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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天剛蒙亮,東方的天際才洇開一抹淺粉的魚肚白,鄉(xiāng)村就被雀鳥的歡鳴拽醒了。露水沉甸甸地墜在路邊的狗尾草尖上,晶亮得像撒了把碎珍珠,沾在褲腳時涼絲絲的,帶著泥土的潮氣。遠處的稻田里,早起的農(nóng)人趕著老黃牛,“駕 —— 慢點走!” 的吆喝聲裹著晨霧飄過來,混著牛蹄踏泥的 “咚咚” 聲、犁耙翻地的 “吱呀” 聲,湊成了鄉(xiāng)村清晨獨有的調(diào)子。
我和小胖、阿妹早憋不住勁,在后山竹林里玩 “官兵捉強盜”。我們光著腳丫踩在微涼的泥土上,腳趾縫里嵌進細沙和碎葉,你追我趕時褲腿掃過竹叢,驚得藏在葉下的蟋蟀 “嚯” 地跳開。竹子被撞得 “沙沙” 響,枝頭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落下幾片帶著晨露的羽毛,正好飄在阿妹的羊角辮上。
“丫丫 —— 回家打酒咯 ——”
突然,奶奶的大嗓門從村口鉆進來,像根帶著熱氣的棉線,穿過竹林的縫隙、越過田埂上的狗尾草,精準地繞在我耳朵上。我心里 “咯噔” 一下 —— 光顧著玩,把打黃酒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我奶奶叫我了,得走啦!” 我拍掉身上的草屑,把剛摘的野草莓塞給阿妹,“明天還來這兒玩!”
“明天我還當官兵,肯定抓著你!” 小胖腆著圓肚子喊,額頭上的汗亮晶晶的。
“路上小心呀!” 阿妹揮著小手。
我應了聲 “好嘞”,撒開腳丫往家跑。鄉(xiāng)間小路彎彎曲曲,兩旁的稻田里,稻穗已泛出淺黃,沉甸甸地垂著頭,像害羞的小姑娘。清晨的陽光透過薄霧灑下來,給稻穗鍍了層金,風一吹,稻浪晃著光,連空氣里都飄著稻禾的清香,深吸一口,甜絲絲的沁到心里。
跑過村口的老槐樹時,我慢了腳步。這樹少說有上百年了,枝繁葉茂得像把綠傘,樹干上的紋路深一道淺一道,爬滿了青苔,摸上去滑溜溜的。幾只老母雞帶著小雞仔在樹下啄食,見我跑過,“咯咯” 叫著撲騰翅膀躲到一邊,落下幾根羽毛。
到家時,奶奶早站在門口等了。她穿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褲腳卷到膝蓋,露出曬得黝黑的小腿,上面還沾著泥點。“你這野丫頭,跑哪兒瘋去了?” 她把一個沉甸甸的陶酒壺塞到我手里,壺身涼得貼著手心,“去王伯的小賣部打一斤黃酒,中午給你爺爺燜雞吃! 又從口袋里摸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指尖帶著灶灰的溫度。
“知道啦奶奶!” 我掂量著酒壺,應了聲就往小賣部跑。
王伯的小賣部在村中心,是全村人的 “聚點”。遠遠就看見煙囪里飄出裊裊炊煙,像條細細的白龍,在晨霧里慢慢散開來,越走近,越能聞見熟悉的味兒。
小賣部的門敞著,一塊褪色的藍布門簾掛在門框上,邊角磨出了毛邊,上面 “吉祥如意” 四個字淡得快要看不清,風一吹就 “嘩啦嘩啦” 晃。我剛到門口,就聽見里面的電視聲,還有王伯算算盤的 “噼里啪啦” 聲。
“王伯,打酒!” 我掀開門簾喊,跨進店里。
“喲,是丫丫啊,來打黃酒?” 王伯從柜臺后探出頭,臉上堆著笑。他穿件洗得發(fā)黃的白背心,領口縫著塊藍補丁,上面沾了點炸油條的油星子,手里攥著個紅褐色的算盤,指節(jié)粗粗的,撥算珠時又快又準。
小賣部不大,卻像個藏滿寶貝的百寶箱。進門左手邊的木貨架上,日用品擺得整整齊齊:上海牌肥皂是黃澄澄的方塊,印著 “上! 二字;洗衣粉袋紅得發(fā)亮,畫著朵炸開的牡丹;火柴盒是淺褐色的,側面擦火的地方磨得發(fā)黑;最上層擺著幾瓶花花綠綠的洗發(fā)水,瓶身上印著城里女明星的頭像,頭發(fā)又黑又亮,村里只有新娘子才舍得買。
右手邊是玻璃柜臺,里面碼著鹽、糖、味精 —— 鹽袋是灰白色的,印著 “加碘鹽”;紅糖裝在透明塑料袋里,顆粒亮晶晶的,我總想起奶奶用它蒸年糕的甜;柜臺角落還擺著零食,大大泡泡糖是粉紅包裝,畫著個吹泡泡的小孩;還有 “唐僧肉”,其實是蘿卜干做的,五毛錢一包,是我們小孩的 “心頭好”。我盯著 “唐僧肉” 咽了咽口水,又趕緊移開眼 —— 奶奶只給了打酒的錢,可不能亂花。
墻角堆著幾袋大米和面粉,袋子上印著 “優(yōu)質大米”“精面粉”,麻繩系著袋口,偶爾有幾粒米從縫里漏出來,滾到地上。最里面靠墻的地方,放著個老舊的木酒柜,木頭已變成深褐色,刻著簡單的花紋,有些地方掉了漆。酒柜上擺著幾個陶壇,壇口用紅布蓋著,紅布上縫著塊補丁,用繩子系得緊緊的,醇厚的酒香從壇子里飄出來,帶著點糧食的甜。
“嗯,奶奶要一斤黃酒,中午燜雞! 我把酒壺遞過去,眼睛卻忍不住瞟向柜臺上的電視。那是臺老式電視,外殼是黑色的,屏幕不算大,邊角還有點磕碰,卻是村里少有的 “稀罕物”。此刻正播早間新聞,穿西裝的叔叔說著 “夏糧豐收”“農(nóng)村醫(yī)保”,我不太懂,卻喜歡看屏幕上跳動的畫面。
王伯放下算盤,接過酒壺,走到酒柜前。他小心翼翼地解開陶壇的紅繩,掀開紅布,一股濃郁的酒香立刻漫開來,比路上聞見的更烈,還帶著糯米的甜氣。他拿起個竹制的酒提子,提子的竹紋里沾著點黃酒的痕跡,伸進壇子里輕輕一提,滿滿一提琥珀色的黃酒就出來了,清澈透亮,在晨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嘩啦啦 ——” 黃酒倒進陶壺里,聲音像小溪流水,脆生生的。王伯倒得特別仔細,眼睛盯著壺口,生怕灑出一滴,倒到快滿時,還輕輕晃了晃酒提子,把最后幾滴也倒進去。之后又把酒壺放在小秤上稱了稱,秤桿微微翹起來,他才笑著說:“正好一斤,一點不少。”
“謝謝王伯!” 我接過酒壺,壺身沉得壓著手腕,趕緊從口袋里摸出零錢遞過去。
王伯數(shù)了數(shù)錢,又從柜臺下摸出顆泡泡糖,用彩色糖紙包著,上面印著小花朵!澳弥狙,剛到的新貨,草莓味的,嘗嘗。”
“哇!謝謝王伯!” 我驚喜地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剝糖紙,粉紅色的糖塊放進嘴里,甜絲絲的草莓味立刻漫開來,軟乎乎的嚼著,嘴里滿是甜氣。
“慢慢吃! 王伯笑著低下頭,又撥起了算盤。
這時,村西頭的張奶奶提著竹籃走進來:“老王,給我拿包細鹽,炒菜用。”
“好嘞!” 王伯放下算盤,從柜臺里拿出包鹽。
張奶奶接過鹽,就和王伯聊起家常:“我家那只老母雞,昨天又下了個雙黃蛋!”
“真的?那可稀罕!” 王伯笑得眼睛都瞇了,“我家那只最近也勤快,天天都下蛋。”
我嚼著泡泡糖,眼睛黏在電視上。新聞播完了,開始放動畫片預告 —— 是《小猴子歷險記》!屏幕上的小猴子戴著草帽,蹦蹦跳跳地和小伙伴找寶藏,可愛極了。我心里癢癢的,真想坐下來看會兒。
“王伯,我能在這兒看會兒電視嗎?就一小會兒! 我鼓起勇氣問,眼睛里滿是盼頭。
王伯抬頭看了看墻上的石英鐘,鐘擺 “滴答滴答” 晃著,指針快指到八點了。“快八點啦,你奶奶還等著黃酒做飯呢,看完這小段就回家,別讓老人家等急了。”
“嗯!” 我開心地點點頭,從墻角拉了個小板凳,坐在電視前,酒壺放在腳邊。
動畫片真好看,小猴子躲過大灰狼的陷阱,還幫小兔子找胡蘿卜,我看得入了迷,連泡泡糖都忘了嚼,嘴里的甜味慢慢淡了也沒察覺。王伯在一旁整理貨架,時不時和進來買東西的人打招呼,聲音、算盤聲、電視聲混在一起,熱鬧又親切。
沒一會兒,預告就結束了,開始播天氣預報!把狙,該回家了! 王伯提醒我。
我戀戀不舍地站起來,摸了摸酒壺,還是沉甸甸的!澳俏易呃餐醪x謝!”
“路上慢點,別把酒灑了!” 王伯在后面喊。
我揮揮手,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出門時,還能聽見里面的電視聲和王伯的笑聲,陽光已經(jīng)升得老高,照在身上燙乎乎的,嘴里還留著泡泡糖的甜味。
到家時,奶奶早把雞肉切好了,塊塊都帶著油花。她接過酒壺,笑瞇瞇地說:“我們丫丫真能干,快去洗手,中午給你燉個大雞腿。”
“好耶!” 我蹦著去洗手,手上的泥點在水盆里暈開,像小墨點。
午飯?zhí)貏e香,黃酒燜雞的味兒飄滿了屋子。雞肉燉得爛爛的,咬一口,汁水帶著黃酒的醇,鮮得能吞掉舌頭。我捧著碗狼吞虎咽,奶奶坐在旁邊,不停往我碗里夾肉:“慢點吃,沒人跟你搶,小心燙著!
吃完午飯,太陽升到了頭頂,像個大火球,烤得地面都發(fā)燙。村里的大黃狗躲在樹蔭下,吐著長長的舌頭,呼哧呼哧喘著氣;知了也沒了早上的精神,只在樹影里有氣無力地 “知了知了” 叫幾聲;大人們都躲在家里午休,村里靜得只剩陽光烤著地面的 “滋滋” 聲。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里一會兒是動畫片里的小猴子,一會兒是小賣部的熱鬧。好不容易等奶奶睡熟了,我悄悄溜下床,踮著腳尖走出家門,又往小賣部跑。
午后的太陽真毒,照在地上泛著白光,晃得人睜不開眼。我用手搭在額頭上擋太陽,快步走著,路邊的花草都蔫了,牽;ǖ幕ò昃沓闪诵±,狗尾草垂著頭,葉子上的露水早就曬干了?諝饫飵е嗤帘粫駸岬奈秲,還有遠處稻田的清香,悶悶的。
遠遠就看見小賣部的門敞著,門口的梧桐樹下坐著幾個老人,李爺爺、王爺爺還有張奶奶,都坐在竹椅上,手里搖著蒲扇。李爺爺?shù)钠焉仁侵褡幼龅,邊緣磨破了;王爺爺(shù)纳让嫔嫌≈?“勞動最光榮”;張奶奶的扇面縫了塊碎花布,風一吹就 “嘩啦” 響。他們慢悠悠地聊天,聲音隨著風飄過來,忽遠忽近。
我跑進小賣部,一股涼風立刻裹住了我 ,原來是店里開著臺老臺式風扇,鐵殼子上貼了張褪色的小熊貼紙,扇葉 “呼呼” 轉著,偶爾發(fā)出 “吱呀” 的聲響,像個老爺爺咳嗽,卻把涼風送得滿店都是。
店里已經(jīng)有不少人了?坷锏男∽雷优,李爺爺和王爺爺在下棋,棋盤是用白粉筆在桌上畫的,橫七豎八的線有點歪。李爺爺用黑石子當棋子,王爺爺用玻璃瓶蓋,紅的藍的混在一起!袄侠睿氵@步走得不對啊,送上門讓我吃!” 王爺爺指著棋盤笑。
“你懂啥,這叫欲擒故縱!” 李爺爺不服氣,扇子拍著腿。
“我看你是老糊涂咯!” 張奶奶在旁邊打趣,幾個人都笑了,笑聲洪亮得震得桌上的棋子都晃了晃。
另一邊,幾個小孩圍著電視吵吵鬧鬧。穿藍短袖的小明抱著遙控器,上面印著奧特曼:“我要看《奧特曼》!昨天沒看完!”
扎小辮子的小紅伸手搶:“昨天看的就是奧特曼,今天該看《美少女戰(zhàn)士》了!”
“我不!奧特曼最厲害!” 小明往貨架后躲,沒注意腳下,“嘩啦” 碰倒了一盒火柴,火柴散了一地。
王伯從柜臺后走過來,沒生氣,反而彎腰撿火柴:“別搶了,猜拳決定,誰贏聽誰的,行不?”
孩子們都點頭,圍著猜拳,我站在旁邊看,心里盼著小明能贏 —— 我也想看奧特曼。
這時,村東頭的阿強哥掀開門簾走進來,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流,T 恤都濕透了!巴醪,拿根綠豆冰棒。”
王伯從柜臺下的冰柜里拿出冰棒,冰柜蓋一打開,涼氣 “呼” 地冒出來,我盯著里面的冰棒咽口水 ,有綠豆的、奶油的,還有橘子味的,包裝紙五顏六色的。阿強哥撕開包裝紙,咬了一大口,“嘶” 了一聲:“真涼!太舒服了!”
我看著他吃冰棒,心里癢癢的,可沒帶錢,只好往門口看。這一看,就看見小胖和阿妹在池塘邊撈蝌蚪,笑聲順著風飄過來。
“我也要去撈蝌蚪!” 我心里一動,把看電視的事忘到腦后,掀開門簾就跑了過去。
池塘是王伯去年挖的,里面種了蓮藕,現(xiàn)在荷葉長得正旺,一片片碧綠的葉子像小傘,漂在水面上,邊緣卷著點波浪,風一吹就輕輕晃,上面的水珠 “咕嚕! 滾進水里,濺起小小的水花。池塘中間開著幾朵粉荷花,花瓣層層疊疊的,像小姑娘的裙擺,淡淡的香味飄在風里。
小胖和阿妹已經(jīng)蹲在塘邊了。小胖手里拿著個紗窗布做的小網(wǎng)子,網(wǎng)柄是細細的竹竿;阿妹提著個橙子汁玻璃瓶,里面已經(jīng)裝了些蝌蚪,黑乎乎的擠在一起。他們蹲在青石板上,石板上長滿了青苔,又沾了早上的雨水,滑溜溜的。
我找了個沒青苔的地方蹲下,水面上黑壓壓的全是蝌蚪,像撒了把黑米粒,拖著長長的尾巴,“嗖” 地一下游過去,偶爾碰在一起,又趕緊散開。“看我撈了多少!” 小胖舉起網(wǎng)子,里面爬滿了蝌蚪,他小心地倒進阿妹的瓶子里,水立刻變渾了。
我也想撈,可沒工具,只好用手捧。手剛伸進水里,涼絲絲的,蝌蚪就 “嗖” 地散開了,滑溜溜的根本抓不住。試了好幾次,都沒撈到一只,我急得噘起嘴。
“你這樣不行,用這個! 旁邊一個大哥哥從口袋里摸出個透明塑料杯,杯口有個小裂縫,“輕輕伸到水里,對準蝌蚪再舀!
“謝謝阿妹!” 我接過杯子,學著她的樣子,把杯子慢慢伸進水里。水面泛起一圈圈漣漪,我屏住呼吸,盯著幾只湊在一起的蝌蚪,猛地一舀!“哇!撈到了!” 杯子里有三只小蝌蚪,尾巴在水里輕輕擺,我小心地倒進自己帶來的玻璃瓶里,心里滿是歡喜。
我越撈越起勁,眼睛盯著水面,連太陽曬得后背發(fā)燙都沒察覺。忽然看見一只特別大的蝌蚪,比別的大一圈,尾巴也粗,正慢悠悠地游在荷葉下面。我心里一喜,站起來想湊過去,忘了腳下的青石板有多滑 —— 剛一站起來,腳就像踩在冰上,“嗖” 地往前滑。
“啊 ——” 我尖叫一聲,身體往前倒,“撲通” 一聲掉進了池塘里!
冰冷的水瞬間裹住了我,像無數(shù)只涼絲絲的小手,我嚇得閉緊眼睛,腦子里一片空白。我以為會嗆水,會難受,可奇怪的是,沒有想象中的害怕。水沒過頭頂時,耳朵里傳來 “嗡嗡” 的水聲,像奶奶哼的搖籃曲,輕輕的。
一開始周圍有點黑,還有點模糊,我能感覺到水在身邊流,像軟乎乎的絲綢。慢慢睜開眼睛,陽光透過荷葉的縫隙照進來,變成一道道金色的光柱,隨著水波晃,像會跳舞的金線。水草在水里輕輕擺,葉子拂過我的手臂,癢癢的。
最神奇的是抬頭看,水面上的荷葉被陽光濾成淡翡翠色,光斑在葉面上跳著,透過水層看過去,整片水面像塊晃蕩的綠果凍,晶瑩得能看見蝌蚪尾巴掃過的細痕。我看得入了迷,忘了自己在水里,甚至忘了呼吸,只想多看看這美麗的世界。
突然,手腕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攥住,力氣很大,卻不疼。還沒等我反應過來,身體就被猛地往上拉。
“嘩啦” 一聲,我被拉出水面,綠果凍般的世界一下子沒了。眼前是小胖和阿妹驚恐的臉,小胖張大嘴巴,阿妹手里的瓶子掉在地上,蝌蚪撒了一地。王伯正抓著我的手腕,額頭上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流。
“丫丫,你沒事吧?嗆著水沒?” 王伯的聲音有點急,眼睛盯著我。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衣服全濕了,沉甸甸地貼在身上,頭發(fā)貼在臉上,水珠往下滴,流進脖子里,涼絲絲的?晌乙稽c也不害怕,只是有點懵,腦子里還想著剛才的綠果凍。
“我沒事王伯! 我搖搖頭。
“快回家換衣服,別感冒了!” 王伯把我拉到岸邊,脫下他的藍布褂子披在我身上,褂子帶著他的體溫,還有淡淡的煙草味。
“我家有姜茶,讓你奶奶給你煮點喝。” 張奶奶也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
我點點頭,抱著蝌蚪瓶,裹著王伯的褂子往家走。濕衣服貼在身上,風一吹有點涼,可我不在意,腦子里全是水下的美景,那片綠果凍般的世界,美得讓我忘不了。
我一路走,一路滴著水,濕腳印在干土路上留下一串深色的印子,像條斷斷續(xù)續(xù)的線。路過的村民見了,都停下腳步問:“丫丫,咋渾身濕透了?掉水里了?”
“快回家換衣服,別著涼!” 李爺爺還從口袋里摸出顆糖,塞到我手里。
我點點頭,說不出話,腦子里還回放著水下的景象,連手里的糖都忘了剝。
到家時,家里靜悄悄的,奶奶可能去串門了。我松了口氣,要是她在家,肯定要嘮叨半天,說不定還會打我手心。
悄悄走進房間,從衣柜里找了件干凈的花布衫和藍褲子換上,濕衣服扔在盆里,水順著盆沿往下滴,在地上積了個小水洼。換好衣服,身上暖和了,可心里還是空落落的,像少了點什么。
坐在院子的臺階上,把裝蝌蚪的玻璃瓶放在旁邊。瓶里的蝌蚪還在游,尾巴擺來擺去,可我沒了剛才撈蝌蚪的歡喜,只覺得它們的動靜隔了層棉花,看不太真切。
院子里的石榴樹長得旺,枝葉伸到臺階上方,結了幾個青綠色的小石榴,還沒熟。幾只麻雀落在樹枝上,“嘰嘰喳喳” 叫著,跳來跳去,可我覺得它們的叫聲很遠,像從別的村子傳來。遠處的田埂上,幾個農(nóng)人在鋤地,身影被太陽拉得老長,慢慢動著,像畫里的人。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可又不一樣。知了還在樹上叫,聲音響亮,卻像隔著層膜,聽不真切;伸手想摸石榴葉,指尖快碰到時又縮了回來 ,這雙手剛才還摸過水下的水草,現(xiàn)在卻覺得陌生。
“是不是被水鬼勾走魂魄了?” 村里老人們講的故事突然冒出來,說有人掉水里被救上來后,會變得呆呆的,就是魂魄被水鬼拿走了。
我越想越怕,摸了摸額頭,又摸了摸臉頰,想確認自己是不是還活著。可除了心里空落落的,沒別的感覺,連剛才李爺爺給的糖,含在嘴里都沒甜味。
就這么坐在臺階上,看著太陽慢慢往西移,影子一點點變長。時間好像走得很慢,又好像很快,我忘了多久沒動,直到聽見奶奶的腳步聲。
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奶奶背著一筐蔬菜回來,筐里的豆角還帶著露水!把狙,你咋坐在這兒?天都快黑了! 她放下筐子,走過來摸我的額頭,“沒發(fā)燒啊,咋看著呆呆的?”
我抬起頭,看著奶奶布滿皺紋的臉,想告訴她掉水里的事,想說說那片綠果凍,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沒事奶奶! 聲音有點啞。
奶奶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沒多問:“沒事就好,進屋吧,我給你做豆角炒肉,你最愛吃的。”
我點點頭,拿起蝌蚪瓶跟著她進屋。晚飯很簡單,豆角炒肉、一碟咸菜,還有中午剩下的黃酒燜雞。奶奶往我碗里夾肉,“多吃點,長身體!
吃完晚飯,天全黑了。奶奶在廚房洗碗,“嘩啦嘩啦” 的水聲在屋里飄著。我坐在屋里,覺得空蕩蕩的,心里像有個小鉤子,勾著我往小賣部去,好像那里有什么在等我。
“奶奶,我去小賣部玩會兒。” 我喊了一聲。
“去吧,早點回來,別玩太晚!” 廚房傳來奶奶的聲音。
我抓起桌上的手電筒,塑料外殼是紅色的,開關不太靈,按了三下才亮。跑出門,夜晚的小路有點黑,手電筒的光在前面照出一小片亮,路邊的草葉沾著露水,碰在褲腳上涼絲絲的。
越靠近小賣部,越能聽見熱鬧的聲音 —— 人們的笑聲、電視聲、麻將牌的 “噼里啪啦” 聲,混在一起,像一鍋沸騰的糖水,暖乎乎的。我心里的空落落好像被這聲音填了點,腳步也快了。
小賣部門口掛著盞節(jié)能燈,有點閃,“滋滋” 響著,照亮了門口的小空地。幾個老人坐在竹椅上,手里搖著蒲扇。李爺爺抽著旱煙,煙桿是銅的,“吧嗒吧嗒” 響,煙圈在燈光下慢慢散;張奶奶手里拿著針線,一邊縫衣服一邊聊天,線軸在她手里轉來轉去;王爺爺靠在梧桐樹上,聽著他們說話,偶爾插一句,笑聲洪亮。
“老張家的兒子在城里找了個媳婦,是小學老師呢!” 張奶奶壓低聲音,眼睛里閃著光。
“真的?那老張可要樂壞了!” 李爺爺磕了磕煙桿,煙灰落在地上。
“我昨天見他去鎮(zhèn)上買糖,說等兒子回來給全村人發(fā)!” 王爺爺笑著說。
我悄悄從他們身邊走過,掀開門簾進了小賣部。里面比白天還熱鬧,過道上都站滿了人,有的在貨架前挑東西,有的湊在一起聊天,還有的圍著電視看?諝饫锏奈秲汉茈s —— 糖果的甜、煙草的嗆、女人身上的香皂味,還有麻將室飄來的米酒香,混在一起,卻讓人覺得親切。
電視正播著一部電視劇,屏幕前圍了一群人!斑@女的太壞了,居然騙人家的錢!” 一個阿姨皺著眉說。
“別急,后面肯定有報應!” 旁邊的人接話。
我擠到前面,眼睛盯著屏幕,可沒看進去 —— 心里還想著動畫片。
旁邊的棋牌室更熱鬧,門簾沒放下來,熱氣裹著煙味飄出來。里面擺著三張麻將桌,每張都圍滿了人?块T口的桌上,爸爸正坐著打牌,他穿件灰色短袖,袖子卷到胳膊肘,手里攥著幾張牌,眉頭微微皺著,像在想事兒。
“打二筒啊!沒人要!” 旁邊的李叔夾著煙,煙蒂快燒到手指了,還盯著爸爸的牌。
爸爸想了想,把二筒打出去!芭!” 對面的王嬸立刻喊,把二筒擺在自己面前,“我就等這張呢!”
爸爸無奈地笑了笑,摸了張新牌,眼睛一亮:“胡了!” 周圍的人都喊起來,李叔拍著爸爸的肩膀:“可以啊,手氣不錯!”
另一張桌上,幾個女人在打牌。李嫂坐在中間,穿件碎花襯衫,頭發(fā)扎成丸子頭,麻將牌摔在桌上 “啪啪” 響!坝众A了!” 她笑著把牌推倒,“說了今天手氣好,你們還不信!
“贏了可要請吃冰棒!” 阿芳姐笑著說。
“沒問題!” 李嫂爽快地應著。
牌桌上的煙蒂堆在煙灰缸里,像座小山,有的還冒著青煙。有人喝著米酒,打開時 “! 的一聲,喝一口 “哈” 一下,說:“這酒夠勁!” 看牌的女人有的織毛衣,毛線球放在腿上,織針飛快地動;有的抱著孩子,孩子在懷里睡著,嘴角掛著口水。
輸了牌的男人,就走到門口抽煙聊天!敖衲暧晁,稻子肯定能豐收。” 阿強哥說,手里夾著煙。
“就是化肥貴了,比去年貴了三塊多。” 爸爸也走出來,手里拿著煙,沒點燃。
“我兒子說城里有‘智能手機’,能看電影,還能和人說話!” 李叔興奮地說,眼睛里滿是向往。
我在小賣部里轉來轉去,看著人們說話、笑,心里的空落落慢慢散了。電視里的電視劇播完了,開始放新聞聯(lián)播,幾個老人湊過去看。我有點失望,卻也沒辦法,只好在旁邊等。
終于,新聞播完了!我眼睛一亮,趁大人們不注意,搶過遙控器調(diào)到動畫片頻道!耙!開始了!” 找了個角落坐下,眼睛緊緊盯著屏幕。
動畫片還是早上看的《小猴子歷險記》,小猴子正在和小伙伴找寶藏,躲過了毒蛇,還幫山羊爺爺修好了房子。我看得入了迷,周圍的聲音好像都沒了,只剩下屏幕里的故事。
不知過了多久,動畫片放完了,開始播廣告。我揉了揉眼睛,才發(fā)現(xiàn)周圍的人少了很多 ,老人們早就回家了,幾個小孩被媽媽拽著胳膊走,嘴里還喊著 “再看一會兒”。小賣部里沒了剛才的熱鬧,安靜了些。
棋牌室里的麻將聲還在,卻沒了之前的吵,變得沉穩(wěn)。我環(huán)顧四周,想找爸爸,心里有點想回家了。
忽然看見爸爸坐在麻將桌旁,正收拾牌。“爸爸!” 我喊了一聲,跑過去。
爸爸抬起頭,看見我,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丫丫,還在這兒?天這么晚了!
“我看動畫片,看完就找你了。” 我站在他身邊,仰著頭看他。
“這孩子! 爸爸摸了摸我的頭,指尖帶著煙味。
坐在爸爸旁邊的王大媽,是王伯的媳婦,平時總給我糖吃。她笑著把我拉到懷里:“丫丫來啦,快坐大媽腿上,別站著!
王大媽的懷里軟軟的,暖暖的,還帶著肥皂的香味。她身上有淡淡的煙味,是爸爸他們打牌時沾的,可我不討厭,反而覺得安心。周圍的空氣里,煙味、酒味、還有人們說話的聲音混在一起,像裹著我的小被子。
我靠在王大媽懷里,眼睛慢慢有點睜不開。周圍的聲音慢慢模糊,麻將牌的 “啪啪” 聲、人們的笑聲,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眼皮越來越重,終于閉上了眼睛,慢慢睡著了。
雖然睡著,卻沒完全糊涂。偶爾會被麻將牌的響聲驚醒,可醒了又能接著睡,夢也沒斷。夢里,我在一個奇怪的地方,像蝸牛的殼,一圈圈的螺旋形墻壁,濕漉漉的,裹著透明的液體。我漂在液體里,不難受,反而很舒服,像在媽媽懷里。
想看看殼的盡頭,可不管往哪個方向看,都是一圈圈的螺紋,像波浪一樣涌過來,讓我有點暈。換個方向,還是一樣的螺紋,一圈圈,沒完沒了。周圍的麻將聲、笑聲,好像變成了螺紋,圍著我轉。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輕搖我:“丫丫,醒醒,回家了! 是爸爸的聲音。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小賣部里沒幾個人了,棋牌室的桌子空了,燈也暗了些。我躺在爸爸懷里,王大媽已經(jīng)不在了。爸爸身上的煙味濃了點,卻很親切。
“爸爸……” 我揉了揉眼睛,還沒睡醒。
“走,回家睡覺! 爸爸把我抱起來,讓我靠在他背上,一只手托著我的腿,一只手扶著我的背。
爸爸背著我走出小賣部,王伯和王大媽正在收拾東西,柜臺里的燈還亮著!巴醪醮髬,我們回家了。” 爸爸笑著說。
“慢走啊,路上小心!” 王伯揮揮手,王大媽還從柜臺里摸出顆糖,塞到我手里,“拿著,明天再來玩。”
出了小賣部,夜晚的鄉(xiāng)村靜悄悄的,連知了都睡了。月光像水一樣,灑在地上,給小路鍍了層銀,遠處的田野和村莊在月色里朦朦朧朧,像幅淡墨畫。偶爾能聽見幾聲狗吠,還有貓頭鷹的 “咕咕” 聲,更顯安靜。
爸爸的腳步很穩(wěn),踩在松軟的泥土上,發(fā)出 “沙沙” 的輕響。我靠在他背上,能聽見他的心跳聲,“咚咚咚”,有力又沉穩(wěn),像小時候聽的搖籃曲。
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隨著我們的腳步晃。路邊的野花在月色里開著,淡淡的香味飄過來,偶爾有螢火蟲從草叢里飛出來,拖著綠色的光,像小小的星星,繞著我們飛。
我湊在爸爸耳邊小聲問:“爸爸,你贏了嗎?”
爸爸的腳步頓了一下,過了會兒才說:“不輸也不贏!
我松了口氣,爸爸賺錢不容易,輸了他會不開心的!澳蔷秃。” 我把臉貼得更緊,爸爸的背很寬,能擋住風。
爸爸沒再說話,繼續(xù)往前走。
我又有點困了,閉上眼睛,聽著爸爸的心跳和腳步聲,感受著月光的溫柔。迷迷糊糊中,感覺爸爸把我抱進屋里,放在我的小床上,還幫我蓋了被子。他的手指輕輕碰了碰我的額頭,像羽毛一樣輕。
“睡吧,我的小寶貝! 爸爸的聲音輕輕的,在耳邊響著。
我夢見自己又回到了池塘里,周圍是綠果凍般的光,我和小蝌蚪一起游,陽光透過水面,灑在我身上,暖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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