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1月12日。

　　我失去了我的哥哥兼愛人。

　　病房里，我爸將手機舉給我看。

　　備忘錄里赫然寫著一句：“哥這輩子，最放心不下的是你！”

　　**

　　2001年10月4日。

　　我爸突然帶回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女人。

　　那女人打扮花哨，脂粉濃抹，一身都是精心設(shè)計過的穿搭。她向我走來，明艷的配色瞬間勾去了我的目光，但當(dāng)我仔細(xì)看時，發(fā)現(xiàn)最吸引人的其實是她的臉�！菑埬槪瑹o論在什么環(huán)境下，都是極其搶鏡的存在。

　　上帝作證，這輩子我壓根兒沒見過那么好看的女人。

　　我看呆了。

　　可接下來，我爸忽然開口。

　　他指著那個陌生女人，對我說：“叫媽。”

　　我反應(yīng)了一秒，然后十分氣憤地瞪著他。

　　再接下來，從那個女人身后走出來一個男的。

　　我爸對我說：“叫哥哥。”

　　我?guī)缀醪桓蚁嘈拧?br>
　　我以獨生子的身份活到十六歲，這時居然憑空從天上掉下一個“哥哥”。

　　我第一反應(yīng)：“爸你怎么能瞞著我有私生子了，我恨你。”

　　爸聞言怒不可遏，抬手就抽了我一個耳光，聲音很清脆，像隔著袋子在擠方便面。

　　“這是你茯苓媽媽的兒子，他比你大兩歲！”

　　**

　　茯苓，是那個女人的名字。我后來知道，她叫王茯苓，是爸爸的初戀。

　　年輕的時候，她因為某些原因和爸爸分開了，分開之后，兩個人都再有了家，結(jié)婚，生子，彼此錯落。可是造化弄人，我媽年紀(jì)輕輕病逝，留下我爸一個人拉扯我長大，他經(jīng)常夜里對著媽媽的照片發(fā)呆�；蛟S是命運可憐他，讓他再一次遇到了年輕時的情人。

　　王茯苓早期和丈夫關(guān)系還算不錯，盡管談不上多深的愛，起碼也是相敬如賓。兩人結(jié)婚第一年生下一個兒子，取名叫江盛年。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日子十分美滿。

　　可是后來，王茯苓的丈夫染上賭博，險些敗光家里所有的錢。她害怕落到家破人亡的下場，當(dāng)即果斷抽身，帶著兒子凈身出戶。

　　數(shù)年打拼，手里漸漸存下些積蓄。只是人至中年，愛情上難免有些鰥寡寂寞。恰好有一次出門談客戶，在飯桌上和我爸相遇了。兩個人寒暄一陣，彼此打聽到對方的現(xiàn)狀，一拍即合，決定搭伙過日子。

　　這就是我“后媽”的來歷。

　　她來了我家，她的兒子自然也要跟著過來。俗話說得好，進(jìn)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我爸強行將我們拼湊在一起相處，美其名曰培養(yǎng)感情。他不知道的是，我對這個從天而降的“哥哥”討厭透頂。

　　親媽早逝，在我眼中，王茯苓是后來居上，鳩占鵲巢。

　　龍生龍鳳生鳳，道理誰都沒跑。鳩占鵲巢的人，她生的兒子當(dāng)然也是鳩占鵲巢。

　　**

　　江盛年。

　　我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是在學(xué)校的“最優(yōu)生”照片墻上。

　　王茯苓嫁給我爸之后，她的兒子就轉(zhuǎn)來了我們學(xué)校。初來乍到就成了校內(nèi)的風(fēng)云名人。

　　九月份開學(xué)第一次月考，那個男的以年級第一的成績榮登照片墻首列。幾乎一夜之間，全校女生都知道行高來了一個成績很好的帥哥。在一片各色奇葩的大頭照中，這位年級第一名的懟臉照片顯得格格不入，五官精致的像男明星，硬是將證件照拍出了時尚雜志大片的即視感。

　　不少男生為此驚呼，女生則為他尖叫不已。

　　照片墻上的他，面龐清雋，生著一對桃花眼，凝視鏡頭時顯得分外含情脈脈。

　　再加上微微上揚的唇角，給人的感覺溫和又自信。

　　那雙眼睛，好像要把人看進(jìn)心里去。

　　每次看到他的照片，我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王茯苓。

　　他們不愧是母子，兩張臉簡直如出一轍。

　　害得我連討厭都得掰成兩份。

　　**

　　受我媽的遺傳，我患有先天性心臟病。

　　很小的時候，醫(yī)院就對我下了判決書，這個病治不好，除非有合適的心源可以進(jìn)行移植，不然我這輩子最多就這樣了。

　　“就這樣”，是哪樣？

　　和茍延殘喘意思差不多吧。醫(yī)生比了個大概。

　　我想我的小心眼或許源自于此。因為截至目前為止，我的前半生一直活得很小心翼翼。

　　我害怕發(fā)病。尤其是突如其來的發(fā)病。

　　毫無預(yù)兆、無法避免。

　　無處可逃的窒息感鋪天蓋地而來，將我淹沒到頂。

　　并不是每回發(fā)病時我都那么幸運，會有人在身邊。

　　就像這一次。

　　爸和王茯苓出差了，家里只有我。

　　頭暈襲來的那一刻，我立馬明白過來，胡亂套上衣服就要出衛(wèi)生間。我的藥放在臥室，只要走得快并不是問題�？删彤�(dāng)我準(zhǔn)備踏出玻璃門的那一刻，腳下猛地一踩而空，等我從慌亂中鎮(zhèn)定下來，那股強烈的不適感已經(jīng)徹底將我包圍。

　　我試著站起來，眼前一片昏黑。

　　我伸出手在黑暗中四處摸索，隨后摸到墻壁，沿著墻邊慢慢爬行。在衛(wèi)生間拐角處，一陣刺痛穿過我的胸口，緊接著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倒下去。

　　同一時刻，我耳邊隱約響起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

　　**

　　我不知道江盛年為什么會突然回來。

　　記得那天，他明明去了學(xué)校高三集體組織的研學(xué)。

　　總之，我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江盛年。

　　然后是我爸，他和王茯苓站在床的另一頭。

　　我爸告訴我：“多虧了小年，要不是他及時發(fā)現(xiàn)叫救護(hù)車，你現(xiàn)在恐怕已經(jīng)沒命了�！�

　　江盛年離我最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我吞了吞嗓，斟酌了一下，我說：“謝謝……哥哥。”

　　雖然極其難為情，但起碼聽上去還是有一點發(fā)自真心。

　　江盛年立馬客氣地說：“不用謝�！�

　　出院那天，皆大歡喜，我爸訂了一家菜館，一家四口難得聚在一起吃了一頓好飯。

　　飯桌上，江盛年和我坐在一塊兒，他握著我的手，對我爸表示，我們哥倆之間的嫌隙已經(jīng)消除。

　　我爸十分高興，一高興，多喝了兩杯。這意味著，從此我們家就要結(jié)束飯桌冷場的局面了。

　　江盛年順勢把來龍去脈跟我講了，研學(xué)那天，他本來是隨著大部隊一起去省博物館的。可是半路快要發(fā)車的時候，他突然感覺身體不舒服，背上直冒冷汗。懷疑是中暑了，老師就安排他先回家休息。沒想到誤打誤撞，竟然救了我一命。

　　現(xiàn)在想想，真是緣分使然。

　　吃完飯，我爸趁熱打鐵拉著我們?nèi)ヅ娜腋！?br>
　　攝像時，他特意讓我和江盛年站在一起，他和茯苓阿姨在旁邊手牽手。照片洗出來掛在客廳。江盛年比我高半個頭，照片上的他，氣度溫和卻不容侵犯，不笑的話，儼然一副兄長的架勢。

　　我說，難怪在他邊上莫名其妙會發(fā)怵。

　　我哥就笑。

　　**

　　江盛年后背有個傷疤，這是托我的福。

　　06年，家里有一天發(fā)生了地震。

　　江盛年從房間里跑過來，抓著我往外沖。

　　路上，天花板突然塌陷，碎石塊掉下來，砸脫的家具四分五裂，我的左腳不慎被卡。

　　江盛年使勁兒拽我，發(fā)現(xiàn)拽不動，他果斷撲倒在我身上。

　　伴隨著房屋倒塌，這時候，一根不知哪兒來的鋼筋朝著我刺下來。江盛年為了護(hù)住我，后背被鋼筋穿透。濕熱的血順著他的身體流淌到我身上，好像他的懷抱一樣溫暖。

　　救援人員來得比想象中要快。

　　江盛年在ICU里昏迷近兩周，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

　　那根鋼筋完美避開了骨頭，戳傷了他的肺。

　　傷好后，留下了輕微的后遺癥，那就是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咳嗽。

　　雖然不是很大的問題，但是這個舉動讓江盛年看上去變得羸弱許多。況且，他好像知道自己病懨懨的樣子很招人心疼，每次我在旁邊，他一咳嗽，就會刻意往我身上靠。因為他清楚，我對他充滿愧疚。他總說：“哥是為了你才變成這樣的。”

　　我從來不反駁，也無可狡辯。每當(dāng)這個時候，江盛年就趁機肆無忌憚對我施誘。

　　我卻覺得對不起爸爸，也對不起茯苓阿姨。

　　盡管我心里知道，其實我們根本沒有血緣關(guān)系。

　　**

　　2008年11月10日。

　　我的病情由安轉(zhuǎn)危。

　　生命進(jìn)入倒計時。聽到這個消息的爸爸一夜之間蒼老。

　　11月11日晚上。

　　江盛年在家中自殺。

　　自殺的方式說出來實在太決絕。他將一把切果刀插進(jìn)了自己的脖子。

　　血液的流失過于迅速，救護(hù)車還沒來得及趕到，江盛年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

　　他在備忘錄留下遺言，要將心臟捐獻(xiàn)給我。

　　茯苓阿姨癱在地上，變成淚人。

　　我爸抱著他的尸體，哭得泣不成聲。

　　病房內(nèi)的我重獲新生。

　　我爸舉著我哥的手機給我看，遺書的最后一段是寫給我的。

　　“見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了你，可我知道，憑我們的關(guān)系，注定無法在一起�！�

　　“既然這樣，我換個方式陪在你身邊。”

　　“我這輩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要好好活著�！�

　　“一定要……好好活著�！�

　　我眼眶一酸，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胸腔內(nèi)，一顆不屬于我的心正瘋狂跳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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