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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堯
七歲:我們是被幸運女神眷顧的人
我七歲那年成為了孤兒,被送到城鄉(xiāng)交際的福利院。在那兒,我遇見了李青堯。
他瘦瘦小小,留著寸頭,總是穿著皺巴巴的老頭衫,顯得他更瘦小了。他雖比我大兩個月,卻要比我矮一個頭。和我一樣,他也是那場地震的幸存者。
他總說我們能活著,是因為死神還沒有找到我們。
我問他死神是什么,他說是帶走我們爸爸媽媽的怪物。
我害怕死神,害怕它抓走我,“死神會有害怕的人嗎?”
他搖頭,“它有害怕的神,我們是被幸運女神眷顧的人,她會保護我們。”
“她會待在我們身邊嗎?”我向四處張望,目之所及除了李青堯便空無一人。
他皺眉想了會兒,忽然咧開嘴笑,“在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幸運女神,你就是我的幸運女神!
“那你也是我的幸運女神。”
“可我是男孩!
“……你是幸運男神!
李青堯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常帶我去鄉(xiāng)下小溪捉魚撈蝦,總將糖果分我一顆,跟著他,我不再去想家人,也不再難過。他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我告訴他,吃完糖要刷牙。每回刷牙,他總要把泡沫抹一下巴,佝僂著腰蹣跚前行,像白胡子老頭,害我笑得嗆好幾口牙膏。
他的報應(yīng)來了。因為不好好刷牙,他長了一顆蛀牙,疼得精神渙散、滿床打滾,最后只能乖乖去拔牙。
這一回,他所有的糖果都是我的了。
李青堯?qū)W習不好,我們寫作業(yè)時他總心不在焉,不是畫花就是畫鳥,看我生氣他才消停。
有天夜里寫作業(yè),李青堯忽然湊近,小聲說自己其實有病。
我怔愣,認真點頭,“確實!
他噗嗤笑出聲,我們的笑聲響徹夜晚。
—
八歲:李青堯真的有病
李青堯真的有病,先天性心臟病。
我很久沒見李青堯,我不記得究竟有多久,只知道那是很多個夜晚。等我再見到他,他正躺在病床上,身上蓋著一股刺激藥水味的被子。他瘦了很多,圓鼓鼓的臉頰凹陷下去,和我第一次見他時一樣瘦小。他不會說話,只知道笑。
我拉開書包,拿出裝滿糖的搪瓷罐子,輕輕放在他枕頭邊。
李青堯在病房過完他的八歲生日,而我八歲時,他終于能出院了。
院長請人為大家拍相片,攝像師要走時李青堯拉著我站在高高的三腳輪相機前,請師傅為我倆拍一張。
他踮腳說:“我和季平安一人一張!
師傅說相片半個月后會送來,我們一人一張。
相片還沒送來,李青堯就要走了。
院長指著遠處的中年夫妻,告訴我:“那是李青堯以后的爸爸媽媽,以后李青堯不叫李青堯,叫方青堯!
他不是孤兒了,他有家人,可我沒有朋友了。
送別那日,我置氣不去見他,他卻在門外自顧自說了很多話,他說他不會忘記我,我們永遠是朋友。等我匆匆出門,他已經(jīng)和父母離開。
我哭了很久,我討厭他,討厭方青堯,也討厭李青堯。
相片終于送到,看著那張黑白相片,我才發(fā)現(xiàn)李青堯和我一樣高。我在屬于他的相片背面寫上“李青堯”,又將相片藏在抽屜里。
那天,李青堯回到福利院,他說他叫方青堯,他要拿走那張相片。
我將他堵在門外,“你是方青堯,不是李青堯,這張相片是李青堯的!”
他不認,直到親眼看見相片背后的“李青堯”,他才罷休?伤蘖耍髁撕瞄L的鼻涕,哭得吹起泡泡。
我還是沒將相片給他。
我要將相片留給真正的李青堯,終于,我等到了。
李青堯回到福利院,他說是因為他夜里打呼嚕。我笑了笑,心里想他在撒謊,一定是因為他吃得太多。
新父母不要他,我要他。等我有錢,我一定要給他買好多好吃的,還要帶他去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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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我會保護你一輩子
李青堯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了,他去到一家汽車制造廠,后被調(diào)往北方。而我考上高中,參加高考,從此兩人一南一北。
高考結(jié)束后李青堯回到福利院,他說要帶我去看海。我們買下最早一班火車,天還沒亮就坐上綠皮火車,搖搖晃晃去青島。在火車上,李青堯為我勸走吸煙的男人,幫我撥開擁擠的人群,頂著嘈雜湊近聽我說話。一天一夜的路程漫長難捱,可有他陪在我身邊,我什么都不害怕。
李青堯帶我去商場買了一條天藍色的裙子,我穿著這條大海似的裙子來到海邊。我恍惚想起年幼時爸媽口中的大海,天空與大海相對,大海同樣無際。
記憶如海浪層層襲來,十年過去,李青堯已經(jīng)比我高一個腦袋,力氣比我大,跑得比我快,他不再瘦弱,也不再幼稚。
李青堯問我:“大學打算留在哪兒?”
海浪清脆在耳邊回蕩,我說:“還是想要待在家鄉(xiāng)。”
他沉默一會兒,“等我再攢點錢就回家!
我不知道他要攢多少,也不知道要等多久,可我知道,總有一天他會回家。
橙紅夕陽照拂人間,海浪緩緩爬上沙灘,我看著浪花逼近腳尖,聽見李青堯說:“我會保護你一輩子!
海水漫過李青堯的雙腳,卻在我腳尖退下。我扭頭,看見他雙頰落下一層夕陽。
“如果做不到呢?”
“那你就可以討厭我!
我彎眼,回答他:“李青堯,就算討厭這個世界,我也不會討厭你!
—
二十八歲:全世界最討厭李青堯
這是李青堯離開的第十年,我還是能清晰地記起他的模樣。他將落水的孩子送回岸,他卻被海浪帶走又送回岸上。
那時他躺在冰涼的鐵床上,白布沒過他的額頭將他藏在死神的衣袍下。從此,不是南北之別,千里之遙,而是生死相隔。
醫(yī)生說,像他這樣體格的成年男人,如果不是突發(fā)心臟病,還是有希望游回岸上的。直到站在他蒼白的手前,觸碰他掌心指間老繭,我才想起哭泣。
后來我回到他的工人宿舍,在他枕頭下翻到一本賬本,他的字還是一如既往歪歪扭扭。在賬本紙頁間,我找到那張黑白相片。相片邊緣已然發(fā)黃起皺,背面的“李青堯”卻定格在歲月里,經(jīng)受十年光陰依舊稚嫩清晰。
我買下最晚一班火車,捧著他的骨灰,帶他回家。
院長為李青堯辦了一場簡單的葬禮,將他埋在鄉(xiāng)下。院長和我說,當年李青堯會從方家回來,是因為他把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事告訴了方家夫妻。
我說,我早就猜到。
院長說,人生還很長。
后來我沒有選擇留在家鄉(xiāng),從此十年,除了送別院長,我再也沒有回去。
李青堯食言了,我也食言了,我要討厭他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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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歲:全世界只有我記得李青堯
我開始頻繁夢見李青堯,夢里他幼稚、成熟,卻不和我一樣蒼老。只是老年昏聵,我已有些記不清他的模樣,唯一清晰的,是黑白相片中八歲的他。
我想我該回家。
我買下最近一班高鐵,五十年變成了三小時。
曾經(jīng)的福利院已建成養(yǎng)老院,在那兒我找到一位福利院曾經(jīng)的員工,她已經(jīng)八十歲了。
我問她可還記得五六十年前叫李青堯的男孩,她笑了笑,擺動蒼老似樹皮的手,“大半輩子了,哪里還記得?”
她翻出六十年前的合照,黑白相片上的面容模糊不清,可我還是憑著直覺找到我和李青堯,相片上靠得最近的兩個孩子就是我和他。
我說:“李青堯在這兒,他是我的家人!
“他怎么不和你一起來。”
“他一直都在!
人世變遷,山川不曾更改。
我涉過小溪,越過田埂,拖著衰頹的身子來到來到李青堯身邊。伴著荒草,依著樹木,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兒待了五十年。
總有一日屬于我的死神會越過歲月洪流來到我身邊,但我不再害怕,我知道死亡不是永別,而是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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