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陽和二月河的歷史小說都很火，部頭都大，冷眼看著，也是下過很多功夫的。高陽最著名的是慈禧系列，胡雪巖系列，和《紅樓》系列，文字都很長，大概這三個內容，也是他最拿手和喜愛的。二月河的不用說了，所謂清帝三部曲名噪一時，據(jù)說他還寫過太平天國的，我沒有拜讀過，只是耳聞，聽說風格和三部曲差不太多。
　　高老和二先生一個南人，一個北人；一個世家，一個草根。所以文章風格大致也貼合他們各自的背景�？偟膩碚f，高老的精妙細致些，但失之于瑣碎；二先生的豪放大氣些，但太過粗疏。（俺是北人南相，不世家不草根的中間階級，所以這上頭不偏不倚滴，嘿嘿。）
　　要講歷史小說，首先得看“氣場”，就是小說的味道，是不是符合那個時代。如果盡是“穿越”的情懷，那就不值一哂了。這點兩人都做得不錯，是讀過書的用心之作，“娛樂”性都不高。相比之下，我個人似乎更偏向高陽一點，可能是他所生活的時代以及家庭背景和清末的上流社會更有“同情”一點，所以他的文字間，有一種濃濃的清末文人氣，讀起來如身臨其境。當然，這也有些不好處，譬如他寫清初期和中期的東西，也自帶了不少“末世”味兒，讀著就有點兒別扭。二先生當然沒有這個束縛了，但是他的東西，確實太“粗”了一點兒，他寫的上流人物的待人處事，語言行止，都缺少“貴氣”或者“雅氣”，總讓人覺得意猶未盡似的。審美的情趣，略顯單薄。還一個不太合適的，二先生虛構了太多重要歷史人物，這給他的書大打折扣。譬如《康熙》里的周培公，原型就是圖海，可在小說里，他過于飽滿的人物形象，是瓷瓷實實把那位歷史上“入祀賢良祠”第一位的大將軍架空了。我明白二先生的意思，是要用周培公一個人，來突出當時的滿漢矛盾，以及索、明黨爭的殘酷性，可這就有點兒誤導讀者了。還有什么喀爾喀公主出身的敏妃，民族大團結是寫出來了，可圣祖的形象卻壞了，要么是沖冠一怒為紅顏，這叫以私廢公；要么是趁著人家部落戰(zhàn)敗順手牽羊收佳人，這又叫落井下石。呵呵，二先生本來想給圣祖寫段兒愛情，卻把人家的氣魄寫小了，未免得不償失。其實康熙為了對準一戰(zhàn)，向喀爾喀貢獻了兩個親生女兒，這不是很好的題材么。六公主夫婦的戰(zhàn)地愛情可是如假包換的，策凌這個人物，還可以串起以后對沙俄的談判，以及雍正朝的對準作戰(zhàn)，多好，非得編一個人物給讀者看，何苦來。高老的作品里也有很多虛構人物，可那都是小人物，是主人公的親朋好友，特別是家庭生活中的女性。這種做法就要聰明得多了，懂的人覺得有趣，不懂的人也不會被誤導。

　　第二點看的是功底和深度。歷史小說嘛，講的是歷史，能否把歷史講清楚，拼得就是讀書的多少，知識的積淀，以及識見的淺深。二先生的三部曲突出的是政治斗爭和宮廷斗爭，這方面，寫得確實不錯。據(jù)說大陸臺灣很多高官都拿他的書當“□□”一樣拜讀。他寫的滿漢、兄弟、官僚內部、皇帝和權臣、皇帝和宗室之間這些矛盾，大都反映了當時的情形，情節(jié)設計的也很有意思，有的地方確實算得上驚心動魄。不過有一個問題，可能二先生忽略了。一個時代，不光是這些東西�？�、雍、乾三帝在中國歷史上的評價還不錯，可不僅因為他們是政治斗爭的勝利者啊。二先生太側重勾心斗角的東西，反而把當時的政治、經濟和社會背景放在了一邊。三帝所實行的治國方略，所進行的政治經濟制度改革，對外關系和對外戰(zhàn)爭的具體措施，顯然他是不太清楚的。二先生寫戰(zhàn)爭，康熙的平三藩、平臺、征準、入藏；雍正的平青海、入藏、征準；還有乾隆那所謂十全武功，這些奠定中國疆域的大事，是怎樣個起因經過結果，他都沒有講清楚，反而戰(zhàn)爭中的革命愛情故事，到寫得很起勁，愛情了一通，準格爾就平定了，這太郁悶人了。他講雍正搞政治改革不容易，有很多阻力。阻力很清楚，就是那些政治斗爭，可改革的內容是什么呢？為什么要改？改得怎么樣呢？提出改革意見和反對改革意見的是哪些人？為什么？他都沒有講。只是站在那兒大呼“要改革”“要改革”的口號，看的人莫名其妙。這樣去寫歷史小說，深度就欠佳了，讓人看個熱鬧，不能深究。歸根結底，還是作者的功力問題。高老在這方面要好得多，譬如胡雪巖系列，湘淮兩軍是怎么回事，湘淮軍功集團和其他官僚的關系是怎么回事，咸同時期的財政變動和督撫坐大是怎么回事，都滲透在字里行間，寥寥幾筆，就清清楚楚，都是最反映那個時代特點的問題，寫得很明白。

　　再有就是細節(jié)，稱呼啊、禮儀啊、人物關系啊、社會風俗啊、小的制度體現(xiàn)啊，一顰一笑，這些東西其實是最反映作者水準的。為什么說《紅樓夢》是千古絕唱，史詩般的巨著，其實就是這些東西帶出來的氣質，也讓讀者學到了很多知識。高老在這方面可以說是現(xiàn)代作家做得最好的，有時候細致得讓人感動。這大概是看清代筆記得來的東西。高老擅長稗史八卦的整合，一定是筆記看了好多的緣故。譬如稱呼一節(jié)，對官員，什么人叫老爺，什么人叫大老爺，什么人叫大人，什么人叫中堂。督撫司道府州縣各官的別稱雅稱，該叫字還是該叫名，還是該叫行輩，都比較準確。不過有一點，高老是南方人，老北京話和一些旗人的說話方式可能不太懂，所以有的地方看著，還差一點兒“地道兒”，當然我是北京人，要求這個，是苛求了，哈哈。哦，還有個問題，高老對人物之間親戚關系搞得可真清楚，但有時候未免太牽強，某人的外親的宗親的姻親是某某人，我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半天，好像還真是那么回事�？梢f他們有什么關系，能拉扯得上背景，還要親戚稱呼，那就太過了。按這么著，那就真是四海之內皆兄弟，天下之人是一家了。二先生這方面是最要批評的，以責備賢者的眼光要求，實在差得多了一點，細節(jié)上，太不考究了。有人說二先生的文章奴才相，是有一點兒，最顯眼的，就是甭管滿漢，大小官員，一律對皇帝稱奴才。唉，高士奇、李衛(wèi)這樣的漢人稱奴才也就罷了，讓湯斌、張伯行、朱軾、孫嘉淦、史貽直這樣的人稱奴才，我看著心里都疙疙瘩瘩的難受。人物關系也是，佟國維、隆科多是父子，變成了叔侄；阿靈阿、阿爾松阿是父子變成了兄弟，這么重要的人都會搞錯，也真不應該。還有譬如王公封號、官司執(zhí)掌之類的，大概查一查《清史稿》，都不會錯的，實在是疏漏了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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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我似乎在抬高貶二了（好窘，他老人家為什么取這么個詭異的筆名？），其實并不是我有所偏向。我看二月河的小說好是小學六年級，遠在讀高陽的小說之先（上高中之后瘋狂迷戀高陽，厚厚），而且當時非常喜歡，晚上被爹媽逼著睡覺后在被窩里偷著看，把眼睛都看壞了。初一時得了二先生的親筆簽名，激動得到處顯擺去，并且從那時候開始就鼓動班里的好友扮演歷史同人，并且自己試著寫同人文。所以要說我對二先生有非議，那真是天大的冤枉。我只是以要求賢者的企盼，望他老人家做得更好而已。
　　書歸正傳。說起小說的整體結構和布局謀篇，二先生的作品就要明顯優(yōu)于高老了。高陽的小說每一個段落都很耐看，但是整篇看來結構實在是很散，沒有主題和主線，貫穿力比較弱。說得刻薄一點，高陽的東西只適合記性好的人看，記性稍差的，很容易找不到他前后的邏輯（據(jù)說我寫東西也有這毛病，成吉思大汗）。是《同光大老》還是《慈禧全傳》啊，高陽在里面寫到閻敬銘查藩庫，寫得那叫一漂亮啊，搞得我一度極喜歡閻敬銘，在清末人物里僅次于六爺、曾、胡排名第四。但是在看完整個那部書之后，我竟然忘了這一段的前后文是什么情節(jié)了。這點和二月河的小說沒法比，二月河的小說雖然撂下已經很多年了，但現(xiàn)在提起一個情節(jié)來，我還是可以想起它前后是怎么一個情況。（康、雍兩書這方面做得尤其好，《乾隆皇帝》寫得就散了，看起來糊里糊涂。）不過我這個人讀小說的癖好與眾不同，不重故事發(fā)展而重細節(jié)微小，喜歡把玩某一處語言心理，某一個禮儀稱謂，一顰一笑，一喜一怒。高陽在這方面太考究了，太帥了！看得我心旌動搖自己在那兒傻笑；二月河就太隨意了，讓我放棄了故事情節(jié)，一心給他挑錯（二先生我對不起你，淚）。用老北京話說，我這叫典型的“大處不見小處見”，嘿嘿。
　　再說說二人對一些所謂“疑案”的看法。說到高陽的小說，不得不說他那兩本《清朝的皇帝》，高老所有清代題材的小說，無不是以這兩本書中的觀點為總綱。不過我覺得他這部書，似應更名為《清代宮廷野史大觀》更妥當些。里面那個八卦啊，就甭提了！所為清代的那些“疑案”，大概都有以下幾種說法：一、板正的官方記載；二、相關人員的私人著述，比官方的要八卦一點兒；三、民間流傳，非常之八卦離奇。而高老的原則是，有第三種決不信第二種，有第二種決不用第一種，如果只有第一種，那么他寧可自己編故事，也決不用官方說法！譬如端敬皇后的身世（就是那個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董妃），官方只說她是董鄂氏，鄂碩之女，入世祖宮中為妃云云�，F(xiàn)在比較流行的說法是根據(jù)湯若望的記載，說什么順治好色，勾搭了一個滿洲將軍之妻（很多人考證了這個“滿洲將軍”就是順治的親弟弟襄親王，其實無所啦，清初收繼婚也很普遍），然后人家老公死了，就把那夫人收入宮中，萬般寵愛云云。高老可不這么看，他備極推崇端敬皇后本是江南名妓董小宛的說法，而且大力渲染。我暈，人家董mm比順治同學大十好幾歲，快能當他媽了，又有個有名的老公，為蝦米要和一關外滿洲來的小屁孩兒玩兒姐弟戀�。莻�時候應該算母子戀了）。何況董鄂是滿洲大族，事跡功勛歷歷可考，端敬的親弟弟又是大名鼎鼎的大將軍費揚古，為蝦米要跟江南名妓扯上關系？我私心揣度高老的心思，可能覺得能讓順治這個漢化程度比較高的多情天子那樣迷戀的一個女人，一定不能是大長臉、瞇縫眼兒，五大三粗、不識字的滿洲貴婦，必得是一個溫柔多情，才貌雙全，久歷風霜的漢家尤物才行。（高老的文章里可以分明的看出他對異性的標準，這個滿腦子齊人之福的風流老頭兒喲�。┛蓡栴}是他老人家可能沒見過順治的畫像，這家伙雖然多情，可典型的就是一蒙古大汗的長相，而且他所謂的多情，哪里是漢人書生的那種娘子官人腔，分明和他爹太宗皇太極一樣，是無視禮法的關外質樸之情。喜歡就是喜歡唄，沒那么多彎彎繞（像那太宗對宸妃海蘭珠，也算是愛到深處了吧，可宸妃不也就一盤子臉的蒙古大妞兒么)。高老是清末人，審美早就帶了末世氣象，人家清初的審美，就愛盤子臉虎背熊腰的，咋整？費揚古和準噶爾在草原上打仗，是何等的英雄，他姐姐怎么就該是個病美人兒了？非得也是個將門虎女，那才和順治般配有共同語言呢！所以說，高老的小說，總以這個標準選擇觀點，慢慢的就變成清代八卦集散地了�，F(xiàn)在看到的很多影視劇里雷人“成說”，如果不知道是源頭是哪，就一定要去翻高陽的小說，準是他！二月河的小說有的地方好一些，有的地方更狗血，譬如乾隆他媽雖然既不是海寧陳氏，也不是熱河李金桂了，但怡王的媽竟然變成了身背國仇家恨的喀爾喀蒙古公主（老康淚奔：朕沒有趁人之危啊！敬敏皇貴妃淚奔：我好好一個有兒有女的人，為蝦米要出家？怡賢王淚奔：我一廢之后被打入另冊不算，還讓我堂堂皇父的愛子從小被太監(jiān)欺負，二老你好狠！尹泰、尹繼善、阿桂、那彥成等集體淚奔：我們章佳氏開始發(fā)飚的幸運星啊，就這么讓你給寫沒了�。８植赖�，雍正不是被呂四娘砍了頭，而是被□□的親生女兒刺死，額滴神啊，虧他老人家想得出！這一關上頭二人彼此彼此，都是雷人無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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