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喜歡爺爺。
　　一個相當重視尊卑禮節(jié)的倔老頭，祖籍山東，是當年闖關(guān)東那一波遷徙的移民。
　　從記事起，這老頭很懶，什么活都不干，除了冬天，每天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坐在某處曬曬太陽。臉上，帶著和善的笑。
　　每年過年，穩(wěn)穩(wěn)的坐在炕上，接受村里的年輕人絡繹不絕的來給他磕頭，他不緊不慢的喊起，遞過去支煙或者糖果瓜子。
　　同村的姑奶奶是爺爺?shù)挠H妹妹，離得不遠，幾分鐘的路程。但他每個月頂多去一次，每次去，都被接待得隆重而又奢華，一家人上下，飛快的去買肉，手忙腳亂的包餃子，做好多的菜。因為，爺爺去，從不事先打招呼，摸不準就起身過去了，很隨意般，卻又不隨便。年齡越大，去的時間間隔得越長。
　　弟弟愿意跟著去，所以盼著。問：爺爺你怎么不去姑奶家了？
　　他撫著下巴的一撇山羊胡，“不能常去的�！背Ｒ娒�，話便少；次數(shù)遞減，間隔的距離一次比一次拉長，直到再也不見。
　　他不喜歡我，我出生時，他不相信事實的惱怒道：明明說好了是個小子的，怎么變成丫頭了？
　　我不知道他跟誰說好了，我只知道，已經(jīng)有個孫子了，他竟然還貪心的想再要一個做伴。于是，我的到來，明確的讓他明白，沒有最好，只有更糟。
　　但弟弟的到來又似乎在說堅持是有成果的。所以，我與弟弟從小不合。
　　他最喜歡看女孩子扎兩小辮，說有女孩子樣兒，可惜除了大姐照他的話來，在我身上一點執(zhí)行力都沒有。我小時候比較淘，上山下河，沒一點老實氣兒。于是，他煩我不行，順便給予漠視。但我愿意招惹他，有次趁他午睡，用一把捅火的爐鉤子在碳火里燒得紅紅的，將他的房屋門柄處楞是燙成一個眼睛大小的洞，然后將噴水槍對準，往里噴水射他的腳，水柱射到他腳時，受涼而條件反射的一抖，我便樂；再噴，他再一抖，我樂得嘎嘎的。不懂得見好就收，結(jié)果是他一下子坐起，第一個動作竟然看棚頂，以為漏雨了……
　　最后，我被揍了！
　　他在一旁笑瞇瞇的看著我哭，似乎我哭得很好看！
　　他去世的前兩天，跟我父親說，就這兩天了。父親大驚，搬到他那屋。
　　臨去的前一天深夜，叫我父親給他倒水喝，問：燙嗎？他愿意喝滾燙的開水。父親說晚上新裝的。喝了幾口后，跟我父親嘮了幾句：“以后，為人處事要笑著來，越是討厭一個人，越要笑得和氣，背后再想辦法�！�
　　他跟父親說我的母親：這個兒媳婦一定是我上輩子積德行善才得來的。
　　留給我姐姐一句話：做生意要薄利多銷，不看幾天，不看幾個月，要看全年。
　　留給我哥哥一句話：憨厚也是一種福氣。
　　留給我弟弟一句話：現(xiàn)在覺得怎么都有理，能理直氣壯一輩子那爺爺服你。
　　說到這似累了，過了好半天，念叨著我的名字，說：“這丫頭，小時候愛哭我抱她每天最少串七家門，有一天，剛到人家炕上就不干了，用被包她時，突然就不老實，又踢又掙的，打開，她一骨碌爬起，把腦后窩著的的被角翻出來，鋪平，再躺回去……這孩子，將來做事……”
　　第二天早上，下了好大的雪，父親起身去掃雪，臨走時，專門給爺爺掖了被角�；貋頃r，盯著熟睡中的人，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身體沒有呼吸該有的起伏。手探過去，人已去多時。
　　左上右下的側(cè)臥，十多年練氣功一貫的睡姿；右手墊于臉下，左手輕搭腿上，以佛的安然逝去，表情似笑非笑。
　　村里人都說，這老頭好福氣啊，竟然睡過去的。

　　2不喜歡父親。
　　他是爺爺用一根扁擔從山東挑著闖到東北來的。這是個粗暴的男人，他的表達方式是，動手。
　　我親眼看到他一腳將我哥哥從凳子上踹到了地下，“男抖窮，女抖賤，你再晃蕩個腿我看看？”哥哥不敢晃蕩給他看，只好哭給自己聽，但緊接著又憋回去，因為這個男人煩哭聲，他只會給你一個警告的眼神，再出聲，那巴掌就過來了。
　　遇人稱呼，來人接待，包括吃飯時拿筷子的樣子，吃前大人不上桌就不準坐過來，吃完后要輕放碗筷，說上句我吃好了，你們慢慢吃。給長輩盛飯時，要雙手奉上。包括將來到別人家吃飯時該做什么位置，他都交待一遍。他說，讓人挑到理就是你失禮，讓人笑話就是你可笑。
　　他當過村長，卻總與上面的領(lǐng)導據(jù)理力爭，為些打白條或者某人某事出頭而與書記等人臉紅脖子粗的爭辯。我就想，干不長的。班上跟老師對著干的學生沒一個當班干部的。果然，不到一年，被撤了。他郁悶的喝酒，拍桌子發(fā)狠：不干更好，眼不見為凈。
　　他每頓飯必離不開酒，有酒必須要有炒菜，他討厭對付。他掀過好幾次桌子，其中的原因包括吃了剩菜沒做新的、菜炒咸了、做飯做晚了、燒的茄子里放醬了，他討厭大醬，說那種東西臟，也不準我們吃。他如果坐在屋內(nèi)，那么屋里必是他一個人；如果他剛巧是外出回來，原本一屋子的歡聲笑語剎那靜音，門一開，幾個人包括我，魚貫而出，門關(guān)上遮住他的目光，腳步立馬開跑。
　　他也打我。在上學的時候。他說，你小學當中，不管什么考試，分數(shù)都給我90以上，九十幾我不管，但得維持在前三名。然后我第一次挨打是考了第四，第二次因為打了90分，他的理由是，我讓你考90分以上，我讓你考90分了嗎？90和89只差一分。我現(xiàn)在都覺得冤，60分都判定及格，憑什么我不能偶爾打打擦邊球？
　　因為不準哭出聲，每次挨打我只有站在那大喘氣的抽噎，只見眼淚流，不見其嚎聲。不敢換地方，任誰拉都不動，因為他沒下命令讓我離開。
　　這種強壓方式，讓我的學習成績一直是最好的；負作用是此后沒有壓力時我的自制力便散漫得不行。我現(xiàn)在再學不進去東西，極抵觸。
　　母親說，四個孩子你爸最喜歡你。說她小時候帶我回關(guān)內(nèi)姥姥家，再回來，見他時不認得了，一抱我就哭，他無措的站在那，紅了眼眶，說閨女怎么把我忘了呢？
　　我聽后不相信，他會這樣？我清楚的記得有一次與他坐長途客車，我暈車吐了，他將包遞過來，里面有紙巾和水�？伤纳眢w竟然是努力向后，拉遠距離，盡量不看我。我有一種被嫌棄的感覺。前座和一旁的人都不時說一句，這小姑娘暈車暈得真厲害，唯他，一句話沒有。說與母親聽，她竟然說，你爸這個人害羞，不知道怎么去關(guān)心別人。
　　我冷嗤，關(guān)心可以被害羞阻斷？
　　直到去年母親生病，我回去看她。走時，沒人送我。以前，都是母親送我，然后站在那看著我上車，直到車開遠也不離開。
　　一條筆直的街道直通站點，我走著走著忍不住回了下頭，他就那么猝不及防的出現(xiàn)在視線里，隔著不遠處，無措而又慌亂，竟然結(jié)巴著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我目測了一下他從家門口到眼前的距離，那么長一段路，他像個小偷一樣尾隨著，小心翼翼而又繃緊著神經(jīng)，怕發(fā)現(xiàn)，更怕發(fā)現(xiàn)后的尷尬，不知自己該追上前還是停下，而追上后又該說些什么呢。
　　能做的，只有繼續(xù)跟著……

　　3不喜歡母親。
　　這個女人給人受氣的感覺。小時候普遍聽別人夸她脾氣好，我都覺得像是諷刺，如果忍氣吞聲也叫脾氣好，那么我認為這個詞是貶義。在父親面前的她，斂眉垂首，像個丫環(huán)。甚至讓我覺得卑微。
　　我討厭她的軟弱，因為我每次挨打，她的勸和阻撓一點力度都沒有，更何談作用。只會急得在一旁團團轉(zhuǎn)，或者心疼得掉眼淚。我挨打后，趁她來拉我時，將氣悶轉(zhuǎn)撒到她頭上，惡狠狠的瞪她，再用力的甩開她，覺得她一點用都沒有。
　　印象中，她每天都在忙，忙得讓人眼花。早上給我們做飯，在我們起來時，將衣服和鞋都遞到跟前；冬天時，會將棉衣在爐火上烤一下再給我們穿，每天晚上睡前，給我們換鞋墊、炕棉鞋。半夜起來，給每個人掖被子。
　　她每天早上點上火的第一道工序是燒開水，將暖瓶灌滿，因為家里兩個男人爺爺與老爸喜喝茶，暖瓶曾因少了開水而摔過四個。爺爺每天要吃四頓飯，睜開眼必須一碗雞蛋花端到他面前，讓他放入麥乳精、蜂蜜泡上麻花或者大果子吃上一頓（他房間里的這幾樣東西在那個年代直到去世從沒間斷過）。吃完，再跟著我們正常吃三頓飯。幾十年雷打不動。
　　每天她說得最多的是，哎呀做什么菜吃呢？父親一出門，不光我們開心，她也高興，說中午咱們可以對付了。我覺得她被父親逼得可憐。
　　她在家禽中不養(yǎng)鴨子。她說在我們還很小時，她困頓得迷糊，起來干活時，剛孵出的小鴨子被她活生生的踩死了好幾只都不知道。
　　直到現(xiàn)在，她從未哼過一句歌謠，從未穿過一次裙子，從未在外人面前裸露過腳。
　　姐姐出嫁時，她囑咐，去婆家勤快些，要懂事孝順，對男人多敬著些，柔順著點。我姐面無表情的問出一句：像你這樣嗎？她呆愣著半天說不出話來。
　　哥哥結(jié)婚后，與嫂子干仗，她去勸，嫂子當著她的面指著哥哥的鼻子：想讓我像你媽那樣，沒門！她在靜默了一會兒后，仍去拍打我哥：男人怎么能去欺負女人，你羞不羞？
　　她在一次電話里，雀躍的告訴我，說你爸現(xiàn)在變多了，昨天出門回來專門給我買好吃的了。我突然覺得心酸，我說，媽，你委屈嗎？
　　她愣了片刻，說，知足著呢，尤其看到你們四個。
　　這句話讓我以后不想生孩子。
　　直到有一次，姐姐與姐夫吵架升級到動手，我一點不擔心我姐，因為她從不會吃虧，用她的話，我可不能讓他爬到我頭上去。勸我姐夫時，我姐夫說你不知道你姐有多過分，真的……我相信他，我姐一定很過分，不然，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不會忍無可忍到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挑了最便宜的電飯鍋摔了。我只一句：如果你能打到她服軟，你就打吧，只要能給她扳過來。
　　姐夫愣了，半天，頹喪的嘆一口氣。他知道行不通，姐姐那個人只會剛烈得不求瓦全。
　　我想到了母親，冰遭遇春季，只能化成水，來不得堅硬。

　　4
　　喜歡自己嗎？
　　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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