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小雪：
　　Hello同學，你好，好久不見，見字如面，面面相覷，all is well，展信佳！
　　原諒我毫無音訊，分別以后我始終沒能找到給你寫信的借口。聽聞你的學校發(fā)生了恐怖襲擊，重傷降落在你身上，你燃燒。原諒我仍舊唐突。要如何開場？分別以來我學習說話，常常開口，笨拙。隱瞞細節(jié)和真實。沒有變得更好或更壞，只是變得現(xiàn)實，變得和人一樣。你問我是否感到自己成長，你說擁有自我的意思是和人類一樣自私——我有多痛苦，便有多驕傲這變化。你讀過那樣多書，你曾告訴我，這世上有人變成狼，有人變成蟲，而我會變成人。如今我使用著人類的修辭，有多愛你，就有多恨你的預(yù)言。
　　我買了一些藥品，一些食補，一顆心，放進果籃。她們卻告訴我你傷勢過重，連吞咽都十分困難。前陣子國內(nèi)連雨，你似乎難于起坐，我的心中也下起了雨。你的身子發(fā)癢，心口作痛，成日里往下掉皮，可是掉光也不會有新的好皮膚長出。你有羊的眼睛，并非蟲豸。我想念你坐在我的對面，盯著我身后的電視，眼中映出動畫片，鏡片反射我的模樣。你的耳朵被濕土掩埋，你的眼球凹陷進地底，你不能再閱讀，再聽書。
　　魔鬼和死神同時進入我夢中，這一生見過的尸體與骨骼向我微笑致意，沒有人讓我許三個愿望。我追問他們，能不能對我做三個要求，之后將你還給我？很高興你來過這個世界。今天我已經(jīng)回來，今天我會去看你。上半年我讀了很少書，常寫題，說話，做夢。過去你常推薦難懂的文學給我，這回換我給你介紹我近期讀的東西吧。
　　首先！是我經(jīng)過教學樓領(lǐng)的小冊子。嚴格來講，它不算文章，可能是一種藝術(shù)作品？抱歉，我真的不愛讀書，看掉這些文字對我來說已經(jīng)算是完成一項閱讀。攔住我的女生瘦瘦小小，頭發(fā)柔順，聲音干枯，指甲戳到我眼鏡。我沒什么回去找她詢問創(chuàng)作動機和背景的想法。我只是覺得它很奇怪，我知道你喜歡看很多奇怪的東西。
　　《新生漫游指南》外看就是地圖冊，封面寫了學校的英文縮寫。標注了經(jīng)緯度，用勾線筆畫了學校的標志□□物，但每標點的名字都被涂黑。唯一可見的詞是“出口”。里面的紙張是厚的，泛黃，像是軍用檔案。每一頁都是毛筆繪的樹木。線條很粗，竟沒有洇出墨水的痕跡——大概是非常高濃度的墨汁遇到了非常高質(zhì)量的紙張。對了，末頁畫了非常滿的棕櫚樹，墨第一次那樣濕潤，紙背滲出模糊的黑。
　　之后是我在休息室翻到的一本。很薄，二三萬字，沒有圖書館的藍色蓋章，封面也沒有條形編碼，沒有作者名，沒有出版信息。文字有些造作，頻繁使用濕氣重重的描寫，刻意營造的東南亞氛圍。我很快看完，沒有借走，也沒能在網(wǎng)上找到相關(guān)訊息。如果你對此有興趣，我就再去找一找。你的包容度看起來那樣高，總是笑著說好。可能你不喜歡很多東西，別人永遠也不會知道。
　　《冰封》故事發(fā)生在很熱的地方，主角是一個記者，沒有家，出生在雨林。被狼母撫養(yǎng)長大，從未完成社會化訓練，不像人，不像蟲，像狼，毛發(fā)稀疏，無憂無慮，無所事事。直到七歲。解救他的報社將他送到機構(gòu)，檢測顯示他一切健全，只是要花十年重返社會。（其實整本書都很無聊，你看掉第一句就會猜到全部。我在上我的寫作課，記一些無聊的敘詭。今天的課題是：人格差異主要來自個體解釋世界的不同方式。人讓人想吐，文字讓人想吐，真好奇你過去怎么寫下那么多感想。你總用自己的文字解釋世界，你同我在兩個世界。）人類將狼母打死，將他的過去抹除。他學習說話，后來還學習寫作。他的第一篇報道是關(guān)于他到達的第一條冰涼的河流，講一個河邊的漁夫手指縫里常年卡著魚鱗。主編劃掉大半，要他寫“豐沛的收獲”。他不懂為什么魚鱗進不了新聞，但他照做。為了完成更多報道，他去拜訪世界。他愛上去一些冰冷的地方，和很多淡淡的，沒什么情緒，沒什么話語要去傾訴、要被記錄的人說話；寫很多不會被出版的報道，寫狼，寫死亡，寫熱帶地區(qū)被冰封的回憶。稿件像殘頁，句子常半截。結(jié)尾不說他去了哪，只說他回到溫暖的家，離開世界前留下沒頭沒尾很多句子。如：死亡是被注定的。如：相機是死亡的眼睛。如：死亡將一切痛苦帶離。那幾頁排版比較奇怪，中空的四道黑粗線框住文字。
　　接下來是一個報刊中的小故事。每個周五我都會在彩票店買一份報紙，從來沒看過，堆積在桌肚。你知道，我總會離開一些地方。這次離開前我給它們拍了照片，才發(fā)現(xiàn)那里的每周發(fā)行不是新聞報，而是文學報。這存在算是老派。
　　《彩虹之心》這篇文章真的太短了，排版又密集。好在這個小小的板塊適合這個很短的故事，稍大一些我便不能在照片中將它讀完。占了大半面積的配圖是一個夜店女郎，閃光燈打在她漂亮的臉和裙子上，像昭和年代，像一支晃眼的歌。旁邊有巨大的感嘆號，配有“驚爆！亞洲多名留學游子為買煙竟……！��！”的紅黃字樣。（不怪我誤以為是新聞。）文字講述的故事不在過去，在未來。主角十三歲，很餓，在歌舞場工作。她不缺錢，不缺食物，只是缺飽腹感（類似案例在我們的課程中被多次分析，我們也可以講，她缺愛，缺價值，缺對生活的真實感知）。她穿恨天高，晝伏夜出，走路，走烏節(jié)路。她出門時商場總早已關(guān)閉，因而她不用浪費太多精力去購買外物。唯一亮著的櫥窗里陳列著七顆完整的心，它們在這個破碎的心可以通過貨幣購買交換的時代里總是很貴。廣告語被刻在窗戶上：“擁有完整的心，你將不會再感到饑餓�！闭媲�，我們的老師也說過這句話。那時我們在進行認知主義療法課程。

　　下一本。天啊，我完全是因為誤以為它是食譜才購買的！我在芽籠的店鋪食了雞飯，經(jīng)過甜品店看到它。它被放在成堆的斑斕甜甜圈下面，全是油�？赡苓@邊的油很貴，那個阿媽要了我好多份甜品的錢，換算后正好四百二十七的人民幣。
　　《田雞飯》前幾頁確實像食譜：香米、醬油、姜片、蔥絲，排版整齊�？墒堑搅酥卸�，菜譜里出現(xiàn)了人名。林，男，十九歲，越南裔華人，N校學生，電氣與電子信息工程，六十斤。清晨。S，女，十七歲，住家菲傭，五十公斤，與其四個妹妹。三十天前。食譜繼續(xù)往后，米飯的分量越來越大，青蛙的分量越來越少。直到最后一頁，整版只寫著一句：田雞三只，或，人一名。常見姓氏為佳。
　　我們的華文老師詢問我，那作為書包掛件的玩偶是否有姓名。我說，我很抱歉。他說他的小兔叫辛德瑞拉，我承認那很可愛，他笑，擺了下手，放我去課間休息。我哭得止不住。sherry是你取的名字，再也沒有了。
　　那天，我在衛(wèi)生間讀過了剩下的課時，日歷提示我要在下課后掃碼打卡。日歷還建議我們在八月減少出門頻次。八月的凌晨我會想你，于是去散步，走在導(dǎo)航外面，走進一條很窄的漆黑的路。天不熱，只是濕潤。我在路與路的交界處撿到下面這本童話書。
　　《紅舞鞋》作者叫安格林，是馬來移民，從小會多國語言。她用日語完成初稿，又將其翻譯成德語，之后再次以英文修改，將終稿投遞給了新加坡的出版社。安格林聲稱自己從頭到尾花了四天完成作品。我花了四個小時看完書，其中三個小時盯著序言，傷心自己為什么沒有那般語言天賦。故事很多，都是比較典型的童話寫法，題材偏向女性主義，內(nèi)容大概也是。我對人類的主義實在提不起興趣，只給你講她拿去做了標題的這篇吧。紅舞鞋是女孩兒的綽號。她從小被母親逼著學習跳舞，每天都在開著除濕機的倉庫練習，鞋柜里只有紅舞鞋，皮革被汗水泡透。鞋底的裂縫總是很快張開，除濕機的水箱總是很快就滿，她的膝蓋總是很快淤青。她很快長大，離開。母親去世后她回到牛車水，街口燈籠高掛，地磚還留著雨水的濕痕。她待了七天，每天夢里都有巨大的紅舞鞋在宇宙中心自轉(zhuǎn)。可她找不到自己的紅舞鞋。沒有紅舞鞋，她不敢見母親，她不敢回家。
　　我想你。我每天只有四個小時睡得著，在溫熱的地方再也不會被凍醒，再也不做夢，再也沒有夢。為何你不來我夢中。
　　我恨你。
　　再見，再見。
　　愿死亡將一切痛苦帶離你。
　　再見。
　　YU27/08/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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