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二十三年春，顧景杭的母親，晉陽長公主薨，而她的父親顧遠(yuǎn)，即將奉旨遠(yuǎn)赴西域駐守邊疆。圣旨上晉封顧遠(yuǎn)為英國公，幼子顧景禎為世子。而封她為郡主，賜予國姓“趙”，號“德昭”，意為“明德昭彰”。
　　皇后憐其孤弱，欲接姐弟二人入宮撫養(yǎng)�？筛赣H跪在丹墀之下，頭磕得青紫，只求帶幼子同行�！拔饔蚩嗪昂际桥畠杭�，臣不忍她受苦。懇請陛下和娘娘，允她留在京中，臣……方能安心為國戍邊�！�
　　那一刻，十歲的顧景杭明白，她被留下了。父親帶著六歲的弟弟，踏上了漫漫黃沙路，將她一人留在這看似榮華、實(shí)則孤清的牢籠里。
　　從此，圣上與皇后待她如親生，她與四位皇子一同長大：沉穩(wěn)的太子趙欽、英武的慶王趙演、溫潤的梁王趙栩，以及與她最是活潑投緣的寧王趙燦。寧王行四，又因她與寧王同歲，皇子們便親昵地喚她“四妹”。

　　一。

　　記憶里的京城，總是彌漫著一股海棠的甜香，不是清雅的那種，而是開到了極盛、近乎糜爛的濃膩，甜得發(fā)齁，膩得人心里發(fā)慌。尤其是德昭郡主顧景杭所居的棠梨苑，更是被一株百年西府海棠的華蔭籠罩著。春日里，緋紅的花瓣如雨般灑落，鋪滿青石小徑，美得驚心動魄，卻也像極了她的人生——看似錦繡堆砌，繁花著錦，內(nèi)里卻早已被無形的蠹蟲蛀空，只消一陣風(fēng)雨，便會轟然倒塌。

　　她常常想起那個改變了一切的下午。那是永嘉十二年的初夏，陽光亮得刺眼，透過繁密的海棠葉隙，在光潔的金磚地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坤寧宮內(nèi)，冰鑒里散出的絲絲涼氣，絲毫驅(qū)不散那彌漫在空氣中的凝重。宮人們垂手侍立，屏息凝神，連平日里最聒噪的蟬，似乎都識趣地噤了聲。一片死寂中，只有皇后娘娘手腕上那對翡翠玉鐲，偶爾碰到鳳座扶手，發(fā)出清脆卻冰冷的微響。

　　顧景杭身著郡主品級的宮裝，跪在冰涼刺骨的金磚上。她能感覺到膝蓋傳來的寒意，一絲絲，一縷縷，順著血脈，直往心里鉆。皇后的聲音從高高的鳳座上傳來，一如既往的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每一個字都像一枚精心雕琢的玉璽，沉重而冰冷地砸在她尚未完全舒展、仍懷揣著些許少女幻夢的心上。

　　“賜婚。楚國公世子，沈若成。”

　　沈若成。一個她只在宮宴上遠(yuǎn)遠(yuǎn)瞥見過一眼的影子。印象里，是個身形挺拔、舉止得體的少年郎，面容模糊，只記得似乎很安靜，安靜得近乎沒有存在感。家世顯赫，楚國公府是開國元勛之后，圣眷正隆。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這都是一樁門當(dāng)戶對、令人艷羨的婚事。

　　她應(yīng)該謝恩的。像所有被指婚的名門淑女一樣，微微低下頭，露出纖細(xì)白皙的脖頸，用最溫順恭謹(jǐn)?shù)恼Z氣，說一句“臣女領(lǐng)旨，謝皇后娘娘恩典”。這是她自幼被教導(dǎo)的規(guī)矩，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可她只是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站在鳳座右下首的那個身影——寧王趙燦，她的“四哥”。

　　趙燦的臉上，血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變得蒼白如紙。他緊握的雙拳藏在寬大的親王袍袖里，但顧景杭清晰地看到了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以及那微微顫抖的指節(jié)。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短暫地交匯了一瞬，極快，卻足以讀懂對方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他也被指婚了，魏國公的長女，一個同樣家世顯赫、卻與他素?zé)o交集的女子。

　　那是一種無聲的窒息�；始业亩鞯洌翘齑蟮臉s耀，亦是鍍金的枷鎖，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在這看似花團(tuán)錦簇的深宮里，個人的喜怒哀樂，渺小得如同滄海一粟，隨時(shí)可以被權(quán)力的巨浪碾碎。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瞬間，顧景杭的腦海里，卻不合時(shí)宜地浮現(xiàn)出另一個人的身影——梁王趙栩，她的“三哥”。那個總是帶著淡淡書卷氣的兄長，他的正妃因病去世已兩年，眉宇間總鎖著一抹化不開的哀愁。梁王與寧王的跳脫不羈不同，他性情溫和，待人寬厚。十三歲生辰時(shí)，他送來的那支親手打磨的白玉簪，玉質(zhì)不算頂好，卻溫潤通透，像極了他看人時(shí)的眼神，安靜而溫暖。

　　然而，溫暖終究是短暫的�，F(xiàn)實(shí)的冰冷，如同膝蓋下的金磚，無時(shí)無刻不在提醒她自身的處境。賜婚的旨意，不僅斷送了她朦朧的憧憬，也將她與梁王之間那點(diǎn)微弱的、可能連他們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識到的牽絆，推向了更遙遠(yuǎn)的彼岸。

　　逃。

　　這個念頭，如同被壓在巨石下的野草，在那一瞬間破土而出，繼而瘋狂滋長，迅速占據(jù)了她的整個心神。逃離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逃離這被安排好的命運(yùn)，逃離這令人窒息的甜香和冰冷。

　　寧王先動了。他就像一尾滑溜的魚，在一個深夜，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京城的繁華迷夢里。據(jù)宮里傳出的隱秘消息，他混進(jìn)了即將開拔前往南疆平亂的軍隊(duì)，寧愿去邊陲浴血搏殺，也不愿接受這樁捆綁利益的婚姻。

　　寧王的舉動，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顧景杭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漣漪。她也沒有猶豫太久。在一個天色未明、霧氣氤氳的清晨，她換上了早已準(zhǔn)備好的粗布衣裳，將象征“德昭郡主”身份的華服、珠寶、冊寶，連同那些精致的珠翠環(huán)佩，一起鎖進(jìn)了梳妝匣的最底層，仿佛也將那個錦衣玉食、卻身不由己的自己一同封存。從此，世間再無德昭郡主，只有仗劍走天涯的趙四娘。風(fēng)餐露宿，渴飲山泉，饑食野果，手中的劍是唯一的依仗。只有在這廣闊天地間，迎著獵獵山風(fēng)，她才能感受到一絲真正屬于自我的、自由的呼吸。

　　她以為，只要跑得足夠遠(yuǎn)，就能逃開那既定的命數(shù)。卻不知，命運(yùn)的絲線，早已纏繞住她的腳踝，另一端，牢牢握在紫禁城那只無形的手中。

　　二。

　　半年光陰，彈指而過。趙四娘的足跡踏過了江南水鄉(xiāng)，來到了帝國最南端的瓊州海峽。這里的空氣與京城截然不同，彌漫著海水咸腥的氣息，黏稠而濕熱，仿佛化不開的血淚。

　　這一日，她剛憑著一身好武藝，單槍匹馬挑了一個盤踞沿海、為禍鄉(xiāng)里的東瀛浪人窩點(diǎn)。劍尖上的血尚未冷透，還帶著一絲溫?zé)岬男葰�，她就被一�?duì)盔甲鮮明、紀(jì)律森嚴(yán)的士兵“請”進(jìn)了戍邊主帥的軍帳。

　　端坐在主帥位上的，是慶王趙演，皇帝的次子，她的“二哥”。與記憶中京城那個尚帶幾分矜貴之氣的皇子不同，眼前的慶王老了。不是年歲上的蒼老，而是心境上的荒蕪與疲憊。他被“放逐”在這帝國南陲已近十載，海風(fēng)與邊塞的沙塵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溝壑，那雙曾經(jīng)或許也曾銳利的眼睛，如今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望進(jìn)去，只有一片冰冷的、毫無生氣的黑暗。

　　他屏退了左右，偌大的軍帳內(nèi)，只剩下燈花燃燒時(shí)偶爾發(fā)出的嗶剝輕響，更襯得氣氛壓抑。

　　“四妹，”慶王開口，聲音沙啞干澀，帶著邊地特有的風(fēng)霜磨損的痕跡，“外面風(fēng)大，玩夠了，就該回去了�！�

　　顧景杭心頭猛地一緊，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她強(qiáng)自鎮(zhèn)定，面上維持著疏離與茫然：“這位將軍怕是認(rèn)錯人了？民女趙四娘，不知將軍所言何意�！�

　　慶王看著她，嘴角扯出一個近乎殘酷的弧度，那笑容里沒有半分暖意，只有洞悉一切的冰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啊熬┏莵砹税税倮锛蛹钡嫩�(bào)。英國公……顧老將軍，半月前，在西域玉門關(guān)外，殉國了。”

　　“轟隆”一聲，顧景杭只覺得耳邊仿佛有驚雷炸響，天旋地轉(zhuǎn)，腳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wěn)。父親？那個印象中身影已然有些模糊、常年戍守邊關(guān)、如山岳般沉默而存在的父親？死了？殉國？多么光榮又多么輕飄飄的兩個字，就這么輕易地奪走了一個鮮活的生命？

　　她難以置信地?fù)u頭，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慶王的聲音像是從極遠(yuǎn)的地方飄來，冰冷地、一字一句地剖析著血淋淋的真相：“你以為姑父為何常年駐守在那苦寒不毛之地？當(dāng)真只是圣恩浩蕩，晉封國公，委以重任？不過是帝王心術(shù)，互為掣肘的人質(zhì)罷了。有他顧家這柄利刃懸在西域，有你這顆明珠捧在京城，顧家軍才永遠(yuǎn)是皇家的刀，不敢有絲毫異動�！�

　　他頓了頓，目光如刀，切割著顧景杭最后的偽裝：“他這次……是被人算計(jì)了，中了埋伏。用他和三百親衛(wèi)的命，換了你弟弟景禎順利襲爵，也換了你在京城繼續(xù)當(dāng)你的德昭郡主。你以為你這大半年的逍遙自在，是從何而來？”

　　真相像一把銹跡斑斑的鈍刀，緩慢而殘忍地割開她的皮肉，露出底下血淋淋的內(nèi)里和森森白骨。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命運(yùn)的叛逆者，憑著一腔孤勇掙脫了牢籠，卻原來，從未真正掙脫過那根看不見的線。她所有的任性，所有的逃離，都有人在背后用鮮血和生命為她支付著高昂的代價(jià)。父親，那個沉默寡言、她甚至有些怨懟他常年不在身邊的父親，竟是用這種方式，守護(hù)了她最后的安寧。

　　巨大的愧疚、悲痛、憤怒和無力的絕望感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她再也支撐不住，癱坐在冰冷的地上，渾身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眼淚卻像是干涸了，一滴也流不出來，只有胸腔里堵著撕心裂肺的痛。

　　“回去吧，四妹。不是為了你自己，是為了景禎。他年少襲爵，根基未穩(wěn)，西域虎狼環(huán)伺，京城更是波譎云詭。你回去了，他才能多一分依仗�！睉c王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近乎預(yù)知的決絕，“我已傳信給三弟，讓他設(shè)法來接應(yīng)你。京中……近來不太平。太子妃死得不明不白，皇太孫又突發(fā)天花，兇多吉少。還有母后的鳳體……汪家那個女人，手伸得太長了。我這邊查到些東西，關(guān)乎國本，怕是……也活不久了�！�

　　他說得異常平靜，仿佛在談?wù)搫e人的生死，唯有眼底一閃而過的疲憊與決絕，泄露了內(nèi)心的波瀾。

　　顧景杭抬起頭，淚眼模糊中，只看到慶王那張被邊關(guān)風(fēng)霜侵蝕得棱角分明的臉上，有一種引頸就戮般的坦然。她忽然明白，這位二哥，也早已置身于漩渦中心，難以脫身了。

　　三。

　　回京的路，是梁王趙栩來接的。

　　他來得風(fēng)塵仆仆，比半年前清瘦了許多，原本溫潤的臉龐更顯輪廓分明，眉宇間鎖著的哀愁似乎也更深重了。見到衣衫簡樸、面容憔悴卻眼神倔強(qiáng)的顧景杭時(shí)，他深邃的眼眸中瞬間涌起復(fù)雜難言的情緒——有失而復(fù)得的驚喜，有深沉的痛惜，有對她這半年來漂泊的擔(dān)憂，更有一種無法言說、身不由己的無奈。他已就藩，是有了封地和屬官的親王，看似尊貴，實(shí)則也被套上了更沉重的枷鎖。

　　“小景……”他張了張口，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輕嘆，將所有情緒都收斂起來，動作輕柔地將一件厚實(shí)的御寒披風(fēng)披在她單薄的肩上，“路上風(fēng)大，仔細(xì)著涼�；貋砭秃��！�

　　他的指尖不經(jīng)意觸碰到她的肩頭，帶著微涼的溫度。那一瞬間，顧景杭恍惚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在她想念母親而難過時(shí)，他也是這樣，默默遞過來一方帶著清冽氣息的干凈手帕�？扇缃瘢峙翐Q成了披風(fēng)，而他們之間，隔著的已是千山萬水，是逝去的梁王妃，是那道剛剛下達(dá)、將她指婚給沈若成的圣旨，是皇家那些冰冷徹骨、無法逾越的規(guī)矩。

　　一股巨大的疲憊感席卷而來。這半年，她仗劍天涯，看似自由，實(shí)則內(nèi)心無時(shí)無刻不緊繃著，此刻見到唯一可信賴的舊人，那根緊繃的弦終于松了下來。她低下頭，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底的悲涼，輕聲道：“三哥，我累了。”

　　趙栩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細(xì)細(xì)密密的疼。他看著她低垂的頭頂，想說些什么，想告訴她他知道她的苦，想安慰她一切都會好起來，可話到嘴邊，卻顯得那么蒼白無力。最終，他只是默默地安排車馬，一路小心護(hù)衛(wèi)，盡可能地將行程安排得舒適些，無聲地給予她所能給予的照拂。

　　馬車轆轆向北。車窗外，景色由南國的蔥蘢逐漸變?yōu)楸钡氐氖捝�。顧景杭大多時(shí)間只是沉默地看著窗外，偶爾與梁王交談幾句，也多是關(guān)于京中局勢、弟弟景禎的近況，絕口不提這半年的艱辛，也不提那道賜婚的圣旨。兩人之間，仿佛隔著一層薄而堅(jiān)韌的紗，彼此都能感受到對方的存在，卻誰也不敢輕易觸碰。

　　有時(shí)夜深宿營，顧景杭會獨(dú)自坐在篝火旁，看著跳躍的火光出神。梁王會默默遞過一壺溫好的酒，陪她坐一會兒，同樣沉默�；鸸庥痴罩麄�(cè)臉，柔和了他冷硬的線條。顧景杭會想起那支白玉簪，想起他曾經(jīng)溫和的眼神，心中便會泛起一絲微弱的暖意，但隨即又被現(xiàn)實(shí)的冰冷澆滅。他是藩王，她是待嫁的郡主，他們之間，橫亙著無法跨越的鴻溝。

　　這段漫長而沉默的歸途，像是一個緩沖，讓她一點(diǎn)點(diǎn)重新拾起“德昭郡主”的身份，也讓她更加清晰地認(rèn)識到，曾經(jīng)的逃離，是多么天真的一場幻夢。

　　四。

　　皇城還是那個皇城，朱墻金瓦，巍峨依舊，只是空氣中彌漫的壓抑感，比半年前更甚。顧景杭以英國公嫡女、德昭郡主的身份，為父親顧老將軍守孝三年。

　　這三年，對她而言，像一場漫長而無聲的凌遲。她穿著素白的孝服，住在依舊海棠繁盛的棠梨苑里，每日看著弟弟顧景禎從遙遠(yuǎn)的沙洲衛(wèi)寄來的家書。信上的字跡從最初的稚嫩歪扭，逐漸變得工整有力，絮絮叨叨地說著邊塞的風(fēng)沙如何凜冽，營中的操練如何辛苦，西域的瓜果如何甜美，字里行間滿是對阿姐的思念和報(bào)平安的急切，卻只字不提邊關(guān)的險(xiǎn)惡和失去父親的悲慟。

　　每一封信，都像一根細(xì)細(xì)的針，反復(fù)扎在顧景杭的心上。她比誰都清楚，弟弟這看似因襲爵而光明的前程，是父親用生命和鮮血換來的。她不再是那個可以任性妄為的趙四娘，她必須留在京城，成為弟弟在朝堂上、在皇家眼中的依仗和“人質(zhì)”。她被迫長大了，用一種最殘忍的方式。

　　守孝期間，宮廷接連發(fā)生的巨變，更是讓她心驚肉跳。太子妃突然薨逝，死因蹊蹺；備受寵愛的皇太孫緊接著染上天花，夭折了；而后，一向身體硬朗的皇后娘娘也驟然崩逝。一連串的死亡，像一場無聲的瘟疫，迅速席卷了原本就暗流洶涌的宮廷。

　　一次偶然的機(jī)會，顧景杭在協(xié)助整理已故太子妃遺物時(shí)（因她與太子妃曾有幾分交情，且身份特殊），在太子妃宮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一盒用了一半的滋補(bǔ)藥膏。她自幼習(xí)武，對藥材氣味敏感，隱約覺得那藥膏的氣味有異，不似尋常補(bǔ)品，倒帶著幾分陰寒。她暗中請教了信得過的太醫(yī)，太醫(yī)神色大變，支吾其詞，只暗示此物久用傷身，尤其于女子胞宮有損。

　　而這盒藥膏，經(jīng)她小心查證，竟與太子側(cè)妃汪氏母家進(jìn)獻(xiàn)的貢品有關(guān)聯(lián)！汪側(cè)妃，在太子妃薨逝、皇太孫夭折后，因其子年幼且是太子僅存的子嗣，地位水漲船高，其家族勢力更是如日中天。

　　顧景杭心中警鈴大作，試圖順著這條線索暗中查探。然而，她剛有所動作，就如同石沉大海，所有相關(guān)的宮人要么被調(diào)離，要么突然閉緊了嘴巴，那盒可疑的藥膏也很快不翼而飛。一切線索都被一只無形而強(qiáng)大的手迅速、干凈地抹去，不留絲毫痕跡。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隱藏在宮廷華麗帷幕之后的黑暗與危險(xiǎn)。

　　緊接著，一個更驚人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般傳來——慶王趙演，反了！邸報(bào)上說，他在瓊海擁兵自重，意圖不軌，被朝廷派兵鎮(zhèn)壓，在押解回京途中，遭遇“流寇”襲擊，慶王及其部眾，全部身亡。

　　圣上震怒，下令嚴(yán)查，但最終，所有的罪責(zé)都理所當(dāng)然地指向了“已死”的慶王。一場可能的藩王之亂，就這樣被迅速平息。

　　只有顧景杭知道，慶王所謂的“謀反”，恐怕是那只無形之手逼反乃至構(gòu)陷的結(jié)果。他臨別前那句“怕是也活不久了”的預(yù)言，竟一語成讖。他查到的關(guān)于汪氏家族勾結(jié)外邦、貪腐軍餉的證據(jù)，永遠(yuǎn)也到不了御前了。那只翻云覆雨的手，輕而易舉地鏟除了一個潛在的威脅。

　　慶王的死，像一盆冰水，將顧景杭澆得透心涼。她徹底明白，在這座吃人的皇城里，所謂的兄妹之情、君臣之義，在權(quán)力面前，是多么不堪一擊。

　　不久，汪側(cè)妃所出的幼子被立為皇太孫。而梁王和據(jù)說已在南疆立下軍功、身份暴露后被“找回”的寧王，則被皇太孫（原太子因多年操勞積勞成疾病重不久后去世）和汪氏勢力視為眼中釘，先后被驅(qū)趕至遙遠(yuǎn)的封地，無詔不得回京。

　　離別那天，城郊長亭。寧王眼中燃燒著不甘的火焰，壓低聲音說：“四妹，你等著！這京城，這天下，不會永遠(yuǎn)由得那妖婦一手遮天！總有一天……”他的話沒有說完，但眼中的決絕已說明一切。

　　而梁王，只是深深地望了顧景杭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復(fù)雜難言的東西——有關(guān)切，有擔(dān)憂，有無奈，有歉疚，或許，還有一絲她當(dāng)時(shí)無法讀懂、也不敢深究的繾綣情意。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將一個小錦囊塞進(jìn)她手里，然后轉(zhuǎn)身上馬，絕塵而去。

　　顧景杭站在原地，看著兩個哥哥的身影消失在官道盡頭，手中的錦囊還殘留著梁王的體溫。她打開，里面是一小包曬干的茉莉花，清香撲鼻，還有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是趙栩清雋的字跡：“珍重自身，待時(shí)而動�！�

　　那一刻，她忽然感到無邊的孤獨(dú)。這座生她養(yǎng)她的京城，如今已徹底淪為她的囚籠。

　　五。

　　歲月如刀，刀刀催人老�；食抢锏暮Ｌ模_了又謝，謝了又開，不知輪回了幾度春秋。表面的平靜下，是日益尖銳的矛盾和新帝對幾位皇叔愈發(fā)深重的猜忌。顧景杭在棠梨苑中，如同一個精致的偶人，遵循著郡主的儀軌，安靜地守孝，安靜地活著，唯有與弟弟景禎的通信，和偶爾收到梁王從封地悄悄送來的、夾帶著邊地風(fēng)物或簡單問候的信箋，是她灰暗生活中僅有的微光。

　　然而，這微光也終將熄滅。

　　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秋夜，梁王病危的消息，如同一聲喪鐘，穿透重重宮墻，傳到了顧景杭耳中。消息是梁王府的心腹冒死送來的，只說王爺積郁成疾，已至油盡燈枯，想見寧王和郡主最后一面。

　　顧景杭的心，像被瞬間掏空了。那個總是帶著溫潤笑意、默默給予她關(guān)懷的三哥，那個在她絕望歸途上給予她無聲支持的三哥，竟也要離她而去了嗎？她再也無法顧及什么郡主儀態(tài)、宮廷規(guī)矩，什么新帝的猜忌、太后的打壓。她動用了一切隱藏的力量，在一個濃霧彌漫的清晨，悄無聲息地潛出了京城，日夜兼程，奔赴梁王封地。

　　當(dāng)她風(fēng)塵仆仆、一身疲憊地趕到梁王府時(shí)，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藥味。昔日雅致溫馨的王府，此刻籠罩在一片悲戚壓抑之中。在病榻前，她見到了同樣接到消息、從另一處封地匆匆趕來的寧王趙燦。趙燦的臉上早已褪去了年少時(shí)的跳脫不羈，取而代之的是邊關(guān)風(fēng)霜磨礪出的堅(jiān)毅和深沉的悲憤。

　　病榻上的梁王趙栩，已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面色蠟黃，曾經(jīng)溫潤如玉的眼眸深深凹陷，失去了所有神采�？吹筋櫨昂己挖w燦一同到來，他渾濁的眼里似乎亮起了一點(diǎn)微弱的光。

　　他艱難地?fù)]退左右，只留下最信任的王妃（續(xù)弦）和年幼的世子。他用盡最后的力氣，緊緊握住寧王和顧景杭的手，氣息微弱地將家小托付給他們：“四弟……小景……我……我不成了……王妃柔弱，世子年幼……這王府上下……日后，望你們……多加照拂……”

　　寧王虎目含淚，重重頓首：“三哥放心！只要我趙燦有一口氣在，絕不讓皇嫂和侄兒受人欺辱！”

　　顧景杭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只能用力點(diǎn)頭。

　　交代完這些，梁王的目光緩緩移向顧景杭，那目光復(fù)雜得令人心碎，有愧疚，有不舍，有釋然，最終，凝聚成一種近乎回光返照的清明。他緊緊攥住她的手，用盡生命最后的氣力，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

　　“小景……我這一生……錦衣玉食，卻……身不由己……最后悔的事……便是當(dāng)年……未能……未能向父皇爭一爭你……我之心意……從未……從未變過……”

　　這句話，像一點(diǎn)微弱卻熾熱的星火，驟然投入顧景杭早已荒蕪冰冷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原來，那些朦朧的好感，那些無聲的關(guān)懷，并非她的一廂情愿。他心中，竟也一直有她！可是，這遲來的告白，太晚了，晚到他們已經(jīng)錯過了整整一生�；蕶�(quán)、禮法、身份、時(shí)局……像一道道無法逾越的天塹，將他們永遠(yuǎn)地隔開。

　　星火短暫地照亮了彼此心底深藏的情意，隨即，便被無邊的黑暗吞噬。梁王的手無力地垂下，眼睛緩緩閉上，嘴角似乎帶著一絲解脫的苦笑，氣息終絕。

　　“三哥——！”寧王的悲吼和顧景杭壓抑的痛哭聲，響徹在凄冷的王府內(nèi)室。

　　梁王的死，像抽走了顧景杭生命中最后一根支柱。她渾渾噩噩地處理完梁王的后事，在寧王復(fù)雜的目光注視下，再次返回了那座冰冷的京城囚籠。

　　六。

　　回到京城，等待顧景杭的是更嚴(yán)酷的寒冬。新帝和已成為太后的汪氏，對這位與兩位藩王關(guān)系密切、且知曉些許宮廷隱秘的郡主忌憚日深。明里暗里的打壓接踵而至，棠梨苑的門庭愈發(fā)冷落，連日常用度也時(shí)常受到克扣。

　　而那道懸在頭頂多年的賜婚旨意，也再次被提起。楚國公世子沈若成，這些年間或有些接觸，他為人正直謙和，對這位命運(yùn)多舛的未婚妻，似乎并無惡感，甚至偶有關(guān)切之舉。顧景杭能感覺到，那關(guān)切并非全然出于政治聯(lián)姻的敷衍，或許有幾分真心�？伤男脑缫讶缤菥�，再難起波瀾。婚姻于她，不過是又一道枷鎖。

　　就在婚期臨近之時(shí)，一場更大的政治風(fēng)暴席卷而來。新帝和太后顯然不打算放過任何潛在的威脅。一樁莫須有的“勾結(jié)藩王、圖謀不軌”的罪名，被強(qiáng)加在了沈若成及其家族頭上。證據(jù)拙劣，卻無人敢辯。曾經(jīng)顯赫的楚國公府頃刻間傾覆，沈若成被投入天牢，最終被賜毒酒。

　　消息傳到棠梨苑時(shí)，顧景杭正對著一院枯寂的海棠發(fā)呆。她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靜靜地坐著，仿佛早已預(yù)料到這一天。她想起沈若成最后一次見她時(shí)，那欲言又止的眼神，那里面，有無奈，有歉然，或許，也有一絲未能說出口的、超越政治聯(lián)姻的真情。他終究也成了這權(quán)力傾軋下的犧牲品，一個無聲無息消失的棋子。

　　沈若成的死，如同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又添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而最后一根稻草，是來自西域的噩耗。弟弟顧景禎，那個在信中說要像父親一樣成為保家衛(wèi)國大將軍的少年，在一次與犯境外敵的血戰(zhàn)中，為掩護(hù)部下突圍，力戰(zhàn)殉國，尸骨無存。

　　消息傳來的那一刻，顧景杭覺得自己的世界徹底崩塌了。父親、慶王、梁王、沈若成、景禎……所有她在乎的、試圖守護(hù)的，一個個都以最慘烈的方式離她而去。那個曾經(jīng)會笑會鬧、會仗劍天涯的顧景杭，也隨著這接二連三的打擊，徹底死去了。留下的，只是一具戴著郡主光環(huán)、行走在紫禁城陰影里的空殼。

　　七。

　　壓迫越深，反抗愈烈。寧王趙燦，終于反了。

　　“清君側(cè)，誅妖后”的旗幟在邊地豎起，匯聚了多年來對汪氏外戚專權(quán)、對新帝昏聵不滿的各方勢力，也包括了對慶王冤死、對顧景杭遭遇的憤懣。這場戰(zhàn)爭，是積壓多年怒火的爆發(fā)，是對昔日兄弟慘死的復(fù)仇，或許，在寧王心底深處，也藏著一絲為他那被困在京城牢籠里的“四妹”掙破這命運(yùn)的渺茫希望。

　　戰(zhàn)爭持續(xù)了數(shù)年，烽火燃遍了半壁江山。顧景杭在京城，如同生活在煉獄。她冷眼旁觀著宮內(nèi)的恐慌，太后的歇斯底里，新帝的束手無策。她利用自己殘存的影響力和對宮廷的了解，在極度危險(xiǎn)的情況下，為寧王傳遞過一些無關(guān)緊要卻也能擾亂視線的消息。每一次行動，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終于，寧王的兵馬攻破了京城最后的防線。廝殺聲、哭喊聲、火焰燃燒的噼啪聲，交織成一曲王朝末路的挽歌。天空被血與火染成一種詭異的昏黃。權(quán)力的更迭在宮墻內(nèi)以最殘酷的方式完成，留下的只有滿目瘡痍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當(dāng)一切塵埃落定，身著染血戎裝、一身征塵的新帝趙燦，在昔日長公主府的廢墟上，找到了顧景杭。

　　她穿著一身素縞，靜靜地站在斷壁殘?jiān)g，身形單薄得像一株隨時(shí)會折斷的蘆葦，又像一株奇跡般開在焦土之上的白色花朵，清冷，孤寂。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無悲戚，也無怨恨，甚至沒有劫后余生的喜悅，只有一種近乎剔透的平靜，一種情感被徹底燃燒殆盡后留下的、冰冷的死灰。

　　“四妹，”新帝的聲音因長久的廝殺和疲憊而沙啞不堪，他試圖找回一些舊日的熟稔，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京城……清凈了。汪氏一族，已伏誅�！�

　　顧景杭沒有回頭，目光空茫地掠過腳下的廢墟，望向遙遠(yuǎn)的天際，那是梁王封地的方向，也是弟弟戰(zhàn)死的西域的方向。那里，除了空茫，什么也沒有。

　　新帝沉默了片刻，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心中充滿了勝利者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他試圖給予她所能想到的最大的補(bǔ)償，來彌補(bǔ)這些年的虧欠，也或許，是想挽回些什么：“沈若成……朕已下旨，追封國公，以禮厚葬，還他清白。景禎……忠烈可嘉，朕準(zhǔn)其配享太廟，受后世香火�！彼D了頓，目光緊緊鎖住她，“你……紫禁城，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朕為你做主。你還是德昭郡主，不，朕可以晉你為鎮(zhèn)國長公主……”

　　顧景杭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平靜地看向新帝，那眼神清澈見底，卻深不見底，仿佛能洞穿一切繁華背后的虛無。她微微屈膝，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至極、卻疏離到令人心寒的宮禮。

　　“謝陛下隆恩�！�

　　然后，她不再看那座用無數(shù)鮮血和白骨堆砌起來的、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金鑾殿，也不再看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已然成為天下之主的帝王。她只是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踩著破碎的瓦礫和冰冷的灰燼，朝著城外的方向，堅(jiān)定地走去。幾個在動蕩中幸存下來、始終對她不離不棄的老仆，默然地跟在她身后。一輛早已準(zhǔn)備好的、簡陋至極的馬車，靜靜地等在廢墟的邊緣。

　　新帝下意識地上前一步，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想說些什么——或許是挽留，或許是承諾。但看著顧景杭那決絕的、仿佛已與這個世界徹底割裂開來的背影，他所有的話語都哽在了喉嚨里。他得到了天下，坐上了至尊的寶座，卻在這一刻，清晰地感覺到，有些東西——比如兄妹間曾經(jīng)有過的真摯，比如那個會叫他“四哥”的、鮮活靈動的顧景杭——正從他生命里徹底地流走，再也追不回來，空余滿心荒涼。

　　馬車顛簸著，駛離了殘破的京畿，駛?cè)牖臎龅墓诺�，最終沒入綿延的群山深處。顧景杭遣散了忠仆，給了他們足夠的銀錢安度余生，然后只身一人，走進(jìn)了那片人跡罕至的蒼茫山林。

　　這里，沒有郡主的封號，沒有皇家的羈絆，沒有陰謀與算計(jì)，沒有愛恨與情仇。只有呼嘯的山風(fēng)，淅瀝的雨聲，寂靜的飄雪，和亙古不變的四季更迭。

　　她不再是誰的妹妹，誰的未婚妻，誰的阿姐。她只是顧景杭。

　　許多年后，有深入群山的樵夫或采藥人帶回一些零星的傳說。他們說，在最高的那座山上，云霧繚繞之處，住著一位白發(fā)婆娑的婦人。她的面容已布滿歲月的溝壑，但一雙眼睛卻異常清澈，像山澗最純凈的溪水，又深邃得像千年古井的寒潭，仿佛能映照出世事滄桑。

　　她住在自己搭建的簡陋茅屋里，飲山泉，食野果，有時(shí)會坐在懸崖邊巨大的青石上，看著腳下的云海翻涌、聚散離合，一看就是一整天。沒人知道她從哪里來，也沒人知道她的名字，更無人知曉她曾經(jīng)的身份和那段驚心動魄的過往。只依稀聽說，她似乎是在很多年前，一個京城劇變后、起霧的早晨，獨(dú)自一人，背著一個小小的行囊，一步一步走上山來的。

　　她就像山間的一縷風(fēng)，一片云，融入了這亙古的寂靜之中。

　　故事，便在這云霧繚繞、仿佛隔絕了塵世一切紛擾的深山里，靜靜地沉寂下去。唯有山風(fēng)過處，松濤陣陣，似在低語著那段被遺忘的、關(guān)于愛與犧牲、自由與禁錮、繁華與毀滅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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