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明年綠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
　　每次掀開大帳，越長纓總會習(xí)慣性抬頭望望天際，記憶里昔年柳寧在紙上一筆一劃寫下的字跡依舊清晰。
　　那時越長纓八歲，柳寧也不過十二歲。他還記得那天他像往常一樣趴在學(xué)堂的窗邊聽夫子講課，下課后柳寧走到他身邊，問他，“你想讀書？”
　　越長纓點(diǎn)點(diǎn)頭，“但是我沒錢�！�
　　柳寧笑，“不嫌棄的話，我教你 �！�
　　樂意之至。
　　越長纓沒了父母，跟著奶奶住，平日里都跟奶奶上街賣些自做的糕點(diǎn)，下午便帶上一些槐花糕在河邊等著柳寧。初時，他帶的是奶奶做的，每種不同的都帶了一些，只當(dāng)是謝禮，后來見柳寧最喜歡槐花糕，便開始自己學(xué)著做。
　　還記得那時候，自己最喜歡的是李長吉的《吳鉤》。
　　“你想從軍？為什么？”
　　“我爹娘……都是死在戰(zhàn)亂里……所以……我想保家鄉(xiāng)安寧……”
　　柳寧并不說話，只是又握住他握筆的手教他寫字，一字一劃。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一年后越長纓的奶奶去世。
　　“我要去跟叔叔住了。叔叔家太遠(yuǎn)，以后……我就不能來了�！�
　　九歲的孩童雙手遞給柳寧一張紙，紙上是仍舊稚氣的字跡，卻是他認(rèn)認(rèn)真真一筆一筆寫出來的。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柳寧伸手摸摸他的頭，眉眼帶笑�！叭羰撬�，你騎著戰(zhàn)馬帶著滿身榮耀回來，一定來找我�！�
　　然后，一別兩年。
　　越長纓曾經(jīng)想過，自己會在怎樣的情況下再見到柳寧，但絕不是當(dāng)年那個樣子——被一群人打傷，倒在地上捂著傷處無法站立。
　　“他們?yōu)槭裁创蚰�？�?br>　　“……我偷他們的錢，被抓住了�！�
　　“為什么偷錢？”
　　“……想去武館拜師……但是……我沒錢……”
　　“你叔叔呢？”
　　“……叔叔也沒有錢……”
　　那是第一次，越長纓看到面色嚴(yán)肅的柳寧。
　　柳寧拉起越長纓，穿過人頭攢動的十里長街，一路把越長纓拉到柳家。進(jìn)大門的時候越長纓抬頭看了一眼門上的匾額。
　　丞相府。
　　“你臉上無傷，是么？”柳寧讓越長纓在自己房里坐下，邊給他上藥邊問，頭也不抬。
　　“沒有……”
　　話未說完，一個巴掌便重重落在越長纓臉上。
　　越長纓抬頭，記憶中柳寧總是面帶笑容的臉上第一次見不到絲毫笑意。
　　“告訴我，你可還記得，想要的東西該拿什么去換?”
　　越長纓低頭咬牙，“貧者不受嗟來之食……”
　　又一個巴掌，重重落在另一邊臉上。
　　柳寧站直了身，轉(zhuǎn)過頭，漸行漸遠(yuǎn)。

　　三日后，越長纓站在了當(dāng)朝柳相的府門前。
　　從前相交時只是作傻，柳相長子柳寧年不過十四便才名遠(yuǎn)播，卻又怎能不知？
　　柳寧出得門來，斜倚在紅漆的大門上挑眉看他，“想明白了？”
　　越長纓直直望進(jìn)柳寧的雙眼，“請你幫我，欠下的，我日后一定還你�！�
　　那一夜是越長纓兩年來睡得最踏實(shí)的一夜，枕邊擺著一本藍(lán)皮賬簿。

　　“為什么想要上戰(zhàn)場？”
　　彼時，越長纓正在灶臺邊忙活。沒有課業(yè)的時候，他會給柳寧做槐花糕。柳家長子柳寧吟詩作賦琴棋書畫樣樣拿手，唯有下廚一事萬萬做不來。
　　越長纓回頭，柳寧趴在椅子上，正看著他。
　　“因為喜歡打仗么？還是五花馬千金裘？”
　　“不�！�
　　“那為什么？”
　　“雖然我厭極了戰(zhàn)爭，但是……戰(zhàn)爭從來都沒有停過啊�！痹介L纓把槐花糕蒸上，隨手把面粉抹在衣角上。
　　“所以，我希望，每一天，我都能比前一天更強(qiáng)一些，若有一日兵燹再起，我能有力量去保護(hù)自己的家�！�
　　“不怕死么？”
　　“怕啊，我怕得很�！痹介L纓笑，“所以才更要讓自己強(qiáng)一些啊�！�

　　柳府上下都待越長纓極好。他出征那一日，眾人都在門前送他，卻獨(dú)不見柳寧。眼見時辰已到，越長纓只得跟眾人一一告別后上馬，卻又總覺得心里不順，便只是策馬慢慢走著。未拐過街角，便聽身后柳府眾人叫“公子”的聲音，回過頭，柳寧正急奔而來，才跑到他身前就一把把他拽下馬，隱到拐角處。
　　幾時見過柳家長公子這副模樣，衣上發(fā)上粘滿了面粉和灶灰，灰灰白白的好不熱鬧。
　　柳家長公子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越長纓接過手里只覺溫暖，泛著淡淡的槐花香。
　　越長纓握著那個紙包，尚未反應(yīng)過來該說什么，便被灰灰白白的柳公子重重一拉，摟在懷里。不知不覺，自己已經(jīng)與他長得一般高。
　　“我喜歡你。”
　　清清淡淡的聲音拂過越長纓的耳際，他抬眼，柳寧仍是如往常一般眉眼帶笑。
　　什么……意思？
　　“你還欠我錢呢，回來以后好好還債，知道嗎？”
　　越長纓覺得自己腦袋打結(jié)，似乎是揣緊了懷里的紙包跟柳寧保證了什么。
　　保證了什么？一定會回去的承諾么？

　　塞外的天氣越發(fā)冷了。越長纓開始掛心柳寧一入冬便手足冰冷的毛病，一封封家書往回寫，只說領(lǐng)軍的鳳引侯羌九雛驍勇善戰(zhàn)，軍中將士士氣高昂，一切皆好，柳寧的回信也只寫些家中瑣事，提喜不提憂，分別時的那句話，卻是再沒說過。
　　臨河已經(jīng)結(jié)起了冰，越長纓寫信給柳寧道，“今年你的生辰，不能給你做槐花糕了�！绷鴮幓�，“你既不在，這一次便記在那賬上，等你回來再一一還上�！笔盏交匦诺哪翘欤介L纓正躺在行軍塌上，任大夫切開自己的臂膀取出箭鏃。
　　“誰的信？看得那么開心？”
　　羌九雛掀開帳門走進(jìn)來。他二人早年在柳府中結(jié)識，故而私下里并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
　　羌九雛在塌邊坐下，越長纓也并不起身，只是把信揣進(jìn)了懷中。
　　“一封信笑成這樣，可是心上人？”
　　越長纓先是反射性搖搖頭，隨后頓一頓，又點(diǎn)點(diǎn)頭，想了想，“是……最重要的人�！�
　　羌九雛笑得彎起一雙眼，伸手拍拍越長纓，“好好珍惜�！�
　　“羌侯又何以笑成這樣？”
　　“我啊……”羌九雛眨眨眼，“我也有喜歡的人啊。他跟我說，他相信我會回去，帶著滿身榮耀�！�
　　“這樣的信任……不會成為負(fù)擔(dān)么？”
　　“不會啊。”羌九雛仍舊笑著，眼神明亮，“他這樣相信我，我又怎能不相信自己？”
　　自負(fù)的人。
　　越長纓抬頭，頭頂只有大帳，看不到天空。
　　“羌侯�！�
　　“嗯？”
　　“等我傷好了，教我射箭吧�！�

　　遠(yuǎn)方的軍報不斷傳來，懿國鎮(zhèn)國大將軍不系屢戰(zhàn)屢勝，步步逼近，越軍上下雖對即將到來的惡戰(zhàn)感到心憂，但這樣的心又反而化作了高昂的戰(zhàn)意，催著全軍越發(fā)積極地操練。
　　“一定要把他攔下�！�
　　羌九雛的聲音并不見多大起伏，越長纓卻分明看見他握著弓的手似要擰斷那把長弓。
　　就在全軍上下都如繃緊的弓弦一般時，軍中來了新的軍醫(yī)，胡太醫(yī)的得意弟子、鳳引侯的摯友傅臨秋。自從傅臨秋來到，羌九雛倒像一日一日地放下了心中的重?fù)?dān)，那個談笑間揮斥方遒的鳳引侯漸漸回來了。
　　但傅臨秋也帶來了讓越長纓糟心的消息。柳相家的長公子拒絕了所有的親事，聲稱此生不娶，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日一夜并不悔改，已經(jīng)被柳相逐出家門，現(xiàn)在某個書院做夫子。
　　越長纓一封長信灑灑洋洋把此事的種種弊端細(xì)細(xì)數(shù)來，直到落筆，最想問的那句話，卻終是問不出口。

　　懿國鎮(zhèn)國大將軍不系，武狀元出身，趁手的兵器是一桿梅花亮銀槍，足智多謀，戰(zhàn)功赫赫，手下將兵忠心為主上下一心。
　　與不系的那一仗打了兩個月。每一役都似黑色的長夜，漫漫無終。能喘口氣的時候，越長纓總會掏出柳寧的回信看了又看，只是淡淡幾行字，卻仿佛可見斯人神采飛揚(yáng)眉眼帶笑，“若真想娶，我柳公子何愁無妻？不過隨心而活罷了，你卻啰嗦這許多作甚�！�

　　最終，越軍勝。懿國的鎮(zhèn)國大將軍不系死在羌九雛箭下。
　　“他死的時候，面上的表情竟是笑著的�！�
　　人活一世，不論多少功名，死后都是一抷黃土，重要的是，這個人活著的時候，曾經(jīng)留下了什么。誰都不能妄斷別人死得值或不值，不過，想必他死時是不悔的吧。
　　羌九雛深深敬畏這位將軍，后來命人把不系的梅花亮銀槍送回了懿國，那位白袍的將軍，卻永遠(yuǎn)睡在了越國的高原上。

　　得勝那一日，眾人拉住羌九雛黃湯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越長纓趁亂出了大帳，坐在臨河邊上。河上的冰已漸漸消融，聽著身后的喧嘩聲，越長纓想起柳寧十六歲的生辰，也是這樣的熱鬧。柳家長公子的生辰，什么樣的賀禮沒有，柳寧的臉上卻始終只有禮節(jié)性的微笑。
　　待到宴席散去眾人回房，柳寧去敲越長纓的房門，越長纓揣上自己做的槐花糕，一路去到后花園去，也并不做什么，只是靠在山石上坐下。
　　“怎么我見你現(xiàn)在倒比方才宴席上還高興？”
　　“自然�！绷鴮幮σ恍�，“熬了這一夜，也只有現(xiàn)在，才終于清靜了�！�
　　“得了這么多寶貝。反而嫌煩么？”
　　“寶貝么……”柳寧淡淡一笑�！叭裟艿靡恢海谶@樣的夜里燃一樹火樹銀花，也就夠了�！�

　　那一年春草綠時，鳳引侯羌九雛率麾下大軍凱旋而歸。
　　春日的清晨，天氣仍是寒冷，越長纓敲開河邊一座小院的門，屋邊河畔揚(yáng)絮滿溪，屋里的人隨意披了外衫打著呵欠出來，睡眼惺忪，斜倚在破舊的門上。
　　屋外是火樹銀花，樹下有個人。
　　“我回來了�！�
　　“嗯。”
　　“皇上封我做北門執(zhí)金吾，我不會再走了�！�
　　“嗯�！�
　　“你說過想看火樹銀花……我現(xiàn)在還沒有錢，這買焰火的錢……是我向羌侯支的薪俸�！�
　　“嗯。”
　　“欠你的錢，我會一點(diǎn)一點(diǎn)還給你�！睆膽牙锾统鲆粋�藍(lán)皮賬本。
　　“嗯。”
　　“我……跟你一起住好嗎？”
　　“嗯�！�
　　話說到此，越長纓不免微微手足無措，想說我再給你做槐花糕，又想說堂堂柳相家的長公子怎能是這副模樣。
　　最想問的是，那一年我離開的時候，你說的話，還作不作數(shù)。
　　這個人，聽說陣前殺敵從不猶豫，如今這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倒是顯得笨拙的很。
　　越長纓見柳寧微笑，仍是記憶中的樣子，伸出手來拉他，便也伸出手去，柳寧的手一入冬便冰冷，越長纓忍不住緊緊回握。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