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里說書人驚堂木一拍，滿座茶客頓時安靜下來。
　　“今日咱們不說那朝堂風(fēng)云，單表一則江湖奇聞�！崩舷壬哿宿刍ò缀�，壓低聲音，“諸位可曾聽說過白發(fā)魔頭的名號？”
　　臺下有人倒吸一口冷氣，有人交頭接耳。
　　“據(jù)說那魔頭一頭銀絲如雪，偏生愛穿一身血紅衣裳，行事狠辣，殺人如麻�！闭f書人聲音忽高忽低，“有人說他練的是邪功，需飲人血維持容顏；又有人說他是冤魂索命，專找江湖人士報仇……”
　　角落里，一個戴著斗笠的男子微微抬頭，露出一截線條分明的下頜，將幾枚銅錢放在桌上，起身悄然離去。
　　“都是胡說八道。”沈硯輕嗤一聲，手中的長劍挽了個漂亮的劍花，穩(wěn)穩(wěn)入鞘。
　　十八歲的沈硯，一襲白衣勝雪，劍法如行云流水，人如朗月入懷，再加上家世顯赫，當(dāng)是年少得意，自命不凡。
　　“師兄，說書人講的都是哄外人開心的，你何必當(dāng)真�！�
　　“我知道是假的，但那白發(fā)紅衣的魔頭，聽起來倒有幾分意思�！彼裘家恍Γ孕艔垞P，“若是真有此人，我倒想會一會。”
　　謝珩無奈地搖頭：“師兄還是這般爭強好勝。”
　　沈硯是武林世家的公子，天資過人，年紀輕輕已在江湖上闖出了名號。謝珩則是沈家收養(yǎng)的孤兒，比沈硯小兩歲，武功不及師兄，性子卻沉穩(wěn)得多。
　　“師兄，此去江南，務(wù)必小心。”
　　沈硯翻身上馬，笑得張揚：“擔(dān)心什么？這江湖上能勝過我手中劍的人，還沒出生呢！”
　　“聽說江南各派為那碧血珠爭得頭破血流，你何必去趟這渾水？”謝珩眉頭微蹙。
　　“正是因為他們爭得難看，我才要去瞧瞧，到底是什么寶貝，值得如此大動干戈。”沈硯俯身，輕輕拍了拍謝珩的肩，“放心，半月即回�！�
　　謝珩望著他，眸中情緒復(fù)雜，最終只輕聲道：“我等你回來�！�
　　沈硯大笑一聲，策馬揚鞭，白衣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不曾回頭。
　　......
　　那碧血珠據(jù)說是前朝遺寶，傳言能生死人肉白骨，引得各方勢力蠢蠢欲動…...沈硯本無意奪寶，卻因緣際會，在眾多高手混戰(zhàn)中意外得了那珠子，于是引得無數(shù)明槍暗箭，幾次險象環(huán)生。
　　為了脫身，沈硯使了個障眼法當(dāng)眾毀了那珠子，實則將碧血珠贈予了路邊垂死的老人。
　　雖說最后全身而退，卻也身心俱疲。
　　站在歸途的山巒上，遙望遠方，沈硯忽然覺得，什么江湖名聲，什么絕世異寶，都比不上家中那個等他歸來的人。
　　他與謝珩自幼一起長大，感情甚篤。這一次的血雨腥風(fēng)，讓沈硯意識到，自己心中最重的，從來不是武功名利，而是那個總是默默跟在他身后、為他擔(dān)憂的師弟。
　　心中豁然開朗，沈硯快馬加鞭，恨不得立刻回到沈家，告訴謝珩自己的決定。
　　他想與謝珩成親。
　　“成親？”謝珩聽到這句話時，正在斟茶的手猛地一顫，茶水灑了一桌。
　　沈硯笑著握住他的手：“是啊，我們自幼一起長大，我的心意，你難道不知？”
　　謝珩耳尖泛紅，垂下眼簾：“可是，師父那邊…”
　　沈硯語氣篤定，“明日我就去跟爹娘說，他們一向疼你，定會同意。然后我去城里最好的繡娘那兒訂做婚服，我們要辦一場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婚禮�！�
　　次日，沈硯果真向父母表明心意。沈父沈母雖覺意外，但確實一向喜愛謝珩這個懂事的孩子，思忖片刻后便答應(yīng)了，婚事定在一月后。
　　接下來的日子，沈硯忙里忙外，親自操辦婚事，沈家上下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
　　大婚前三天，婚服做好了，沈硯想親自去取。臨行前，謝珩突然追出來，叫住了他。
　　“師兄...”謝珩欲言又止，眉頭微蹙。
　　“怎么了？”沈硯笑問，“馬上要成親了，還叫師兄？”
　　謝珩臉一紅，低聲道：“我這幾日總覺心神不寧，仿佛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你此去城中，務(wù)必早些回來。”
　　沈硯不以為意地笑笑：“放心，我晚上必定回來。
　　那日的陽光很好，謝珩目送沈硯離去的身影，一身青衣，如春日嫩柳。
　　……
　　紅綢金線，繡著交頸鴛鴦，精致非常。沈硯想象著謝珩穿上的模樣，唇角不自覺揚起。
　　只是當(dāng)沈硯回到沈家時，看到的是一片死寂。大門虛掩著，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
　　沈硯心中一沉，發(fā)瘋般沖進院內(nèi)。
　　尸橫遍地。家仆、護衛(wèi)、甚至他年邁的父母，無一幸免。
　　“阿珩！阿珩！”沈硯嘶喊著，跌跌撞撞推開堂門，沈硯的呼吸驟然停止。
　　謝珩倒在血泊中，白衣被染得鮮紅，手中還緊緊握著沈硯送他的那把短劍。他身邊倒著四五具敵人的尸體，顯然經(jīng)歷了一場惡戰(zhàn)。
　　“阿珩...”沈硯跪倒在地，顫抖著抱起謝珩尚未完全冰冷的身子，淚水模糊了視線。
　　那一夜，沈硯抱著謝珩的尸身，癱坐在血泊中，一動不動。他的眼淚流了又干，干了又流，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
　　他用三天時間安葬了所有家人，唯獨將謝珩的遺體安置在寒冰室內(nèi)，保持尸身不腐。冰室中的謝珩面容安詳，仿佛只是睡著了一般。
　　到了成親那日，沈硯為謝珩換上婚服，仔細地為他束發(fā)梳妝，動作輕柔，仿佛怕驚醒了熟睡的愛人。
　　“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你看，這婚服多襯你�！彼贿厼橹x珩整理衣襟，一邊輕聲細語，像是情人間的呢喃。
　　冰面反射出他的身影，身著大紅婚服，卻是一頭雪白長發(fā)，眼神死寂，仿佛來自陰間的鬼魅。沈硯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頭青絲竟已成雪白。
　　紅衣白發(fā)，倒像說書人口中的魔頭模樣。
　　沈府大門上悄然掛了紅綢，鄰里好奇張望，卻不見迎親隊伍，不聞鑼鼓聲響。那扇大門始終禁閉。一年又一年，紅綢逐漸褪色，卻從未被取下。
　　……
　　江湖上很快傳出流言：白發(fā)紅衣的魔頭重現(xiàn)。一個幫派上下一百余人，無一生還�，F(xiàn)場墻上，用血寫著四個字：血債血償。
　　接下來數(shù)月，當(dāng)初爭奪碧血珠的幾個門派接連遭殃。魔頭手段越發(fā)殘忍，每次留下的血字也越來越多：
　　“為虎作倀”
　　“助紂為虐”
　　“貪念害人”
　　沈硯用鮮血鋪就追尋真相的道路。
　　他從一個個仇人口中逼問出更多線索，逐漸拼湊出當(dāng)年的真相：
　　原來碧血珠又重現(xiàn)江湖，傳言仍在他沈硯手中，于是引來了多方勢力的覬覦。那日他離家后，先后有數(shù)批人闖入沈家逼問寶物下落。沈家人自然不知情，于是慘遭毒手。謝珩為保護沈家，苦戰(zhàn)至最后一刻。
　　什么生死人肉白骨，全是笑話。一件虛無縹緲的異寶，竟讓名門正派化身豺狼虎豹，屠他滿門。
　　沈硯笑了，笑聲凄厲如鬼泣。
　　十年輾轉(zhuǎn)間，沈硯化身索命修羅。他武功本就高超，經(jīng)此大變，劍法更加狠辣決絕。每一個仇人，他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殘殺殆盡。
　　根據(jù)最后一條線索，沈硯來到江南一處精致的宅院。
　　在這里住著的人是沈硯年少時闖蕩江湖認識的好友，林風(fēng)。
　　見到紅衣白發(fā)的沈硯，林風(fēng)臉色驟變，手中的劍哐當(dāng)落地，“你還活著...”
　　沈硯紅衣如血，白發(fā)如雪，劍尖滴著血——他已殺穿了林家的護衛(wèi)。
　　“活著？”沈硯輕笑，眼中卻無半分笑意，“沈硯十年前就死了，今日來的是謝珩的未亡人�！�
　　林風(fēng)已知在劫難逃，反而笑起來：“沈硯啊沈硯，你總是這樣，得了寶貝還裝腔作勢！碧血珠這等異寶，你憑什么擁有？我就是要看你家破人亡！”
　　沈硯不再多言，長劍出鞘，劍光一閃，林風(fēng)的左耳已然落地。
　　“第一劍，為我父親�！鄙虺幍穆曇羝届o得可怕。
　　又一閃，右耳落地。
　　“第二劍，為我母親。”
　　劍光繚亂，林風(fēng)慘叫聲聲。
　　沈硯一劍劍凌遲著他，卻避開了要害。
　　“這一劍，為阿珩。”沈硯最后一劍刺入林風(fēng)心口，聲音終于有了一絲顫抖。
　　……
　　大仇得報，沈硯心中卻空茫一片。他回到塵封的沈家老宅，這里一切如故，只因他時常回來打掃。
　　沈硯走到寒冰床前，謝珩依然安靜地躺在那里，面容如生前般溫雅，仿佛只是睡著了。
　　沈硯仔細地為謝珩梳理頭發(fā)，然后抱著他來到大堂。
　　這里還保持著十年前他們計劃中的模樣：大紅喜字貼在正中，紅燭整齊排列，桌上擺放著合巹酒器。
　　“拜堂之禮，終究是要完成的�！鄙虺幦崧曊f著，點燃了堂內(nèi)的紅燭，堂內(nèi)明亮如晝，卻靜得可怕。
　　沈硯為謝珩整理好衣冠，然后自己戴上新郎冠冕。
　　“一拜天地——”沈硯高聲喊道，向著門外躬身一拜。
　　“二拜高堂——”他轉(zhuǎn)向父母靈位的方向，再次躬身。
　　“夫妻對拜——”他轉(zhuǎn)身面對謝珩，深深拜下。
　　禮成，沈硯眼中卻無喜悅，只有無盡的疲憊與空洞。
　　他輕輕擁住謝珩冰冷的身體，低聲道：“阿珩，這十年，我無一日不在悔恨中度過。若非我年少輕狂，執(zhí)意卷入那江湖紛爭，就不會引來這滅門之禍；若非我疏忽大意，就不會讓消息走漏；若非我那日出去，或許就能…”
　　話語哽咽，再難繼續(xù)。
　　沈硯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刀柄上鑲著一顆碧色琉璃珠子——正是那引來災(zāi)禍的碧血珠，在那場屠殺后不久又落到了沈硯手中。
　　他看著那珠子，只覺得諷刺——為這么個東西，他全家喪命，摯愛慘死。
　　“源是我起，終該由我結(jié)束。”他輕聲道，毫不猶豫地將匕首刺入自己心口。
　　鮮血涌出，染紅了本就鮮艷的婚服。沈硯用盡最后力氣，推倒了紅燭。
　　火勢迅速蔓延，很快吞噬了喜慶的裝飾。
　　沈硯緊緊抱住謝珩，仿佛要將他融入骨血之中。
　　“阿珩，我來陪你了�！彼谥x珩耳邊輕語，唇角泛起一絲十年未見的溫柔笑意，“這次，絕不會再讓你等我了�！�
　　火光沖天，將整個沈府映照得如同白晝。那鮮紅的綢緞在火焰中飄舞，如同十年前未能完成的婚禮，終于在這一刻，得到了凄美的終結(jié)。
　　茶館里，說書人仍在講著白發(fā)魔頭的傳說，“話說那魔頭一夜白頭，是為情所傷。他手中的碧血珠能逆轉(zhuǎn)陰陽……”
　　角落里，一個白衣少年聽得入神，“逆轉(zhuǎn)陰陽？”
　　同伴搖頭：“誰知是真是假呢？江湖傳言，多半夸大其詞。”
　　無人知道的是，那魔頭曾經(jīng)也是個白衣勝雪的少年郎，心中裝著一個人，眼里盛著光。
　　而今，紅塵萬丈，恩怨兩清，唯有烈火焚盡一切，將兩個相愛的人緊緊纏繞，再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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