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里大多數(shù)時候是極安靜的，靜的像個墓地。
　　或許這里本來就是墓地，生活在這里的，不是人，只是一個個游魂。
　　狄仁杰有時候會想，拉著東來入住鬼市，究竟是對還是錯。
　　當日東來并不愿隨他進來。雖然他嘴上沒說，可是看他表情，狄仁杰還是清楚，他并不愿意。
　　但不愿意歸不愿意，東來終究還是隨狄仁杰下來了；而無論他是不是愿意，狄仁杰也都拉他進了鬼市。
　　只是在這樣安靜的地方生活了一段日子之后，狄仁杰還是會默默地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么。
　　當日東來肯跟他下來，多半是顧忌身上赤焰金龜?shù)亩�。那毒注定他們日后只能生活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對別人來說是恩賜的陽光，對他們來說偏生是最恐怖的毒藥。
　　只是，狄仁杰卻日漸不確定起來。
　　陽光對曾經的狄仁杰是恩賜，但是陽光對裴東來，從來都是可望不可及的東西。
　　裴東來是白子，天生懼怕陽光的白子。
　　曾經一直躲避著陽光生活的人，如今又何須踏進鬼市，逃避陽光的追殺？
　　“所以，東來，你為何竟然肯跟我到鬼市里來消磨這下半生……”低聲呢喃出心底的疑問，狄仁杰知道裴東來聽不到。
　　他是個閑不住的人，最怕悶。所以一早就出了門，不知道去哪里閑晃�；蛟S又會給他逮到些什么看不過眼的行為看不順眼的人，揪住了狠狠揍一頓，算是出一出這幾乎被悶壞了的氣。
　　狄仁杰苦笑，所以，他才會一直疑問，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些什么。
　　或許其實東來本不必下來的。他本可以依舊帶了隨從撐著傘，在陰涼地里破著案。
　　但是狄仁杰卻拖了他下來。那么漫長的日子，他不愿一個人呆在鬼市，他要一個人來陪他，他要他需要的人來陪他。
　　所以他拖了東來。
　　幽暗的鬼市里，這個脾性暴躁卻正直的青年，白的炫目。他是狄仁杰在這里唯一的慰藉�；蛟S，也根本是他在世上唯一的慰藉。
　　方才汪驢來過，帶了一壇子據(jù)說是他自己釀的酒。閑極無聊，狄仁杰拖過那有幾分重量的壇子，揭開了封口，輕輕搖晃了幾下。
　　雖然不知道味道究竟如何，里面又都放了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氣味卻是醇香撲鼻，引得人酒蟲都上來了。
　　隨手拿過旁邊碗盞倒了一碗，放在鼻前嗅了幾下之后，便一飲而盡。
　　好酒。果然不愧是忘憂的仙藥。
　　一碗接了一碗，雖說是酒入愁腸愁更愁，但是至少在大醉的時候，還可以有半刻的安寧。
　　裴東來帶了吃食回來的時候，正看到醉迷了眼的狄仁杰倚在酒壇子旁邊，手里執(zhí)了一塊木片又敲又打，嘴里唱著不知什么歌謠。
　　“狄仁杰！別嚷嚷了，起來吃點東西�！�
　　走過去的時候，裴東來的眉頭是皺著的。他不喜飲酒，也不喜歡見到醉鬼。飲酒誤事，醉鬼更誤事。
　　只是當他在應是醉了的狄仁杰身邊蹲下，伸手推了幾下之后，卻發(fā)現(xiàn)狄仁杰看向自己的雙眼，亮得懾人，那怎樣看都不像是一個醉鬼的眼睛。
　　“狄仁杰，你喝醉了�！�
　　對面的醉鬼卻是扯了一個笑，只管盯著裴東來，看個不休。
　　不知為何有些不喜歡他這視線，裴東來微微垂了眼，伸手又推了他幾下�！暗胰式�！都說你醉了，喝醉了就乖乖躺著去。”
　　可沒想到，伸出去推人的手，卻被被推搡的人一把抓住，握在了手心里。
　　大概是喝了太多酒，狄仁杰手心溫度偏高。被握住的一瞬間，裴東來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似被燙到一般。
　　知道這種情況下再多說也無用，裴東來再不吭聲，卻也沒把手抽回來，只是維持著半蹲的姿勢，靜默著，似乎是在等著狄仁杰的下一個動作。
　　像頭處在戒備狀態(tài)中的狼。
　　狄仁杰忍不住咧嘴一笑，手握得又緊了幾分。“東來，你為什么會跟我來鬼市�！�
　　“什么？”裴東來皺了皺眉，雙目重又對上狄仁杰的眼睛，似乎真的不解。
　　“你明明不喜歡這里，你明明還想呆在大理寺�？墒恰瓰槭裁锤襾砹诉@里？”
　　“因為我還不想死�！�
　　“呆在上面你也一樣不會死�！�
　　“因為汪驢在這里�！�
　　“你應該知道，若我解了毒，一定會上去找你，幫你也解毒�！�
　　“狄仁杰，你喝醉了�！�
　　“回答我的問題�！�
　　若換做平時，狄仁杰絕不會如此不依不饒，甚至他根本不會去問這個問題。他似乎能猜到最深處的答案，但是他卻又無法確定，而這份不確定性，恰恰正是他所懼怕的。
　　裴東來卻并沒有給出答案，只是皺著眉試著將自己的手抽出去。察覺到他的意圖，狄仁杰握著他的手又加了幾分力氣。
　　“東來，給我個答案。”
　　這語氣很溫柔，甚至帶了點誘哄的感覺。大概是被這份溫柔安撫，裴東來沒有再動，而是將眉頭皺得更緊了一些，似在認真思考。而片刻之后，他像是想通了般展顏，竟對狄仁杰反問了回去，“你又為什么一定要躲到鬼市里來？我若能在外面活下去，你也一樣能�！�
　　“因為我早就倦了�？墒悄悴煌�，我看得出你眼睛里的眷戀�！�
　　“那你又為什么一定要拉我下來？”
　　狄仁杰看著神色逐漸透出幾分得意的裴東來，咧嘴笑了起來。而看到他笑，裴東來竟也回以微笑。一時間兩人相視而笑，那笑容里均藏著幾多算計。
　　如是片刻之后，狄仁杰終于收了笑容，深深望進了裴東來的眼睛，“因為沒有你的地方，我不想去�！�
　　又是皺眉。
　　狄仁杰看著裴東來逐漸斂了笑容，站起來用力抽回方才還握在自己手中的手，然后伸腳不輕不重地踢了自己一下。
　　“狄仁杰，起來！你喝醉了！”
　　“是，我的確喝醉了。不然怎么會酒后吐真言呢。”
　　“狄仁杰！”
　　坐在地上伸展了下自己的身體，狄仁杰笑出來一臉的狡猾。東來是真的有點惱了，可是那惱怒后卻偏還藏了幾分慌亂無措，大概還有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喜悅。
　　那個答案，他應該是已經得到了。只差親耳聽那人說出來罷了。
　　那么，要不要幫他一把呢？
　　瞇了眼微微一笑，狄仁杰突然伸手襲向裴東來腳踝，讓他躲也不及躲，只能錯愕倒地，正正好摔進了狄仁杰早有準備的懷抱之中。
　　兩人之間的距離一瞬間拉得極近，彼此鼻尖幾乎都要貼在一起，曖昧鼻息縈繞在兩人之間，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在逐漸升溫。
　　狄仁杰很好心情地細細打量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須發(fā)皆白，膚色也是異于常人的蒼白，唯有雙目黑的深邃，偶爾卻也閃過一絲藍光，讓人不由想起草原上的孤狼。此時懷里的人渾身都繃緊了，雖無什么動作，卻也讓狄仁杰輕易察覺出他的抵抗。只是要他放手，卻是絕無可能！
　　兩人就這般無聲對峙著，直到裴東來整個身體都繃緊到開始微微顫抖，狄仁杰才突然發(fā)力，猛一轉身竟將人壓在了地板與自己之間。
　　“狄仁杰！”裴東來低喝了一聲身上之人的名字。無論是他的神色，還是他的緊繃的身體，都將他的緊張表露無疑。
　　只是無論如何不解甚至不適，他都不曾做出任何反擊——即使他完全可以反擊。
　　狄仁杰對他的低喝卻是充耳不聞，只是將自己雙手與他雙手分別交纏，然后將他的雙臂定在了頭頂之上。
　　期間裴東來依舊沒有做出任何反抗，除了那已經開始僵硬的身體。
　　維持著這個姿勢，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身下人，直到看到他鼻尖額頭上已經滲出滴滴細小汗珠，狄仁杰方才扯出一個莫測高深的笑，慢慢慢慢地貼了過去。
　　隨著他的靠近，裴東來逐漸屏住了呼吸，睜大了雙眼定定看著那張臉越貼越近，卻在差點雙唇相觸的時候突然錯了開去，然后臉頰上便有什么柔軟的東西蹭過，接著便是一側耳邊的濕熱。
　　“東來，你在這兒，是因為我在這兒。”
　　狄仁杰站直了身體抱起地上酒壇的時候，裴東來還維持著方才的姿勢，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上頭。那樣子……分明是已經被嚇呆了。
　　搖頭失笑地向另一側的屋子內走去，卻在快走到屋門的時候聽到后面有人一蹦而起，然后便是熟悉的怒吼聲傳來，“狄仁杰！你！你！你竟敢愚弄本座！！”
　　“我可是真心的。”
　　“你�。�！”
　　轉回身的時候，那人已經追了過來，平素一直蒼白的膚色上難得的染了一絲紅暈，只是卻與眼睛中的殺氣一點也不相稱。
　　抬手將他那差點戳到自己鼻子的手指摁了下去，狄仁杰笑得甚是開懷。
　　“東來，你對我的稱呼也太過見外了點，日后不如叫我仁杰好了。”
　　“哼！你怎么不干脆叫地靈�！蹦侨肆晳T性地抬高了下巴，嘴巴依舊的不饒人。
　　“看來我日后要經常踩著高蹺跟你說話，不然你鎮(zhèn)日抬高了下巴還要斜著眼看人，得有多累�！�
　　“你倒是蠻有自知之明嘛！”
　　“東來，我今日所說的，都是真心話�！�
　　這句話一出，那人卻閉了嘴，不再言語。狄仁杰微微一嘆，抱了酒瓶子轉身就走。
　　沒關系，他們還有時間，一輩子的時間。
　　終有一日，他會聽到他親口對自己說，我留下，是因為你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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