēng)繼承遺產(chǎn)?”“郁風(fēng)?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莘莘怒極,把枕頭罩到她的臉上想要一頓暴打,才過了幾秒,就發(fā)現(xiàn)云朗已經(jīng)睡著。
“這個豬!陛份粪牧R著,退出云朗的房間。
陽臺上月光很好,清涼的流過皮膚。莘莘點一根煙,看那青煙和月光一起彌漫。
“你幾時學(xué)會抽煙?”莘莘轉(zhuǎn)過頭,看見云朗站在身后。
“日日同郁風(fēng)卓家文泡在一起,不會抽煙也會了!陛份肺⑿。
“他好嗎?”
“很好。他們辦了個網(wǎng)站,據(jù)說還不錯。寫的軟件也有公司看上。”
“呵,這么快就長大了!
莘莘凝視云朗:“每個人都會長大,郁風(fēng)也一樣,會工作會賺錢,并且,愛上人!薄笆敲矗嵌嗪。他現(xiàn)在同誰走?”“駱芳!
云朗握住莘莘的手:“人生很短是不是?該爭取還是要去爭取!陛份肺⑿Γ骸安徊徊,我相信自然而然的愛情。我也相信,愛一個人的感覺非常美好。瞧,我就是這么傻!彼龜偸。
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也可以聊到天色發(fā)白。云朗哀號:“我今天只好不去工作。”莘莘看著她,突然用力的推她:“我們現(xiàn)在出發(fā)去北戴河好不好?明天再回來!痹评嗜缤娏斯,呆了半秒,嗖的竄進(jìn)了屋子,把門反鎖住。
再辛苦也能熬到二十一歲。這一天天色略微陰郁。這樣空曠的秋天,云朗把頭靠在母親的墓碑上,溫柔的說:“生出我是不是很辛苦?可是你瞧,我還是過了20歲,并且要長命百歲歡天喜地多多賺錢的活下去。不要擔(dān)心我啊!
有一點冷,云朗抱住自己的肩。一只鳥撲扇著翅膀掠過荒草和枯枝!笆遣皇悄懵犚娢业脑?”云朗想問。
郁風(fēng)從小路的盡頭走過來。他長高了很多,只有那懶洋洋的神情千古不變。他和云朗并肩蹲在一起:“阿姨,你知道現(xiàn)在全中國有幾個人在用這么貴的IBM手提電腦嗎?我調(diào)查過了,不超過五百個?墒窃评示尤痪褪沁@五百分之一,我真是羨慕她。”他一邊說著一邊把手里的禮物推到云朗身邊,甕聲甕氣的說:“喏,小心別摔壞了。”
云朗低下頭,郁風(fēng)沒辦法看清她的表情!鞍ィ份泛臀覌尪甲隽撕貌,在你家等你回去吃了!痹评手,再不開心,也要微笑,所以站起來:“回去吧,看把你餓壞了!
郁風(fēng)落后兩步:“云朗,過了午夜我們?nèi)ケ贝骱雍貌缓?我剛拿了駕照。”云朗側(cè)過頭去:“這么冷,你想凍死我。我也怕坐你的車子,很不安全呢!
郁風(fēng)追上來,用力握著她的手,那種疼,帶著溫暖!拔蚁敫阋黄鹑ァ!彼虉(zhí)的說!皩α,莘莘上次說要去呢,要不你叫上駱芳,我們都過去。”“我說的,是單獨跟你去。”
云朗凝視郁風(fēng):“我很累。”郁風(fēng)頹然的松開手去。就差那么一點。他分明看見她眼睛里那剎那的渴望,但是,她只是說,她很累。
而云朗,也無法忽略過郁風(fēng)眼中那悵然若失的痛苦。甚至連莘莘也會旁敲側(cè)擊的問:“云朗,你是否有什么心結(jié)?拒絕別人的同時也拒絕自己!痹评饰⑿,非常外交式的回答:“我能有什么心結(jié)?我現(xiàn)在事業(yè)順利,鈔票多多,美貌無倫!陛份返钩橐豢跉猓骸澳憔尤话盐业呐_詞給偷去!
只有在夜晚,云朗會得悄悄起身,打開電腦。不是為了上網(wǎng),不是為了寫點什么,更不是為了玩游戲,只是,靜靜的看著屏幕的光芒,若有所思。
沒過多久,壞消息就傳來。
云朗記得那是個深夜,她窩在床上捧著電腦打東西,電話就響了。“云朗,我是莘莘!薄鞍,臭丫頭,這么晚你跑到哪里去了?我給你宿舍打了許多電話,我以為你住那里了!
莘莘沉默了幾秒,說:“云朗,我現(xiàn)在在醫(yī)院。”她似乎很鎮(zhèn)靜,但是那略微顫抖的聲音暴露了一切。云朗有些眩暈,抓著話筒的手冰涼而膩濕。她聽見自己干澀的問:“是不是郁風(fēng)?”“對,他回家路上遭人搶劫。這個傻瓜,”莘莘終于哭了,“居然還要跟人爭!
云朗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到的醫(yī)院,她腳步虛浮,醫(yī)院走廊上那明亮的燈令她覺得十分晃眼。郁堂和郁太太呆呆的坐在手術(shù)室外面的椅子上,目光茫然,而駱芳則輕輕抽泣,卓家文在一邊低聲安慰。
只有莘莘,雙手插在口袋里,默默的站在那里,臉上帶著一種決絕的神情,那神情,讓云朗覺得可怕。她把手放在莘莘肩上:“他會沒事!陛份诽痤^來,看著云朗,微微的一笑。云朗恍然明白了莘莘當(dāng)時所想,緊緊的抓住她的手。
醫(yī)生終于出來,疲倦的同眾人說:“搶救過來了!庇籼婉樂纪瑫r哇的哭了起來,兩個人對著又笑又哭,彼此不明白對方在說什么。就連郁堂也怔怔的滴下淚來:“這個臭小子,要把他爸媽給擔(dān)心死!痹评首哌^去,低聲叫:“郁伯伯。”郁堂抬頭,看見云朗溫和而明亮的眼睛,突然覺得放松了下來!胺判陌,我會在這里守著郁風(fēng),你陪阿姨回去,她緊張了一個晚上,很累了。郁風(fēng)明天才會醒呢,你們早上來看他,還可以帶點補(bǔ)品!痹评实逆(zhèn)靜感染了郁堂,他看了看妻子,點頭說:“那么麻煩你了!痹评饰⑿Γ骸坝麸L(fēng)是我的弟弟啊,他不麻煩我麻煩誰?”
郁堂帶著郁太太離去,卓家文也陪著駱芳回家。云朗看看莘莘:“要不,你在這里陪他,他醒了給我打電話我來看他。”莘莘搖頭:“我也累了。”
云朗看著莘莘孤獨而倔強(qiáng)的背影,還是叫一聲:“莘莘!钡人K于轉(zhuǎn)過頭來,又不知道說什么好。莘莘微笑:“剛才,我在想,這個沒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救不了,我就陪著他去?墒乾F(xiàn)在他沒事了,我突然好象也沒有了那種堅定。云朗,不要勉強(qiáng)我,我不想面對一些事情,譬如,我愛的人其實并不愛我!
莘莘走了。云朗坐在郁風(fēng)的床邊,看著他的臉。即使在黑暗里,還是那樣清晰那樣分明!澳阏娴暮苌的。”云朗說。
半夜里,郁風(fēng)醒過來。睜開眼睛,胸口傳來巨大的疼痛。他依稀想起來,那兩個人吊兒郎當(dāng)?shù)目粗约。不知道哪里來的火氣和倔?qiáng),他冷笑著,不愿意交出錢來。錢包里每一分每一厘,都是他對自己的一種證明,都是對心上那個人的某種承諾,他當(dāng)然不愿意交出去。他打架非常狠,自問對付兩個小混混沒有問題,但是,沒有想到,他們居然有刀。刀子插入胸膛的剎那,竟然不覺得疼,他只是猛的醒悟過來:“傻瓜,你都死了,還對云朗承諾什么?”
郁風(fēng)側(cè)了側(cè)頭,看見有人趴在床邊睡著了。他輕輕的抬起手,想要摸一摸她的頭發(fā),但是卻力不從心。
云朗醒過來,看見郁風(fēng)明亮的眼睛,只覺得一口真氣嘩的泄了,那股一直支撐她的鎮(zhèn)靜在瞬間轉(zhuǎn)化成想要流淚的沖動。然而她只是輕輕的說了一句:“傻小子,你要嚇?biāo)滥惆謰,嚇(biāo)牢覀兞恕!?br>
“他們說,如果你要死了,最后一個想起的人就是你最愛的人,你猜我想起的是誰?”郁風(fēng)的聲音非常沙啞,云朗倒了一杯水,把他略扶起來,喂他喝,一邊說:“少來跟我文藝腔。等你好了,我非暴揍你一頓才解氣。”
郁風(fēng)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突然握住她的手:“云朗,回答我!彼谖菆远。然而云朗只是掙開手,輕描淡寫的說:“喂,你不要云朗云朗的叫,該叫我姐姐。”郁風(fēng)呆住,看著她:“為什么會這樣?”
云朗低下頭去,不不不,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外表堅強(qiáng)灑脫的云朗,從來沒有從八年前在這家醫(yī)院見到生母那一刻恢復(fù)過來。
難堪的沉默之后,云朗問:“你再休息會吧?一會你爸媽來了我再叫你起來。”郁風(fēng)粗暴的打斷她:“你不用管我!薄耙唬医休份匪麄円策^來?我怕你悶!痹评实穆曇衾锬欠N虛偽,連她自己都開始痛恨。
郁風(fēng)看著她,苦笑。她不知道,他怕見莘莘勝過怕見任何人。不是對莘莘一點感情也無,他知道,若是一個小小的暗示,莘莘會為自己奮不顧身,然而那樣,對莘莘對自己對云朗都不公平。愛一個人,若是只有一點點而不是全心全意,郁風(fēng)寧可不要去愛。所以,他寧可和駱芳在一起,那小小的女孩,溫婉秀麗,并不清楚自己的心意,只是享受著卓家文和郁風(fēng)對她的照顧!安唬也幌胍娝。你讓我單獨呆一會。”
云朗走出病房透氣。走廊的另一頭,一個少女立在那里。黑色的襯衫黑色的褲子,更顯得身材修長,穩(wěn)重大方。
云朗走過去,少女自玻璃里看見云朗的影子,轉(zhuǎn)過身來,笑:“瞧我,還是睡不著,想來看看!痹评士粗哪,想要找出一點點蛛絲馬跡。郁風(fēng)的話,她是否聽見?
莘莘別過頭去,輕聲說:“我聽見了,他并不想見我。云朗你放心,我若是愛一個人,不會給他壓力。如果他只是想我們做好兄弟,我可以繼續(xù)做我那個稱職的兄弟。要是有天,我自己覺得受不了,我會記得愛上別人,開心的生活,這是給他最好的禮物!
云朗從來沒有聽過這樣蕩氣回腸的話語。她自慚形穢,生平第一次,她覺得,莘莘象母親勝過自己象母親。
郁風(fēng)好得七七八八的時候,云朗畢業(yè)了。她表現(xiàn)出眾,很快就被一家全國都有影響力的報紙要去。莘莘說:“看到你,我才相信,一分收獲一分耕耘?蓱z我天天跟兩個電腦狂混在一起,功課只是及格。”云朗白她一眼:“哎,幾家大公司都愿意要你去實習(xí),那又怎么講?”莘莘捧著頭:“他們看中我是左大亮的女兒!痹评蚀罅ε乃募纾骸斑@個是你的短處?不不不,小姐,你該做的,是好好利用你的天生優(yōu)勢,努力發(fā)揮,睥睨江湖。我看好你,記得給我簽名,將來若是潦倒,我會拍賣!陛份沸Τ雎晛恚评恃劾锬欠N鼓勵,發(fā)自真誠,她不會忘記。
周云朗躊躇滿志開始她的新生活。她以為,一切的煩惱都已經(jīng)過去,該吃的苦都已經(jīng)在實習(xí)階段吃完。但是主編為難的同她說:“云朗,你知道,每年想進(jìn)我們報社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你當(dāng)然出色,我們也愿意要你,不過,我們大概不能解決你的戶口問題。如果你可以自行解決這個問題,我們非常歡迎你!
云朗對莘莘說:“原來,每年報社可以解決的戶口名額只有兩個。而我,不是那個幸運兒。瞧,莘莘,我還是沒有最出色,如果我是top 2當(dāng)中的一個,一切都不是問題。”莘莘不語。只有云朗這個傻瓜,才相信一切都靠實力說話。
郁風(fēng)打電話過來:“云朗,我爸爸已經(jīng)在想辦法,你不要著急!痹评士蜌獾恼f:“謝謝。”
私下里,她買好了去廣州的火車票。一而再再而三的受郁家的恩惠,是她最最痛恨的。
然而就在辭職的那天,主編說:“一?周云朗你為什么要辭職?戶口都辦得差不多了。”云朗楞了一楞,低下頭去;蛘,這個社會,總是需要這樣那樣的關(guān)系來維持,如果太過狷介,反而會讓自己寸步難行,那么,還奢談什么大展抱負(fù)。于是她微笑著說:“主編,其實我是想說好不好讓我去廣州跑新聞!
躲在臥室里,云朗把母親那張照片看了又看,終于,鎖進(jìn)了抽屜。其實妥協(xié),是很容易的。她周云朗,想要的,也不過是在一家全國性的報社里留下。說什么不在乎名同利,說什么可以從小報社開始奮斗,那都是理想主義的傻瓜才做的事情。
她請莘莘吃飯慶祝:“如果沒有你,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廣州!陛份吩尞悾骸霸瓉砟阒懒!痹评实吐曊f:“要辦的這樣快這樣穩(wěn)妥,沒有權(quán)力是不太可能的!陛份钒醋∷氖郑骸霸评,不要為難自己。這樣做,非常正常。你是個人才,你需要一個機(jī)會!
上班以后,云朗愈發(fā)的沉默起來。做事比以前還要拼命,整個報社的人都看見那個年輕美麗的女子,喝著咖啡,坐在角落,一聲不吭的在電腦上打文章,或者,脖子上掛個相機(jī),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沖出去。
莘莘同郁風(fēng)抱怨:“你這個姐姐,整天不在家。沒見過為一份工作這么拼命的!庇麸L(fēng)說:“要想做到同周寧那樣好,不比其他人都辛苦是不成的!陛份返刮豢诶錃猓骸澳闶钦f,那個周寧?”郁風(fēng)點頭:“她是云朗的媽媽!陛份窅湃唬骸拔衣犝f周寧最后十年都在病榻上度過。只有那樣的成績,才能讓報社支付了十年巨額的醫(yī)療費,甚至,薪水照付!
郁風(fēng)喝一口咖啡,他還記得那個小小云朗,那個坐在窗邊哭泣的云朗。一轉(zhuǎn)眼,十年過去了,她已經(jīng)不需要他的安慰,開始她自己的人生。
郁風(fēng)收藏了云朗所有的文章。大方平和的云朗有一只犀利大膽的筆,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新聞,也能被她寫得新穎深刻且不失客觀!斑不是第一線的大記者,已經(jīng)這樣出色!庇麸L(fēng)嘆氣。他不知道,自己這樣說起來,那種不自覺的憐惜疼愛和驕傲,瞎子都不會看不到。莘莘只是轉(zhuǎn)頭和卓家文說起學(xué)校里的笑話,而駱芳,終于忍不住,拂袖而去。
莘莘追出去,摟住嬌小的駱芳,不住聲的安慰!拜份,我是他的女朋友,我是不是?”駱芳抬起淚眼問。莘莘不知道如何回答。
夜里回到家,莘莘睡不著。愛一個人這么多年,再瀟灑,也有神傷的時候。她和郁風(fēng),差的只是那么一點點緣分。她點上煙,趴在欄桿上。
慢著,樓下那人是誰?莘莘靜靜的看著他,而他靜靜的看著另一扇窗戶。隔壁人家的電視里傳來隱約的歡笑和歌聲,夜風(fēng)很冷,莘莘終于流下眼淚來。即使這樣,也不恨云朗,因為看著云朗,會覺得那是自己。
但是莘莘不知道,再牢固的友誼,也會有一天煙消云散。而這一切,開始于一個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
副總編把云朗叫進(jìn)辦公室,遞給她一封信!霸评,今天我們收到這封匿名信!痹评式舆^,仔細(xì)的讀著,終于拍案而起。副總編看著她,只有年輕才有這樣的熱血和勇氣吧,多年以前,也有一個女子,有同樣的神色同樣的義憤。直到今天,他還記得。
“我想讓你跟這個case。我想,我們需要一些真話一些實話。如果媒體不能堅持自己的良心,那么老百姓的聲音永遠(yuǎn)不會被聽到。”
那是日后大名鼎鼎的周云朗成為該報首席記者的開始,而該報也因此一役成為全國發(fā)行量最大最有影響力的報紙。然而多少年以后,云朗仍有疑惑:“是不是我可以做得更好一點,這樣可以對得起莘莘!
一步一步跟下去的時候,云朗不是沒有害怕。一宗地方性的案件,最終演變成牽涉數(shù)十名高官的要案,那是云朗始料未及的。那些證據(jù)越確鑿,云朗心里的隱憂就越讓她坐立不安。當(dāng)那個名字終于赫然出現(xiàn)的時候,云朗還是呆住。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整整四十八個小時。
當(dāng)她從房間里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發(fā)現(xiàn),年輕貌美的周云朗在兩天之內(nèi)迅速的憔悴衰老!霸评,你要不要緊?如果你不想繼續(xù)跟,我們還可以叫別人!备笨偩幷f!安,不必了。這是已完成的初稿。還有,給檢察院的舉報材料也已經(jīng)在里面!痹评拾汛疟P遞給他,腳步蹣跚的離開。
她沒有回家,徹夜在街上游蕩。她躲進(jìn)電話亭里,撥通一個號碼,聽見那個聲音,然而說不出話來,只能掛掉。
第二天進(jìn)家門的時候,莘莘跳起來:“云朗,你昨天是不是給郁風(fēng)打電話來著?你為什么不跟他說話,發(fā)生了什么事?你知不知道他昨天瘋了一樣的到處找你!痹评誓陌蚜璩苛c出版的報紙遞過去,她需要面對莘莘,無論結(jié)果如何。
時間好象過了幾百個世紀(jì)。云朗聽見莘莘干澀的聲音:“他曾經(jīng),也用他的權(quán)力幫助過你!薄笆堑模也粫浰亩骰。然而他所做的事情,我的良知不能無視!薄傲贾俊陛份份p輕的笑出聲來,“周云朗,你會成為大記者,但是請記住,你把我父親做為你成名的踏腳石!
莘莘的臉色從來沒有這樣蒼白過,她看著云朗,有火焰在她眼里燃燒。云朗幾乎以為她要給自己一耳光,然而沒有,莘莘只是恍惚的退后,拿起錢包:“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爸爸!
郁風(fēng)沖進(jìn)來的時候被這一幕震驚了。他下意識的以為經(jīng)過云朗的莘莘要傷害云朗,一把推開莘莘,把云朗拉到身后!安灰!痹评拭摽诙觯欢呀(jīng)太晚。這一推,郁風(fēng)失去了這一生當(dāng)中最最愛他的女子。再也沒有一個人,會象莘莘那樣,無怨無悔的對郁風(fēng)奉獻(xiàn),駱芳沒有,云朗也沒有。
那是莘莘最后的防線。郁風(fēng)出手,才知道自己錯了。莘莘的空洞的眼里那種徹骨的絕望令郁風(fēng)心痛如絞。他伸出手去,想要摟住莘莘,可是莘莘那清晰的聲音傳來:“從今以后,我同你們兩人,再也沒有瓜葛。”
那之后的整個秋天,街角刮過的風(fēng),屋頂飄落的黃色葉子,大衣角不經(jīng)意掠過的臺階,都好象凝固在一個鏡頭之中,顏色鮮明,但是手一碰就會碎裂,因為,那是回憶。
云朗常常發(fā)呆,她沒有搬走,一切都還和原來一模一樣,包括莘莘的房間。晚飯的時候,她會趴在窗臺上張望,她以為,總有一天,莘莘會那樣子帥氣而驕傲的從下面奔上來,大聲叫著:“今天的拿手好菜是,翡翠活魚!
她和郁風(fēng)開始出現(xiàn)長久的沉默。某一種平衡一旦被打破,人們只能選擇安靜,不管那安靜中多少激流洶涌。
很多次,郁風(fēng)想出聲安慰云朗,但是他不知道如何開口。他并沒有后悔過,他的立場,從來都是云朗的立場,即便重頭再來,還是無可避免的傷害。某種程度上而言,郁風(fēng)比云朗誠實坦率而忠于自己。
那個案件如同是燎原之火,舉國上下都在注視著事態(tài)發(fā)展。最先接受調(diào)查的,是地方官員。云朗繼續(xù)跟進(jìn),然而人們驚奇的發(fā)現(xiàn),這支筆,從開始的激憤慷慨,變的低沉慎重。副總編很是欣慰:“云朗,你成熟了。我們一開始揭開一切的時候確實需要那樣張揚而憤怒的筆調(diào),但是現(xiàn)在,我們不能僅僅停留在這樣的階段,我們需要反思需要客觀需要冷靜!痹评驶貓笏粋飄忽的微笑。
她去學(xué)校里遠(yuǎn)遠(yuǎn)的看過莘莘。莘莘現(xiàn)在非常忙碌,一上完課就直接回家,應(yīng)該是為了陪著母親。云朗從下課的一群大孩子中一眼就能看見莘莘,穿著黑色的長風(fēng)衣,神情孤獨沉靜。
云朗沒有走過去,她知道,莘莘的世界,并不需要任何人打擾。
左大亮已經(jīng)接受隔離審查,越來越多的信息表明,他將不會有牢獄之災(zāi),然而處分和撤職已經(jīng)再所難免。
云朗沿著長長的馬路一直走,她不知道什么地方才可以稱為家,讓她在疲倦的時候可以回去。
有人從街那邊嘻嘻哈哈的走過來。云朗皺了皺眉,側(cè)身讓開。突然臉上火辣辣的一下,沒有感覺到疼痛,只是下意識的用手去擦嘴角,還沒等她看到鮮紅的血,右臉上又挨了一下。一個聲音惡狠狠的在她耳邊說:“叫你嘗嘗多管閑事的滋味!
云朗順著墻角滑坐在地上,雙手抱著頭。她聽見自己的呼吸,略帶著顫抖,象一條細(xì)細(xì)的線,摩擦在玻璃邊緣上。
兜里的手機(jī)響了,她居然還能鎮(zhèn)定的掏出來:“喂!币竭@個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已經(jīng)完全腫了,說話非常不利索。郁風(fēng)在電話那邊叫:“云朗,你在哪里?爸爸叫你回家吃晚飯,今天是的生日。”“我馬上要出差。”云朗努力的使自己發(fā)音清楚,但是很明顯,她失敗了,因為郁風(fēng)急切的問:“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云朗嘆了一口氣:“我在**大廈的下面東北角處!
郁風(fēng)趕到的時候,看見云朗用圍巾裹著臉,一雙眼睛里好象有些自嘲的笑意。似有心靈感應(yīng),他一把扯下云朗的圍巾,倒吸了一口氣,雙手緊緊的握成拳,全身所有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
“帶我回家吧!痹评势届o的說,她的話語里有奇特的清涼味道,郁風(fēng)鎮(zhèn)定下來,一顆心也慢慢融化。帶著云朗回家,多年以前,他趴在窗邊看云朗哭泣的時候就想這樣做了。
坐上車子之后,云朗輕輕的笑了:“郁風(fēng),不要難過。如果為了我這點固執(zhí),可以傷害我最好最珍視的朋友的話,那么今天所受的羞辱也無關(guān)緊要。因為我堅持了,我不后悔!
郁風(fēng)凝視她,忽然伸過手去,把她摟住,把唇放在她的額頭上。
好象就是從那天開始,云朗和郁風(fēng)達(dá)成了某種默契。他們很少談及私人的感情,然而每一天都見面,一起去看燈市一起去看電影一起去溜冰。
他不再是她的弟弟,她也不再以姐姐自居,他們象一對平和的中年人,看著時間不動聲色的流過,只要,能夠維持一種自然的無拘無束的狀態(tài)。
襲擊云朗的事件當(dāng)然沒有個結(jié)果,郁風(fēng)能夠做的就是盡量的陪在云朗身邊。
很快就到了春天。云朗去添置春裝!爸苄〗,你真是穿什么都好看!狈b店里的人都這么說。云朗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其實還是不一樣了,最盛放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她想,原來周云朗也曾經(jīng)美麗過,不過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青春已經(jīng)消逝。
從鏡子里她看見街對面好象有個熟悉的影子,她猛的轉(zhuǎn)身,沖到店門口。果然,她看見莘莘和一個高大的男子在一起,態(tài)度親密。有一點點釋然,夾著欣慰,她站在那里,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莘莘。
云朗同副總編去參加酒會。同事偷偷的取笑云朗:“聽說因為做事夠魄力夠膽識,上頭決定讓總編提前退休,提拔方副總編呢。大記者,不如來個雙喜臨門!痹评蔬@才詫異的意識到,外人眼里,自己同方琛走得已經(jīng)很近。
不得不用女人的眼光開始審視方琛。這個永遠(yuǎn)穿著深灰西服的男人并不英俊,然而自有一股威嚴(yán)的氣度和特殊的魅力。
“云朗,一路上你總是若有所思。”方琛帶著云朗進(jìn)酒會之前,在她耳邊低聲的說,“如果有什么煩惱的事情,不妨?xí)簳r放到一邊,我們可以稍后一起討論!
云朗感激上司的體貼,但是她無法百分百專心。方琛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酒會中心,一個妙齡女子身穿深灰色禮服,盈盈淺笑。那禮服深灰色中隱隱透著妖媚的藍(lán),襯得她膚光勝雪,媚不可言。最妙的是她頭發(fā)極短,卻不知如何別了一朵玫瑰花蕾,那花蕾上的露珠串串掛下,正是耳環(huán)。
那女子見到云朗,微微一怔,走過來禮貌的欠身:“近來可好?”方琛斜眼看云朗,素來大膽灑脫的云朗竟好象有些緊張,只是勉強(qiáng)的笑了一笑:“還行,你呢?”那女子點頭:“還不錯。多謝記著!蹦强谖亲銐蛉ギ(dāng)外交部發(fā)言人。
當(dāng)夜云朗未發(fā)一言。方琛送她回家,停在樓下,終于忍不住教導(dǎo)自己的下屬:“既然出席了,就該打疊起百般精神。一張苦瓜臉,給人看不如躲在家里照鏡子!痹评食聊肷,說:“你不明白。”“我怎么不明白?那是左莘莘,左大亮的女兒。你們本是好友。”
云朗罵:“現(xiàn)在的人真是個個都愛窺探他人隱私。”方琛氣定神閑的說:“你說人人說你,這不很正常么?我就不相信他們沒有同你說過我的事情!
云朗覺得羞愧。方琛的故事她幾乎耳熟能詳。其實說白了不過是一個事業(yè)有成的男子離異的故事,但是添油加醋之后,完全演繹成新版陳世美。
方琛嘆了一口氣,拉開袖子。即使在黑暗里云朗也看見手臂上那一道糾結(jié)的傷痕。云朗不自覺的打了個突。
“她求過我好多次,不要那么拼命。”方琛沒頭沒腦的來了那么一句,但是云朗明白了!霸评,我想你理解,當(dāng)你和你所渴望的只差那么一點點的時候,你不會輕易放棄。”云朗想要辯解,我同你追求的東西并不一樣,但是這些話在方琛沉痛的口吻面前多少有些顯得軟弱。
“我們,也算是患難夫妻。她是個好妻子,陪我吃了不少苦。但是,她就是忍受不了這份牽腸掛肚的擔(dān)心。記得你挨耳光的事情么?我這個傷疤,也是同樣的后果。后來她就只是死忍,不過一個家庭如果要靠忍耐才能維系的話,離散也不遠(yuǎn)了!
方琛笑了起來:“她說了好多次,讓我調(diào)去娛樂版,或者換一家報社,我就是不聽。我方琛是誰?叫我當(dāng)狗仔隊追人隱私,寫寫男人女人這樣庸俗的話題,那還不如殺了我。只有在社會新聞版,只有在這樣激進(jìn)的報社里,我才算有用武之地。你在哪家全國性報社見過30歲就當(dāng)副總編的?”(這是我瞎掰的)
云朗沉默。暗夜里,方琛點了一根煙:“后來我們有了孩子,再后來,我收到一封恐嚇信,內(nèi)容是關(guān)于我兒子的。然后她就提出了離婚。瞧,云朗,人們堅持一些總要失去一些。雖然你我追求的東西可能不一樣,但是我們會殊途同歸!
過了很久,云朗抬起頭來:“謝謝你。”兩人互相對視,好象理解了彼此,又好象更加陌生起來。云朗拉開車門,走出去:“晚安!
第二天是個晴天。云朗給郁風(fēng)打電話:“要不要出來吃飯?”電話那邊郁風(fēng)一邊不知道跟誰在叫著一邊簡略的說:“忙!痹评屎藓薜膾煜码娫。同大學(xué)時代一樣,他要有人送飯。
提著盒飯上去,云朗仔細(xì)打量郁風(fēng)和卓家文的小公司。才不過一年光景,居然已經(jīng)頗有點聲色。
郁風(fēng)和下屬坐在同一個大間里,眼神專注的看著電腦,手指下劈啪做響,可是嘴上還忙著跟人開玩笑,惹得幾個人一起哈哈大笑。
這是嶄新的體驗。云朗驚奇的在一旁觀察郁風(fēng)。這個男人,好象一身都是陽光,那種掩藏不住的活力和健康,讓云朗自慚形穢。但是,記憶里的郁風(fēng)分明是個懶散略有些憂郁又細(xì)膩體貼的男孩,是什么時候開始,記憶走樣的?
郁風(fēng)看見她,先是響亮的吹了個口哨,突然就嚴(yán)肅起來,起身走過來:“你怎么來了?報館沒事?”云朗見他前后判若兩人,不由笑起來,一邊把飯盒塞到他手里:“我知道你這個懶豬不會自己去吃飯!庇麸L(fēng)笑笑,把飯盒放在桌上:“好象你是第一次來,要不要我?guī)闼奶幙纯??br>
話說出來,郁風(fēng)自己都笑了。這樣小的一塊地方,一目了然,哪里還需要帶著四處看。但是這間辦公室,每一樣?xùn)|西都是胼手抵足打拼出來,看上去只覺得無限可愛。
云朗取笑他:“真象看女朋友一般!庇麸L(fēng)理直氣壯:“我女朋友都不用我出錢出力從外表到內(nèi)心的包裝!币贿呎f著一邊看牢云朗笑。云朗只覺得臉發(fā)燙,這小子,居然也油嘴滑舌起來。
“要不,跟我回家吃頓飯?”郁風(fēng)送云朗出來,雙手插在兜里,好象看著天空,冷不丁的問了一句。云朗笑:“呸,我回家還要跟著你?”過半晌才意識到郁風(fēng)此話別有深意。
并不見喜色和羞怯,郁風(fēng)發(fā)現(xiàn)云朗流露出慣常對待他的那種憂郁無奈!澳,有沒有跟郁伯伯提過我們的事情?”“還沒有,所以打算趁你在同他們說。” 長久沉默以后云朗終于答復(fù):“改天再說吧!
她仍然沒有準(zhǔn)備好。郁風(fēng)別過臉去,因為已經(jīng)預(yù)見到,所以容易接受。而經(jīng)過那樣多年,等待已經(jīng)成為習(xí)慣,所以一個輕松的微笑并不困難:“那么,就過段時間再說!
午后起風(fēng)。云朗逆著人潮和風(fēng)的方向而行,不知道為什么,有隱約的痛快。因為這樣高昂著頭保持一個驕傲的姿勢,可以贏得自欺的快感。
云朗回到報社。前一晚酒會的照片已經(jīng)洗出來,同事拿去給方琛和云朗看,順便挑了幾張出來:“我們打算給這幾個人做專訪的,這些照片就很好。”方琛瞇著眼睛看了片刻,不動聲色的抽掉兩張,遞回去:“那么就用這幾張!
待同事離開,云朗拉了把椅子坐在方琛對面。方琛微笑:“你現(xiàn)在的樣子十分可笑,十足一個憤世嫉俗的大齡女青年!痹评收f:“那個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什么?我不過覺得相片照的不夠好!
云朗一手按在桌上,直視方琛:“你要采訪什么人不采訪什么人我不管,可是那個人,是左莘莘的男友,我想知道多一點。”
方琛面帶諷刺:“你姓左還是姓右?”“告訴我!痹评什挥噘M口舌,簡單而堅決的凝視住他。方琛苦笑,這個女人,倔強(qiáng)的象頭驢子。
“他在業(yè)界口碑很差,有消息說,他所買賣的,盡是空殼!痹评实钩橐豢跊鰵猓骸白筝份凡皇钦献魍顿Y?”方琛一笑,不做置評。
云朗喃喃的靠在椅子上:“居然沒有人愿意出聲提醒她!狈借〈缴蠏熘荒ㄖS刺的笑容,看進(jìn)她的眼睛里。云朗苦澀的點頭:“是,墻倒眾人推。若是見對方還有些許東山再起的機(jī)會,只巴不得立時把那一點點機(jī)會給掐死。”
她霍的站起來,大步走出去!霸评剩狈借〗凶∷,“可否想過,你若就這樣貿(mào)然前去,她只會當(dāng)你挑撥。”“那也顧不得了!薄叭绻业南⒉豢煽磕兀俊薄拔胰匀槐仨毟嬖V她。她一個女孩子出來闖蕩,需要十二萬分小心。”方琛嘆氣:“何必做惡人?記得那人是她的男友,而你,是曾經(jīng)背叛過她的人!痹评实谋辰┲绷藥酌,在方琛以為他已經(jīng)說動她的時候,卻見她更加堅決的走了出去。
云朗當(dāng)然不會空手前去。如今的周云朗,已經(jīng)是報社里的大姐。不過幾通電話三兩個傳真,她就找到她需要的東西。
到了這個時候,她反而躊躇起來。想了一想,走到樓下的小商店,將幾份文件傳真過去。
還是忍不住同郁風(fēng)說起此事。“為什么不親自過去一趟?這樣匿名的傳真未免不夠磊落!庇麸L(fēng)不以為然。但是云朗自有道理:“我去只會火上澆油適得其反呢!庇麸L(fēng)無奈搖頭:“云朗,你想得太多了。況且,”郁風(fēng)頓一頓,“莘莘不是那樣沖動的人。同你相處許久,會知道你性子耿直容易傷人,但是絕對不會欺騙。”
云朗先是深覺慶幸,男友對自己的確信任了解有加,然而坐在前往南方出差的列車上,深夜無法入睡,再想起這些話,卻又苦澀。列車在黑夜里穿過重山峻嶺,透過車窗,只偶爾看得見星星點點的燈火。在這些城鎮(zhèn)與村落之間,是長而沉默的漆黑。那樣廣袤無垠的黑夜,很容易讓人有種沖動,給遠(yuǎn)方的某個人寫一封信。
云朗拿出紙筆,微弱的燈光下,她寫:“郁風(fēng),謝謝你!比缓缶筒恢廊绾卫^續(xù)。該說什么呢?謝謝你多年以來的包容,即使受到傷害也從不抱怨?這樣的話語說出來,倒讓一份厚重的感情變輕了。真的愛,也許是不可用語言述說的吧。只有一個擁抱一個手勢一個眼神,才是最好的注解。
云朗苦笑,自己號稱下筆千言,卻不能給自己心愛的人寫一封完整的信。
那半個月過的異常漫長。一下火車,云朗幾乎是奔跑著出了站。郁風(fēng)站在那里,還是懶洋洋的微笑著,見到云朗,手輕輕的舉到頭邊,行了個小小的禮。云朗一下就笑起來,把行李一扔,撲到他懷里。郁風(fēng)呆了一秒鐘,然后快樂如電流一般通遍了全身。他緊緊的擁住云朗,一邊還不忘記取笑她:“嘩,坐了一趟火車,就跟難民一樣了。臭!”云朗想放聲大笑,卻只把臉更深的埋在他胸前。
這是他們第一次擁抱。原來,擁抱的感覺可以這樣美好。生命本是盛筵,觥籌交錯,五光十色,然而因為時光如水般明凈,濾掉浮華,最后所有的統(tǒng)共不過那么一兩個而已。
郁風(fēng)把車子開過來,云朗心滿意足的嘆口氣,鉆進(jìn)去靠在車座上。手機(jī)就在這個時候殺風(fēng)景的響起來。云朗抱怨:“方琛一定干過克格勃,我的行程他了如指掌,一刻也不能放松!庇麸L(fēng)笑出聲來。
“是是是,我明天去!薄昂煤煤,我去改!庇麸L(fēng)聽著云朗接電話,不時的側(cè)過頭去看她。這樣英明神武的云朗,面對上司也只得好或者是罷了。接完電話,云朗一攤手:“糟糕,被你看見我如何狼狽。但是方琛說話總是有理,所以我只能唯唯諾諾!庇麸L(fēng)笑:“可是人人見到我都同我說,聽說報紙上那個周云朗是你女友。我明明姓郁,卻差點淪落到被叫做周先生的地步!痹评实菚r神氣活現(xiàn)眉飛色舞:“無冕之王?嘎,知道不?”郁風(fēng)接口:“可惜永遠(yuǎn)有方琛這個太上皇!痹评蕷怵H:“才曉得你這樣會說話,同你斗嘴簡直沒有勝算!庇麸L(fēng)終于找到個好機(jī)會:“我才不會同老婆斗嘴,所以你若想贏,只有一個解決辦法!
收音機(jī)里,一把女聲低回婉轉(zhuǎn)的輕唱:“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里,日子過得怎么樣?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許認(rèn)識某一人,過著平凡的日子。不知道會不會,也有愛情甜如蜜?”這樣一個接一個的假設(shè)和疑問,在喧鬧的北京車流當(dāng)中瞬間擊中云朗。她低下頭去,象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郁風(fēng),給我兩天時間,我會答復(fù)你!边@個傻瓜,一點花槍都不會耍,郁風(fēng)溫柔的想。
云朗約郁堂見面!坝舨,我最近同郁風(fēng)在一起。”云朗決定單刀直入。郁堂一楞:“是嗎?”云朗的心一沉,為什么他并沒有流露出欣喜,反而神情略微恍惚。那一直折磨著云朗的隱憂比任何時候都讓她恐懼,于是她脫口而出:“郁伯伯,我的父親是誰?是不是你?”
兩個人都被這句話震驚了。他們對視著彼此,太多的感情洶涌澎湃而來。
他養(yǎng)育她,關(guān)心她,愛護(hù)他,甚于對郁風(fēng)。云朗握緊了拳頭,熱淚盈眶。
而他,則想起多年以前的某一個下午,她對他說:“不,對不起,我要跟他去,隨他到天涯海角!
終于,郁堂艱難的說:“傻孩子,這個是不是令你困惑許久?不,我不是你的生父,雖然我曾經(jīng)非常這樣希望!
所有禁忌在那一刻打破,所有苦苦壓抑在那一刻得到釋放。云朗不是不知道自己想法太過無稽,然而幼年時期的顛沛令她總是懷疑,懷疑世界懷疑自己。一個微笑慢慢的從心底浮到嘴角,郁堂有些激動的對她說著什么她一個字也沒聽見,終于她站起來,走到郁堂面前,緊緊的擁抱了一下對方:“那么,郁伯伯,祝福我同郁風(fēng)!
婚禮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籌備。云朗同方琛訴苦:“居然選定明年元宵那天舉行婚禮!狈借±湫Γ骸拔也恢滥阍瓉磉@樣恨嫁!痹评式o他一個白眼:“做一件事情居然要拖十個月那樣久,不是我的風(fēng)格!狈借】粗,這個女子,再也不是人海里最最特別的那個,同所有適婚女子一樣,容易情緒激動,喜怒無常,自以為是,又敏感脆弱。于是他嘆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找到這樣一個媳婦,自然要慎重準(zhǔn)備。”云朗眉開眼笑。
一切都不象是真的。云朗反應(yīng)奇突,郁風(fēng)不得不抗議:“小姐,如果你再每隔十秒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傻笑,我的車就要開到人行道上去了!痹评蕪堁牢枳Γ骸艾F(xiàn)在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
但是心里仍有缺憾。云朗對郁風(fēng)說:“聽說莘莘的母親住院了。我想去探望。”郁風(fēng)沒有流露出一絲驚詫,他只是平靜的掉轉(zhuǎn)方向:“那么,我們先去買花!
到了醫(yī)院,云朗堅持要自己獨自上去。郁風(fēng)在她身后,張了張嘴想叫住她。很自然的,他怕她上去受到令人難堪的對待,但是他也怕,過度的保護(hù)會令她反感。這樣的緊張她,要持續(xù)一輩子,郁風(fēng)連連對自己嘆氣,繼而微笑。
云朗在走道上遇到出來打水的莘莘。
24歲的莘莘,比起十八九歲,美麗得更加隆重。仍舊穿黑灰兩色,但是總有點別出心裁,令那顏色鮮活百倍,驚心動魄。比如,一條薄如蟬翼的深紫色披肩,緊緊的裹住曼妙的身材,叫人透不過氣。
莘莘凝視云朗,還好,沒有給一個譏誚的笑容。她只是非常簡單的說:“來看我母親的?這花我拿進(jìn)去就好,我怕她見到你情緒會激動!痹评庶c點頭。這樣的波瀾不驚,從容淡定,云朗只覺心酸。
在腦海里找了許多話題,最終還是沒有一個合適的,云朗只得笑笑:“那么,我回去了!薄暗纫坏。”莘莘在身后輕聲喚住她。
“那些文件,是你傳真的吧!陛份穯。云朗有些尷尬,這樣冰雪聰明,還不如一開始就直接找上門去。象是看出了云朗的困惑,莘莘聳聳肩解釋:“能在別人熱情如火的時候視而不見嘩的澆一盆冷水的,除了你周云朗別無分號。”云朗的臉登時漲得通紅,卻找不到理由為自己辯解,只能聽她奚落自己。然而莘莘只是微笑:“那些人,要么等著看好戲而不肯說話,要么怕掃了我的臉面而不愿說話!彼锌f千。云朗說不出話來,任何的安慰都是蒼白無力,就象對莘莘而言,說一個謝字未免顯得虛偽和言不由衷。比以往所有的時刻,兩個女子都更清楚的了解對方。
郁風(fēng)走上來的時候,正好看見莘莘經(jīng)過云朗走開,如同三年前的那一天。但是這次,他只是站在云朗身后,輕輕的沖莘莘點了點頭。莘莘見到他,腳步略微停頓,隨即默然離去。
很多問候,永遠(yuǎn)沒有合適的機(jī)會送出,不管曾經(jīng)怎樣愛過,是象她那樣深,還是象他那樣淺。
云朗聽說,籌備婚禮期間,男女雙方是最容易發(fā)生爭執(zhí)的。但是她和郁風(fēng)不。兩個人大處不肯妥協(xié),細(xì)節(jié)卻事事尊重對方,謙讓禮貌。郁太太只得出面做主。她把旅行社的精美畫冊給他們看:“是去夏威夷呢還是去巴黎?”
云朗同郁風(fēng)對看一眼,同時尖叫:“哪里也不去?”郁太太駭然:“連蜜月也不度?”云朗突發(fā)奇想:“不如我們到江南隨便找個小鎮(zhèn),安靜的住上一個月?每天悠閑的散步聊天!彼樕喜豢梢种频南蛲。郁太太又好氣又好笑:“這兩個傻瓜。”
云朗想,就同郁風(fēng)一起做傻瓜,天下絕配,有什么不好。這樣的念頭,真是讓一顆心溫柔牽動。她打印了照片給郁風(fēng)看:“瞧,天空是厚而明凈的,配上黑瓦白墻的屋,青石板的路,葡萄藤的架子,還要去哪里?”郁風(fēng)微笑,這個女子,硬朗疏爽,到頭來也無可救藥的浪漫。
突然就到了五月。暖且?guī)еㄏ。云朗坐在窗邊,喝一杯咖啡,不愿意動彈。電話就在這個時候響起。
“我是左莘莘,我就在你們報社樓下,如果方便的話,我想見你一面。”
她站在樓下,提了一個旅行袋。五月的夜色溫柔,她以一種倔強(qiáng)的姿勢站立,云朗覺得,那真是剛硬而充滿棱角的剪影,把那黑夜里流動的歌舞升平暗香浮動柔靡低回通通割破。
莘莘看到云朗,自嘲的一笑:“想來想去,好象也只有你可以幫我!陛p描淡寫到這個地步,才愈發(fā)顯得人情涼薄舉步唯艱。
“我母親,近日要做個大手術(shù),而我,剛剛好要去外地一趟。我父親脾氣暴躁,自己都需要人照顧,更別提照顧別人了。我實在不放心!彼龢O其平靜,聲音冷峭,只有說到最后一句,微微有些顫抖。
云朗沉聲道:“有我,你放心好了。”
莘莘抬起頭,一雙寒星般的眼睛似會說話。云朗頓悟:“我明白,伯父伯母其實不想見到我。我會替你請看護(hù),若有不妥,我自會及時處理應(yīng)變!陛份份p輕一笑:“將來若是有機(jī)會,我會報答。”呵,報答,云朗別過頭去,你我之間,何至于此。
就在這轉(zhuǎn)頭的剎那,似有一道閃電劃過,云朗猛的看牢莘莘,沉聲問:“你要去哪里?”莘莘面不改色:“去談一筆生意。”“去哪里談?”云朗毫不放松。
莘莘詫異:“我好象不需要向你匯報!痹评士催M(jìn)她眼睛里:“不過是一筆生意,以你,絕對不會拋下父母不管而去。”莘莘苦笑:“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生活逼人?左大亮不是以前的左大亮,老妻生病可以住頭等病房享受干部待遇,不不不,目前的情況是,如果他女兒不想辦法,無法支付巨額手術(shù)費!
云朗后退一步,她明白了,莘莘眼睛里的寒冰之下燃燒著熊熊火焰,那是賭徒孤注一擲時的決絕。她抓住莘莘的旅行袋:“我還有積蓄,可以救急!陛份访偷乃﹂_她:“換做是你,你會接受?”她冷笑。云朗頹然,對,都是這樣驕傲的人。
“那么,你好歹告訴我你去哪里?”云朗仍是固執(zhí)。莘莘凝視她:“你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說著,大踏步的轉(zhuǎn)身走開。
云朗看著她的背影,只覺得喉嚨干澀,手心冒汗,要過上一會才想起來給郁風(fēng)打電話。郁風(fēng)到底清醒,提醒她:“不如打電話給方。俊
云朗當(dāng)即致電方琛。方琛在電話那頭頗為惱怒:“周云朗,你以為你是左莘莘的媽,她的一舉一動都要干涉?我是報社副總編,不是你的情報探子!痹评蚀蠛穑骸拔也还苣闶鞘裁,給我消息,哪怕只是一點點提示!
方琛默然,這個女子,十分罕見,為著一個已經(jīng)不是朋友的旁人,不惜得罪自己的頂頭上司,然而正是這點血氣,令方琛一直敬重她,于是他說:“給我一天時間,我?guī)湍愦蚵牬蚵!?br>
云朗當(dāng)然不會坐等方琛,她自己也打了無數(shù)電話。最后,她同方琛得到的消息大致相同,莘莘打算同S地的一個小廠合作。云朗驚異:“要跑到那么遠(yuǎn)去找合作?”方琛耐心的解釋:“在一定圈子里左莘莘已經(jīng)完全沒有價值!
眾叛親離。云朗閉上眼睛。
她記得曾經(jīng)去過S地。在黑夜里下的火車,不知為什么,竟有一幫人默默的圍到身邊,那一雙雙眼睛,閃著奇異而貪婪的亮光,象是群狼。幾個魁梧的同事默契的走過來,把云朗護(hù)在中央,才得以離去。想到此處,云朗再也忍不住,站起來:“我請兩天假!
郁風(fēng)在門口堵住她:“有什么事情我自然會擔(dān)待。你去,除了增加危險還能貢獻(xiàn)什么?”
郁風(fēng)從來不對云朗說一句重話,但是此刻,他喝止云朗!拔疫@就去買票,你老老實實呆在這里。莘莘不是叫你照顧她父母?你一走了之不管了?”他疾言厲色,云朗一時做聲不得。
要到出門的時候,郁風(fēng)才溫柔的轉(zhuǎn)過頭來:“傻瓜,我會把她安全帶回來!痹评噬焓痔嫠砝硪骂I(lǐng):“我在你口袋里放了幾個電話號碼,那些人興許會幫上忙。尤其是那位刑偵隊的副隊長,我采訪過他,如有必要,請務(wù)必聯(lián)絡(luò)他。”終于忍不住淚盈于睫,緊緊擁抱郁風(fēng):“你也要平安回來!庇麸L(fēng)低下頭,把唇貼在她的額頭上,那溫暖當(dāng)中有灼人的力量。
接下來的幾天,除了去醫(yī)院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左家兩老,云朗所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守在電話前。
總是覺得渴,她看著電話,把一大杯一大杯的水喝下。隔著玻璃杯,她看見自己顫抖的手。
也曾經(jīng)嘗試給郁風(fēng)的手機(jī)打電話,然后千篇一律的回復(fù)都是:“你所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wù)區(qū)內(nèi)!
整個房間安靜無聲。云朗可以聽見自己血脈的流動。從清晨到黃昏再至黑夜,那沉默令人窒息。
第五天的深夜,敲門聲終于響起。云朗霍的站起來,險些跌倒。她顫顫巍巍的扶著墻,一步一步的摸索到門邊,拉開大門。
郁風(fēng)疲憊的臉龐出現(xiàn)在眼前,但是,他眼里有令人鎮(zhèn)靜的溫暖和堅強(qiáng)的力量,云朗后退一步,把手放在心臟所在的那個位置。果然,郁風(fēng)輕輕的說:“幸不辱命。”
郁風(fēng)把莘莘半攙半抱的帶進(jìn)來,放在床上。黑暗里,她微微的蜷著,象個孩子。
云朗想伸手?jǐn)Q亮臺燈,郁風(fēng)攔住她。三個人在房間里沉默,聽著彼此的呼吸。郁風(fēng)找到云朗的手,緊緊的握著,帶她走出房間。
“給她準(zhǔn)備點吃的吧,火車上她就不肯吃東西!
“發(fā)生什么事?”云朗低聲問,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
“他們本來以為她會帶很多錢去,但是她叫他們失望,于是把她扣留在一家小旅館。三天!
三天.云朗一陣眩暈。美麗的驕傲的莘莘。
“我找到她,被他們發(fā)現(xiàn),幸好我之前有所準(zhǔn)備,預(yù)先通知了你那位在公安局工作的朋友!
過程必定驚心動魄,但是郁風(fēng)不想云朗擔(dān)心,所以他只是走過來,把下巴抵在她頭頂:“別想太多了,我們都餓了,就靠你照顧我們!痹评时ё∷难骸昂茫灰銈兤桨不貋砭秃!
云朗把一碗粥端進(jìn)臥室的時候,看見莘莘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固執(zhí)而頑強(qiáng)的看著天花板!拜份罚彼p喚,但是莘莘一動不動。云朗走過去,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能感覺莘莘的脈搏。就是那微微的搏動,令她在瞬間理解了莘莘的痛苦。這理解令云朗心痛如絞,她緩緩蹲下去,抱住莘莘的肩。如果做不了什么,只能把自己的溫度傳遞過去。
很想很想回到多年以前的某個清晨,莘莘神清氣爽的跑過來,沖云朗打招呼:“早啊,我來跑早操票!
那個小小的不知世事險惡的莘莘。她應(yīng)該還是那樣單純的美麗下去,和同齡女子一樣,偶爾失戀,為配不到一條裙子而發(fā)愁。如果可以就這樣,把淚水流成一條河,回溯到過去,云朗愿意,用一切來交換莘莘的笑容。
但是莘莘一直沒有掉眼淚,即使是云朗的淚水滴在她的肩上。她很安靜很乖巧的任云朗喂她喝過粥。然而她就是不肯合眼,她的眼睛一直固執(zhí)的睜著,不睡,就是不睡,象是對這個世界的無聲抗議:不要再用夢境來欺騙我。
云朗問郁風(fēng):“我們該做什么?”郁風(fēng)嘆氣。
莘莘就這樣躺了兩天。突然之間,她失去了所有生氣,象一個布娃娃,任云朗替她沐浴,喂她吃東西。
“莘莘,伯母的手術(shù)已經(jīng)安排在下周。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莘莘,伯父伯母都很好,但是他們擔(dān)心你。我聽醫(yī)生說,他們總是問,莘莘有沒有回來。你不要他們?yōu)槟氵@樣憂心是不是?”
“那么,你睡一下好不好?你需要休息!痹评拾。
沒有反應(yīng)。
云朗掉下眼淚。風(fēng)聲在窗外掠過,這個城市高樓與高樓之間,切割成片段的藍(lán)天還同昨日沒什么兩樣,然而年少時所有無憂無慮的心情,再也回不來,任她周云朗把手握得一緊再緊,還是如沙如水,流瀉而去。
郁風(fēng)從她身后走過來,低頭凝視莘莘半晌,突然走到窗邊把窗簾一拉。云朗來不及驚呼,那刺眼的眼光就刷的照了進(jìn)來。莘莘下意識的閉上眼睛,可是已經(jīng)被刺痛流下眼淚。郁風(fēng)彎下身子,對她說:“怎么不睜眼睛了?”
云朗跳起來把窗簾拉上:“你要做什么?你瘋了?”
但是郁風(fēng)對著莘莘大吼:“其實你真的該睜開眼睛瞧瞧的,這個世界很大,不是只有這個房間這么大,不是只有你一直想要頑強(qiáng)生活下去的北京這么大,不是只有從這里到S地這么大,甚至不是只有中國這么大。這里容不下你,你可以走啊。難道你就這么沒種,不會到別處去從頭再來,然后回來揚眉吐氣?”
他抓住莘莘的肩:“記不記得那個時候,我一再碰壁,兜里只剩兩毛錢,沒有人要看我寫的軟件,又感覺永遠(yuǎn)得不到自己所愛的人,你怎么對我說?你說,是好哥們就要拉著你的手站起來!
他站起來,在自己身上摸索半天,終于掏出一張存折,塞到莘莘面前:“喏,我就這么點家當(dāng),打算投資用的。我現(xiàn)在就買你這支股票,放長線。你給我出國去,不學(xué)點什么混出個人樣別回來。我指著你連本帶利還給我呢!
“現(xiàn)在,我要你,拉著我和云朗的手站起來。左莘莘,你給我起來!
云朗走上前,和他并肩站在那里,把手遞給莘莘。沒完全拉攏的窗簾后,陽光灑進(jìn)來,莘莘顫抖著嘴唇,眼淚流到枕上,把手抬了起來。
就是在那個春天,莘莘決定出國求學(xué)。
云朗去外語補(bǔ)習(xí)班門口等莘莘。下課了。一大幫十八九歲的孩子嘻嘻哈哈的涌出來,莘莘在他們當(dāng)中,一身棕色的長風(fēng)衣,黑色的褲子,灰色襯衫,配上短短的男孩子頭發(fā),要多帥氣有多帥氣要多年輕有多年輕。云朗微笑,這個女子,妖媚時顛倒眾生,大方時英姿勃發(fā),上天對她特別寵愛。
莘莘看見云朗,揮了揮手里的筆記本,大步走上來!斑@么有時間來看我?”云朗微笑:“陪我去試婚紗。”莘莘哈的笑出聲來:“那你可算是找對人了。要論衣著打扮,還有誰比我更有心得。我擔(dān)保,在我的調(diào)教下,你會成為光彩照人的新娘!
兩人并肩而行,莘莘身型高挑,云朗嬌小,聽見身后有小女孩子在竊竊私語:“真是一對璧人!边@不是第一次她們的背影讓人誤會,莘莘轉(zhuǎn)過頭去,沖她們眨一眨眼,順手親熱的摟住云朗,做欲親吻狀,小女孩子登時大驚失色,匆匆離去。
云朗笑:“還是淘氣。”莘莘聳肩:“來,我們先去喝杯咖啡!
小小咖啡店里正在放老歌,莘莘凝神細(xì)聽,然后問:“這歌在唱什么,這樣動聽委婉,好似每一句都說出我的心事!痹评事牭枚浾Z,她告訴莘莘:“舊夢不須記。”
呵,舊夢不須記。
莘莘低下頭去,點一支煙,云朗伸手:“也給我一支!陛份芬惶裘,沒有追問她從何時開始抽煙,只是把煙遞過去。
“云朗,你可是有什么不開心?”莘莘熟練的一撣煙灰,問道。云朗微笑:“我生父前來找我!薄笆裁?”連莘莘都動容。
“呵,拋棄我們母女多年,居然又跑回來,而且你猜他回來做什么?”錢,自然是要錢。莘莘不說話。
云朗慨嘆:“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要給他錢。若說我是個明星,有個不光彩的父親,要出錢掩口?上髅饕膊荒敲次崳乙采砑移胀。”
“他可是暫時有困難?”“對,他說他的小女兒病重,需要很大一筆錢。”云朗臉上露出無奈的神色,“為什么,他會不要我。而在這個時候,才會想起我?”
“呵,云朗,男女之間的事情本來就無對錯可言。你母親那樣的人才,愛上了他,他一定有他過人之處,你不可看輕了他!
云朗點頭:“是,我明白。我已經(jīng)過了追究要答案的年紀(jì)!
“我猜,你還是決定給這筆錢。”
云朗一攤手:“沒錯?墒牵矣X得自己甚為可鄙,居然拖了幾天才想清楚答案。莘莘,你知道,我不是為了自己,我是為了母親覺得痛惜。”
莘莘按住她的手:“你反應(yīng)正常。若是當(dāng)時立馬答應(yīng),我會以為你是圣人下凡!
兩人一起按地址去照云朗父親所住的旅館。到了那里,前臺的小女孩查了查記錄:“啊,他已經(jīng)走了!
云朗如遭雷擊。他已經(jīng)走了?那么,他去哪里找這救命的錢?
“有個大男孩來找過他,然后他就走了。”對方見云朗表情奇異,連忙補(bǔ)充。
莘莘上前一步:“那個男的是不是有這么高?眼睛有點小,但是眉毛很濃,臉形是這樣的!彼犬嬛,女孩點頭:“就是他!
莘莘看看云朗,拉著她走出去。
“不要怪郁風(fēng)自做主張,他是局外人,自然比你看得清楚,知道你最終的選擇,而救人如救火!陛份诽嬗麸L(fēng)辯解。
云朗不說話,緩緩的蹲下去,抱著自己的肩,把頭埋進(jìn)去。
莘莘焦急的也蹲下:“云朗,你怎么了?”“我當(dāng)然不怪他。可是,莘莘,我的父親,已經(jīng)走了。我只見過他一面。我真是個傻瓜!
云朗已經(jīng)二十八歲。但是那一剎那,她象個幼童,在街角失聲痛哭。
她回到她同郁風(fēng)新置的房子。推開門,郁風(fēng)正在用力的刷墻。云朗看著他,戴著個報紙折的帽子,專心致志的刷著墻壁。他身型高大,輪廓分明,做事一絲不茍。到哪里找這樣的人?云朗這才明白,郁風(fēng)為什么突然堅持自己動手裝修。因為他們的錢,總有更好的用處,所以他不怕辛苦愿意節(jié)省。
云朗走過去,仰著頭看著郁風(fēng)微笑。郁風(fēng)摘掉那個難看的帽子:“今天來這么早?”“我去過那個旅館了。”云朗說。
郁風(fēng)跳下梯子,搔搔頭:“大男子主義可是?”
云朗笑:“何嘗不是?”
“那么,可有道歉的方法?”
“告訴我你怎么處理?我相信你一定為我想到最妥帖的方式!
郁風(fēng)把手按在她的肩上:“他同我說他實在等不急了。我知道你一定會這么做,但是不過需要時間。于是給他錢,同他說,等一切好轉(zhuǎn),叫他再來北京親自同你交代。瞧,云朗,我可沒叫你父親平空消失。”
云朗淚盈于睫,把頭埋在他的胸口。
天氣這樣熱,兩個人緊緊擁抱,能感到對方的汗水。
怪他?不不不,云朗學(xué)會享受有人包辦有人替她做主的感覺。從小到大,云朗都沒有機(jī)會被人這樣寵愛,漸漸獨立就成了習(xí)慣。
慢慢就涼下來。云朗向往秋天的湖水滿城的桂花安詳?shù)臅r光。但是每次出差,都同打仗一般,沒有機(jī)會停下來喘口氣。云朗覺得自己在發(fā)生某種變化,她問郁風(fēng)有否發(fā)覺,郁風(fēng)要想想才能回答:“沖鋒陷陣多年也會疲憊,云朗你也許想要安定。剛好適逢其會,是不是?”他笑著,替她買一包糖炒栗子。云朗把手插到他的臂彎里,放心的跟著他走。
莘莘考完了試,松了一口氣。云朗問:“感覺如何?”莘莘笑:“一生就這么幾個月拼了命做好學(xué)生,不會太差。”“那么剩下的時光如何打發(fā)?”莘莘微笑,指著一份雜志:“瞧,這個‘非!褪俏。寫稿賺錢,嘿嘿,云朗我自你處得到啟發(fā)!
云朗頓覺失敬。仔細(xì)閱讀莘莘的所有文章,她從來沒有發(fā)覺,莘莘的另一面,溫和細(xì)膩動人。她筆下的愛情小說,確實感人,難怪已經(jīng)有了書迷。
“莘莘,你比我成長的快!痹评视芍缘恼f。莘莘搖頭:“剛開始那幾年,十分倔強(qiáng),想著一切要重新開始,只有一股蠻勇。要到四處碰壁甚至生命受到威脅那刻才能看清楚自己,原來還是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不會保護(hù)自己不能認(rèn)清世界。所以一度沮喪得想死,還好,挺過來了。真的,云朗,要到幾個月以前才是真正長大。”
“可還有芥蒂?”云朗坦率的問!叭粽f一點沒有那是假的?墒窃评饰抑滥阋矝]有錯,或許欠缺一個合理的方式。但是我不愿意再回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既然已經(jīng)發(fā)生不可改變,那么我愿意學(xué)習(xí)遺忘!
到了來年開春,云朗就閑下來。方琛體諒她要做新娘子,所以工作量也減小。云朗陪方琛去探望他的孩子,小男孩已經(jīng)八歲,見到父親,還是會追問:“爸爸你搬回來住好不好?我和媽媽都想你!
方琛尷尬,不知道如何同男孩解釋,父母已經(jīng)不可能再在一起。云朗蹲下身子,摸摸小男孩的頭:“還記不記得幼兒園的小朋友?”“記得呀,小東,天天,都是我的好朋友!薄澳敲茨銈冞經(jīng)常見面嗎?”“啊,不了,他們都不同我在一個小學(xué)。”“可有想念他們?”“有。我想叫他們跟我一起看動畫。”“現(xiàn)在有沒有認(rèn)識新朋友!薄昂枚。”“所以不經(jīng)常見到小東和天天也不要緊是不是?”小男孩眨巴眨巴大眼睛,點點頭!扒疲职謰寢尵褪沁@樣的,他們以前是好朋友,現(xiàn)在也互相掛念,可是他們有了新的朋友有新的生活,不必住在一起!
小男孩覺得每句話都非常有理,但是又總覺得哪里不對。啊,他應(yīng)該這樣反駁:但是我是爸爸媽媽的孩子,我想每天晚上都見到爸爸,媽媽替我洗澡,爸爸在我床邊講故事。云朗覺得愧疚,所以緊緊的把小男孩摟住,看著一臉無奈的方琛說:“來,叫爸爸帶你去買玩具!
手機(jī)響起,郁太太在那邊說:“云朗,你快到公安局來。”心里打了一個突,云朗竟有些不敢邁開步子。昨天,他們剛發(fā)了請柬。“來,云朗你要去那里我送你過去。”方琛看出不妥,從后面扶住她,沉聲說。
一踏進(jìn)公安局,郁太太就淚眼婆娑的迎上來:“他們拘留了小風(fēng)。他爸爸正在交涉要把他保釋出去!痹评实氖中拿俺隼浜梗侨匀绘(zhèn)靜:“媽媽,讓我來同他們說!
她要求見郁風(fēng)一面。郁風(fēng)走進(jìn)房間,云朗自然的站起來,走過去緊緊擁抱他,然后各自坐下。
“怎么回事?他們說你酒后駕駛傷人然后逃逸!庇麸L(fēng)低頭:“對不起!痹评视X得窒息:“對不起?”手有些發(fā)抖,不自覺的去摸煙。
“云朗,你先陪爸爸媽媽回去。他們還要訊問我,大概要過一兩天我可以被保釋!薄安灰,”云朗看進(jìn)他的眼睛,“我不要回去。我要跟你一起回去。媽媽昨天才把喜帖全派出去!
郁風(fēng)看著她:“云朗!
她鎮(zhèn)靜下來,在桌下雙手握緊:“為什么喝酒?”郁風(fēng)不作聲。他沒有什么好解釋。自首的時候他并沒有想太多,只有此刻,見到這個女子,他才開始后悔自己一時的鹵莽和沖動。他和她,就要舉行婚禮。但是這不是分辨或者爭吵的時候,他需要冷靜,所以他對云朗堅決的說:“回去,帶著爸爸媽媽!
云朗低下頭:“你要照顧好自己!
云朗送兩老回家,然后打電話:“這樣的情況,到底有多嚴(yán)重?”“云朗你也做過多年社會新聞了,你覺得呢?但是考慮到自首態(tài)度較好,應(yīng)該可以從輕!
云朗有種要砸爛整個家的沖動。喜帖還紅艷艷的放在桌上,只差那么一步。
“周云朗,婚禮可以再次舉行。你必須冷靜下來,郁風(fēng)同爸爸媽媽需要你。”理智提醒她。
云朗倒在沙發(fā)上,捧住臉。怎么可能是郁風(fēng)。你們相愛了這么久,你應(yīng)該了解他。云朗覺得痛楚,方才她對郁風(fēng)態(tài)度冷淡,幾乎有點負(fù)氣。
云朗找到卓家文:“前天晚上你們到底有沒有喝酒?”卓家文垂下頭:“喝了一點。”駱芳走出來,把手按在云朗手上:“別著急啊,我們都會想辦法。云朗你先亂了陣腳,郁風(fēng)就更難受了!
云朗看到她的腰身:“啊,幾個月了。”“剛?cè)齻月。”駱芳羞澀的笑。
“哎呀,是我疏忽了,這么晚還來打攪。孕婦需要早點休息,你快進(jìn)去!痹评什挥煞终f的站起來告辭。
卓家文送云朗到門口。他看住云朗,欲言又止。云朗那清澈的目光令他不敢抬頭。
云朗去接郁風(fēng)。她痛惜的看著他:“有沒有叫你吃苦。”郁風(fēng)放下一顆心,那天她負(fù)氣離去,叫他幾乎整夜沒合過眼!胺判,我很好。”他摟住云朗的肩。
“是不是卓家文?”云朗突然問。郁風(fēng)停下腳步,云朗,你實在太過聰明。
云朗別過臉:“是不是他來找你,然后你頭腦發(fā)熱就替他頂下了?”“駱芳懷孕了!薄白考椅氖浅赡耆,他做錯了事情就應(yīng)該要負(fù)責(zé)。”云朗平靜的指出!拔抑。昨天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明白了。但是云朗,他需要時間。”“郁風(fēng)你知不知道你這叫妨礙司法公正?。”云朗提高聲線。
郁風(fēng)突然覺得憤怒。這個女人,永遠(yuǎn)以正直理智的化身出現(xiàn)。是的,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錯,但是,每一句話都顯得那么冷酷和不合情理。當(dāng)年左莘莘也是同樣的感覺吧。你不能說對方錯了,因為錯的確實是你,可是你會痛恨對方的態(tài)度,那樣的不識人間煙火,仿佛高高在上的審判者。
“那你要我怎樣?你要我現(xiàn)在沖進(jìn)去檢舉他?你有沒有考慮過駱芳會怎么反應(yīng)?你就不能讓卓家文做出妥善的處理?”
“怎么才叫妥善的處理?一直逃避?”
“他是我的朋友,他不會害我!
“是嗎?可是昨天我去過他家,他根本沒有為你辯解的意思。郁風(fēng)你有沒有想過你媽媽,她本來歡天喜地的操辦婚禮,但是你這一來,所有人都知道你要坐牢,那些喜帖都是嘲笑!
“周云朗我沒想過你居然這么自私。說到底,你想到的還不是毀了你的婚禮!
這句話的殺傷力是巨大的。云朗和郁風(fēng)站在雪地里,對峙一般的看著彼此。
象是默片,云朗倔強(qiáng)的揚了揚下巴,轉(zhuǎn)身而去。郁風(fēng)看著她的背影,只覺得精疲力竭。
郁太太同郁堂抱怨:“怎么才把郁風(fēng)接出來就跟他吵架?云朗不是這么不懂事的孩子!庇籼脽o奈:“小風(fēng)也二十四快二十五了。他們的事自己會處理,你別操那么多心。”
不到一天郁風(fēng)就開始痛悔。他到云朗的報社樓下,等她下班。他看見她走出來,那么瘦,好象隨時可以被風(fēng)吹走。即使穿的厚重,也不能掩飾住她的虛浮的步伐。
“云朗!彼镜剿媲,只叫了一聲,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云朗象是從夢里醒來,帶著一點點驚喜和不可置信,貪婪的看著他,更令他覺得心痛,想也不想,他一把將云朗摟到懷里。
“對不起!
“不不不,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這么容易達(dá)成諒解?當(dāng)然不。但是因為太怕失去對方,所以只能把那些鋒利的意見看法收起,自欺欺人也是好的,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寧和和平。
云朗對方琛說:“生平第一次,我不知道如何解決問題!狈借∫馕渡铋L的凝視她:“云朗,你的工作令你整個世界觀變得簡單!薄笆裁?”云朗幾乎要跳起來,“我見過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這個社會最丑惡最見不得光的地方我都去過。”“正因為如此,你只用一個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世界:黑或者白。周云朗,你遠(yuǎn)沒有你自己以為的那么成熟。你以為充當(dāng)提著天平和利劍的正義女神就是對的?”方琛嗤之以鼻。
云朗震驚。這個人,同她一起共事多年,不管她的報道帶給他多大的壓力,他都替她頂住,但是,他也這樣看她。
云朗臉色灰敗。轉(zhuǎn)過身去:“我走了,我回去休息!
云朗倍受煎熬的時候,郁風(fēng)也沒有好過一點。
駱芳私下找到郁風(fēng):“家文最近很奇怪,總是神色恍惚。是不是發(fā)生什么事?”郁風(fēng)安慰她:“沒有,是我出了事,整個公司都要他打理,十分辛苦。”
駱芳沉默許久,突然低下頭去,捂住臉。郁風(fēng)看見她的淚水從指縫中不斷流出,不覺大驚失色。“有什么不對?駱芳你告訴我!薄八麄冋f胎兒可能有問題。郁風(fēng)郁風(fēng),要是家文要離開我不能陪著我,我會不行的。”她一把抓住郁風(fēng)的手:“你不要替他掩飾,他,”駱芳艱難的問,“是不是有了別人?”
郁風(fēng)幾欲吐血。女人!然而他只能安慰:“信我,他最愛的人是你!
男人就是這樣敷衍女人。郁風(fēng)暗自苦笑。但是他也明白,若是要對云朗施同樣的伎倆,根本行不通,所以更加躊躇。
“郁風(fēng),你可是有話要同我說?”云朗同郁風(fēng)吃飯,輕聲問。
郁風(fēng)凝視她,真的什么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我想過了,再給家文幾天時間!
云朗一言不發(fā)。
“媽媽昨天叫人重新印了喜帖。其實春暖花開的時候舉行婚禮也不錯啊,我們可以在戶外開party!庇麸L(fēng)只得補(bǔ)充。理由的蒼白連自己也汗顏。不后悔么?那一定是假的。夜里許多許多次,他都痛罵自己,這樣愧對云朗。
果然云朗溫和的指出:“但是你下周就要上庭了?”
郁風(fēng)緘默。
“昨晚我聽見媽媽哭,她不知道其實你是替人頂罪,擔(dān)憂得頭發(fā)白了一半。郁風(fēng),你聽我說,我已經(jīng)替家文聯(lián)系了律師。這里是名片。不能這樣繼續(xù)拖下去!
郁風(fēng)親自到家文處。家文見到他,自然明白是什么事,從房間里拿出行李包:“陪我去自首。欠你這個人情,真是做牛做馬都補(bǔ)報不了了!庇麸L(fēng)大力拍他的肩,卻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一時間,兩人百感交集。
郁風(fēng)覺得喉嚨酸澀,只能別過頭去甕著聲音說:“我已經(jīng)把公司股份全都轉(zhuǎn)到你名下。放心,我會好好打理,你一出來世界還是一樣的!奔椅捏@詫:“為什么?郁風(fēng)你不必。。。!
話還沒說完,就有人用鑰匙開門。云朗和莘莘攙著駱芳走進(jìn)來。駱芳邊走邊笑著說:“不要這樣緊張。才三個月!币姷郊椅牡男欣畎糇。
“你要去哪里?”她終于輕輕的問。
“我要去自首!奔椅牟恢朗遣皇窃撋锨皳肀拮,他沒有勇氣,只能低頭!捌鋵嵞翘扉_車的人,是我不是郁風(fēng)!
終于還是不放心,他走過去一步:“別擔(dān)心,郁風(fēng)會照顧你!边@句話提醒了駱芳,她如夢初醒一般抬起頭來,睜大眼睛尋找郁風(fēng)。
“怎么會這樣,郁風(fēng)你幫幫家文!瘪樂紙(zhí)拗的象個孩子。郁風(fēng)不能同她對視。“別這樣,郁風(fēng)已經(jīng)幫我很多!奔椅纳焓謸ё∷募纭
駱芳突然崩潰了。她捧著臉哭了起來:“為什么會這樣?郁風(fēng)你幫家文,不要讓他去坐牢。家文對你這么好,你從公司挪用款項他都沒有說話!薄白】!”家文喝止她。
然而這句話已經(jīng)如重磅炮彈一樣殺傷了在場的另外三個人。云朗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只能后退一步。她注視前方,好象可以看見一地鮮血淋漓,那破碎的是什么?也許,是她的心。
如果說云朗已經(jīng)完全被震驚和痛楚所打倒,那么此刻清醒而又心痛到極點的人便是莘莘。突然之間,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釋,比如,他為什么能夠千里迢迢將自己毫發(fā)無傷的帶回來。關(guān)于過程,她同云朗一樣沒有深究,只知道他親手打開那間屋子,走進(jìn)來,背起她:“莘莘,我?guī)慊厝ァ!?br>
她握緊了雙手:“左莘莘,你害了郁風(fēng)!睍r間好象已經(jīng)非常久遠(yuǎn),但是她又仿佛仍感覺到多年以前那個夜晚,她等在手術(shù)室外面的所有心情。
她從來沒有停止過痛惜他,雖然他也從來不是她的。
假若犧牲她可以成全他幸福,她必定義無返顧。而此刻,她是令他痛苦的原因之一。
郁風(fēng)沉默了半晌,走向云朗,剛想要說什么,云朗已經(jīng)開口:“是不是就因為這樣,你才要幫他頂罪?”莘莘猛的抓住她的手:“云朗不要胡說。”
郁風(fēng)苦笑:“隨她去。莘莘,照顧她。”說著,替家文拿起行李包:“我在樓下等你!
只下了三層樓,郁風(fēng)卻覺得已經(jīng)走完了一生。腳步蹣跚的自己,好象已經(jīng)是個老者,只余一顆蒼老而疲憊的心和淡如煙塵的記憶。
他抬起頭,象是要做最后的掙扎,看向那陽臺,但是,只有一個高挑而瘦削的身影在那里,注視著他。陽光斜射下來,刺的人眼睛生疼。他看著那個女子,時間好象成了許多片段,飄在他的眼前,然而他什么都抓不住。他突然覺得悲哀,為自己,為莘莘,因著他們的所愛,都沒有還以同樣多的愛情。
云朗喝了一杯又一杯,莘莘嘆了口氣,自她手里拿開杯子:“你知道郁風(fēng)不是那樣的人。上次他去救我,一定是出了錢才把我贖出來,否則不會一切那么順利!
云朗嘻嘻笑,舉著杯子搖晃:“你,你們一起來騙我,原來!薄安唬矝]有同我說。但是那樣多的錢他一定沒有花在自己身上。”莘莘急切的說,“你想,他也給了你父親錢。這些加起來,一定已經(jīng)是很大一筆。后來我聽家文說,他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有從公司領(lǐng)薪水了。如果他是為著自己,一定。。。!薄按蜃!”云朗顫顫巍巍的站起來,一把推開莘莘的攙扶:“不準(zhǔn)在跟我提這個人。我也不想見你。你是個騙子,你走!”一邊說著她一邊往外走去。
莘莘追出來,看見云朗已經(jīng)蹲在地上,吹了冷風(fēng),開始嘔吐。莘莘大力把她拉起來,替她擦去嘴角的污物:“我送你回家!笨墒窃评柿獯蟮皿@人,她把莘莘推得后退好幾步:“讓我一個人呆著!彼髲(qiáng)的站在那里,莘莘想沖過去罵她喚醒她,然而更深的疲倦感襲來,她無能為力的苦笑著,撥通一個電話:“方琛,你現(xiàn)在過來看看你的下屬!
方琛見到云朗的時候著實嚇了一跳。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狼狽的云朗,即使在火場在緝私現(xiàn)場或是其他更危險更可怕的地方。
他走過去,拍著她的背,想讓她吐得更舒服些,但是突然驚覺她其實在哭。
他沒有多想,伸手把她摟在懷里。
云朗抬起頭來:“郁風(fēng)?”待認(rèn)清了身邊的人,輕笑起來:“是你!薄笆俏。你這個樣子做什么?郁風(fēng)現(xiàn)在需要你!
云朗楞楞的看了他幾秒,忽然象個孩子一樣大哭起來,壓抑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就這樣爆發(fā)了:“方琛,我沒臉去見他。我知道我清高,我不問世事,我從來都沒有替他想一想。如果我能真的象個伴侶那樣同他分擔(dān)一切,這些事情就不會發(fā)生。他知道我的個性,所以什么都替我好好解決,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我是個傻瓜,我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仙女!
云朗號啕大哭。她從來沒有這樣用力的哭泣過,28歲了,她想,我多么愿意回到八歲那一年。
不管夜里哭得多么狠,到了白天,還是要裝做一切如常,繼續(xù)工作。為了這份工作,已經(jīng)犧牲太多,實在早就成為血肉相連的部分,而如今,失去所有,剩下的也不過這份工而已。
“聽說郁風(fēng)已經(jīng)出來了!狈借】粗诎割^的云朗,問。這一個月真是漫長。這個女人以工作狂的形象來折磨她的老板和下屬。
“哦!痹评暑^也不抬的說。
如果她愿意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那么旁人能做的,也只能忽略她那黑得不見底的眼眸。
于是方琛說:“今天晚上香港媒體有幾個人要過來,你陪我去酒會!
等他走了,云朗才從那一堆稿紙里抬頭。茫然的看著前方。
是什么聲音?那是空洞的風(fēng)聲。
為什么會有風(fēng)聲?那是因為她的心缺了個大口。
只差一步她就可以成全幸福。然而她卻發(fā)覺,她不配得到那份幸福。
也許真的是時機(jī)問題,如果不是婚禮前夕發(fā)生,那么一切可能還有轉(zhuǎn)圜余地,但是到了現(xiàn)在,只有滿地狼籍。
如果這就是結(jié)尾,她寧愿這樣就好。人的一生還很長,她只愿郁風(fēng)得到他應(yīng)該擁有的愛情。
云朗站起身來,看見玻璃里的自己,蒼白而憔悴,便努力的拉了拉嘴角:“笑,你要笑!彼膭钭约骸
當(dāng)天晚上,云朗穿了一身玫瑰紅禮服,一頭漆黑的長發(fā)挽在一邊。宴會過后,方琛深深凝視她:“整個晚會你是焦點。周云朗,我不知道你原來可以這么漂亮。只做報紙記者實在可惜了!痹评士嘀凶鳂,同他玩笑:“才知道你揀到寶!狈借〔徽Z。
要過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云朗輕聲問:“你可是要升職了?”方琛黯然:“是。”
沒見過要升職還這樣意興闌珊的,再不開心云朗也笑出來:“好象該有這副表情的那個人該是我!狈借厝岬目粗骸霸评,香港是個非常好的發(fā)展之地。比起內(nèi)地來,新聞的自由度更高。”
云朗頷首:“方琛,我要謝謝你,給我這么個機(jī)會。你本來不必這么為我費心!狈借∷梢豢跉,他花費的精力和心血她畢竟明白。
“那么,愿意去?”方琛問。“是,也許我該離開這個傷心地。”云朗拉緊披肩,微微一笑,大步向前走去,樣子一點也不淑女。
是的,他再也不需要她。他終于做到了他夢寐以求的位置,以后他只需要求穩(wěn),而作為下屬的云朗顯然只會令他頭痛。
呵,他當(dāng)然曾經(jīng)愛過她,遲鈍如云朗自己也知道。正因為這樣,她更加不可以留在他身邊,尤其是這個她最為失意的時候,他怕自己行差踏錯。
云朗想,這樣也好。去一個地方重新開始。假若將來有一天,在這個城市邂逅郁風(fēng),那么她該用什么樣的姿態(tài)來對所愛說一聲你好?以沉默?以眼淚?不,云朗自覺做不到,她怕自己會失態(tài)。
但是還是想同一些人說珍重。莘莘已經(jīng)拿到錄取通知書,此去千里萬里,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
才拉開門,莘莘就已經(jīng)站在門口!奥犝f你想畏罪潛逃,我特地來抓你歸案!彼粨P眉,當(dāng)仁不讓的走進(jìn)屋子里。
“我以為你生我的氣不再理我!痹评蕿樽约耗樇t。
“我自然生氣。不過我生你的氣不是一次兩次了!陛份氛UQ。
“我有時說話口不對心!痹评蕠肃椤
“我知道,你氣的其實是你自己,恨的也是你自己。自己這一關(guān)最難過是不是?不過云朗,郁風(fēng)已經(jīng)出來了,你該給個了解,不管是聚是散!
“呵,郁風(fēng),他怎樣?”
“他走了!
“走了?”云朗猛的站起來,只覺得一顆心在這短短幾秒之間沉到了最深淵處。
莘莘意味深長的凝視她:“他說他需要一個地方靜靜的思考。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云朗跌坐回沙發(fā):“我很想問他,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但是你為何猶豫?”
“我終究是害怕。害怕面對他,我自慚形穢愧疚欲死。”
莘莘嘆氣:“那么我問你,如果他不肯跟你走呢?”
云朗沉默下去。莘莘安靜等待。云朗不是她。這個呼之欲出的答案在云朗卻是困難。但是莘莘明白,郁風(fēng)愿意包容,所以自己能做的,就是輕輕的推她一把。
“我想,我會選擇留下來!边^了很久,云朗的聲音堅決而清晰的傳來。莘莘松一口氣:“那么,還不快去問他?”
“但是你不明白,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失去他。所以我更加害怕面對他的選擇。萬一,我是說萬一,他不肯原諒我呢?”云朗低下頭。
莘莘動氣:“周云朗,你想想,郁風(fēng)等了你多久,一再一再的遷就你包容你,放下那些所謂的原則和自尊。難道這一次你就不能主動去找他?愛一個人,就不要那么怕受傷害。就算他不諒解你還是要同你分開,你起碼是盡力了。你不愿意去找他,說到底還不是太愛自己。我不管你有什么心結(jié),你若曾經(jīng)決定和他過一生,就起碼要愛他同愛你自己一樣多!
莘莘毫不留情。這些話她憋在心底許久,可是一說完,又馬上后悔。她不是不知道,外表堅強(qiáng)的云朗,對愛情比誰都多疑都脆弱。
“云朗。”她上前一步,想要彌補(bǔ)?墒窃评室呀(jīng)抬起頭來,一雙眼睛清澈明亮,全是感激。
莘莘莘莘,你從來沒有停止過愛他吧。你愛他,比任何人都要純粹都要完全。云朗很想這樣說,然而她只是站起來:“好的,我這就去找他!
江南的初春,寒意并不逼人。天色愈藍(lán)。云朗穿過染坊,藍(lán)印花布高高的垂下,微微飄動,映在橋邊流水中,同那木屋的黑色倒影一起,美得不似真實。
云朗走過青石板鋪就的長長街巷,腳步聲回蕩在傍晚混著炊煙的空氣里。一扇一扇窗戶不斷緩緩?fù)撕螅缤瑲q月。
她在木柵欄前停下,看見有著蒼冷青苔的石階上,郁風(fēng)坐著,身后的飯館的熱鬧同他全無關(guān)系。他只是捧著他那杯酒,神色落寞。
云朗沒有著急走過去,她想仔細(xì)的端詳這個男人。他陪了她很久,忍耐同包容,幾乎已經(jīng)可以忘記他的性別,只當(dāng)他是流在她血管里的血液。但是她從來沒有好好想過,看清楚他,以及,如何真正的去愛他。
云朗在他面前蹲下,郁風(fēng)抬起頭來,略吃了一驚,然后就溫和的笑笑,拍拍身邊的空地,示意她也坐下。
云朗緊緊挨著他的肩膀坐著?粗鲀舾哌h(yuǎn)的天上的流云。她原來沒發(fā)現(xiàn),他們的名字彼此就注定了相愛。
此刻,好象一切言語都是多余的?墒,她又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么。
“這里,比照片上還要美麗。”云朗再也沒想到,自己突然蹦出的,是這么一句完全不著邊際的話。
但是郁風(fēng)很自然的就接下去說:“我每天坐在這里都在想,這才是生活,我他媽的忙忙碌碌奔來跑去,也不知道是為什么。”他心滿意足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氣氛就因為郁風(fēng)的臟話而輕松起來。盡管明知道郁風(fēng)在掩飾什么,云朗也很愿意順著這話題下去,自然的,舒服的,好象老朋友一樣。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色慢慢的暗下去,放眼看去,只見一點,兩點,更多的燈火不斷的亮起來,使整個夜色變的溫暖。
郁風(fēng)站起來:“餓了沒有?帶你去吃飯。”說著大力拉起云朗。云朗站在臺階上,剛好同郁風(fēng)平齊。她凝視他的眼睛,那眉毛,原來是有點跋扈的,斜斜的飛著。而那眼神,分外清澈溫暖。風(fēng)吹起她的風(fēng)衣,他伸手替她拉攏。“郁風(fēng)!彼傲艘宦,突然哽咽。但是她不容許自己在這個時刻軟弱,雖然視線有些模糊,她還是努力睜大眼睛看著對方:“給我一個機(jī)會。但是,不管你給不給,我都會努力的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愛你。你可以選擇不愛我,但是我。。。!痹挍]有說完,她就被郁風(fēng)緊緊的擁在胸前。
“傻瓜,我們都在我們要度蜜月的地方了,你還說這么多話,嘖嘖,居然還流眼淚。”
尾聲
云朗遠(yuǎn)遠(yuǎn)看見莘莘推著嬰兒車走出海關(guān),不知道為何,突然象那些十六七歲的少年一樣不住的揮手,大叫莘莘的名字。
莘莘老遠(yuǎn)就白她一眼,頗為尷尬的推著嬰兒車走過來。云朗看見粉裝玉琢的Andy 和Amy,只覺得一顆心都要融化。一個箭步?jīng)_上去,莘莘只當(dāng)她要擁抱自己,正要還禮,卻發(fā)現(xiàn)云朗已經(jīng)低下身子,熱切的看著兩個孩子:“Andy,要不要吃糖?Amy,阿姨親一個好不好?哎呀,原來你還聽不懂。”
三歲的Andy呆呆的看著云朗半晌,突然羞紅了臉,一把抓住母親的裙子,躲在后面不肯再出來。“云朗,你要做干媽也不能這樣熱情,會嚇壞小孩子!陛份沸χ言评食镀饋怼V挥幸粴q的Amy什么也不知道,含牢大拇指,嘴里咿咿呀呀。
云朗抱怨莘莘:“帶著這么小的孩子回來,膽子真大!陛份窊溥晷Τ鰜恚骸案嬖V你,911之后的第二周我就帶著Andy坐飛機(jī)去看他老爸了!薄昂,你家李放什么時候回國?”“不日論文答辯結(jié)束就可歸來!
云朗看著以為兩子之母的莘莘,依舊美麗,但是氣質(zhì)里那點刻意的孤傲冷冽已經(jīng)消失。
“也算是受命于危難了。香港經(jīng)濟(jì)陷入最低谷,卻回來開創(chuàng)分公司!痹评蚀罅ε乃募。“什么時候給你做個專訪!
莘莘微笑:“我同你說過,我一定會回國。你說我盲目樂觀也好,狂妄自大也好,我一定要回到故國,證明我可以,即使不是左副市長的女兒我也可以。云朗,經(jīng)過那么多,已經(jīng)沒有可以嚇倒我。”
云朗提起她的行李,邊走邊說:“呵,我早就看好你。記不記得,起碼十年之前。”
她們在酒店吃晚餐,云朗帶著Andy去買禮物。電視里布什在講話,這個世界正在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莘莘卻突然有了一種安定的感覺。
她看著懷里熟睡的Amy,小小的一張臉,不知道夢見了什么,砸吧砸吧嘴笑了出來。這真是個美麗的孩子,她的心被一種酸楚而溫暖的感情占據(jù)。再抬起頭,Andy正歡天喜地的拉著云朗走進(jìn)來,一大一小,笑得那樣開心。
云朗走近,把一個水晶小人跳舞的音樂盒子放在桌上:“瞧,他一眼就相中了這個!陛份飞焓执蜷_音樂盒,那小人折射出美麗的彩色光芒,緩緩轉(zhuǎn)動,友誼地久天長的音樂丁冬響起來。Andy嘩的叫了一聲,睜大了一雙漆黑的眼睛目不轉(zhuǎn)睛的凝視著那音樂盒子。云朗和莘莘對視一眼,笑了出來。
這已經(jīng)是二十一世紀(jì),她們最初相遇竟然已經(jīng)是上個世紀(jì)的事情。當(dāng)中隔了多少時光,五年十年還是十五年,好象都不再重要。
她們也曾經(jīng),同樣的容易感動容易落淚。那些怨恨和爭執(zhí)都已經(jīng)隨歲月而淡忘,鮮明起來的,是一起騎車穿過的胡同,一起堆過的雪人,一起為之流淚的書,和曾經(jīng)深愛過和被愛過的感覺。
“郁風(fēng)還在北京?”
“他媽媽剛做手術(shù)沒多久,他多抽點時間陪著!
莘莘搖頭:“我看,你們盡早要個孩子最安慰老人!
“我卻總是擔(dān)心!
“擔(dān)心什么?”莘莘一邊替Andy系好餐巾,一邊頗有些緊張的問。
云朗嬉皮笑臉:“擔(dān)心我的孩子沒有你的可愛。你瞧,我沒有你漂亮,家里那一位也談不上英俊,萬一有個孩子不比你的amy和andy, 豈不是要厚彼薄此!
莘莘笑罵:“三十多歲的人了,還耍貧嘴!
“我以為你一直嫌我悶!
莘莘笑而不語。云朗身上發(fā)生的變化是明顯的。郁風(fēng)功不可沒。
云朗在她的注視下聳了聳肩,終于認(rèn)真下來!按_實是有這個考慮。再不生孩子真的是高齡產(chǎn)婦了。我們的計劃是明年春節(jié)以后。”
“哈,計劃又打那么遠(yuǎn)!陛份肺笰ndy喝水,不忘記揶揄云朗。
一個念頭在電光火石間閃現(xiàn)。她猛然醒悟,霍的抬頭看向云朗:“可是很快要有遠(yuǎn)行?”
云朗微笑看著她,什么都瞞不過她呢,多年未見,仍然聰慧如此。
“是,下周我將啟程前往巴格達(dá)。”
維多利亞港的夜色在那一剎那被點亮。窗外是璀璨的東方明珠,沿著曲折的海岸線,輝煌的燈火映亮了整個港灣。會展中心,中銀大樓,中環(huán)廣場,霓虹輝映,海灣上游輪如梭,燈火通明,漫天星光黯然失色。唯有海上一輪明月,亙古不變,柔和而皎潔的撒下光芒,一望無際的波光從燈火的盡頭鋪展開去,將那片光亮不斷延續(xù),直至視線不能及處。
這個時候,任何言語都是多余。流光飛舞,生命原可這樣美好,因著愛同勇氣。
莘莘輕輕舉杯:“那么,一路平安!
“我會。”
酒杯叮的一聲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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